直到人群退了干净,昆尚斌才再度行礼道,“请夫人移驾正厅,待属下详细解释。”
只听偏厅内佩环声动,缓缓走进一位夫人并一个丫鬟来。
裘生抬眼望去,只见那夫人轻纱覆面,虽看不清面容,然而身材婀娜,行动处如清风拂柳,脚步轻盈,却不是练过武功那般不着痕迹,莲足微动处,恍若在看的人心上印了印子。
裘生以前曾受昆尚斌之托,送她去东丹世家医治毒伤,然而再见她,却依然心中一荡。裘生急忙收束心神,眼神向一边的丫鬟看去,只见那少女约有十六七岁,背负长剑,长相清秀可人。打眼看去,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十分灵动。这少女他却也是认得的,便是那次护送云夫人的一名侍女,叫做岚儿。
昆尚斌请夫人坐首位,云夫人看了看依旧立在裘生身边的毕留,脚步微动,似要上前来,却蓦地停下,这一动一顿之间,裙摆微扬,虽不着一字,却恍若说了千言万语,裘生不觉看得怔了。
忽听岚儿恶狠狠的道,“看什么看!”尚未反应,那少女依然抽出长剑,剑尖微颤,向他刺来。
裘生巍然不动,只见剑光闪烁,直到面前半寸处才猛地停下。岚儿狠狠瞪他一眼,却似不知说什么好。转头看了看云夫人,只见云夫人正看着毕留,不言不语不动。回头再看怡然自得的裘生,顿足道,“傻呆呆的看着我们夫人作甚?小姐我心好,只要你挖出眼睛,便不治你的罪!”
裘生道,“岚姑娘既有利器,又有功夫,不妨便帮在下取出眼睛吧。”
岚儿嘴里虽然狠辣,心肠却软,出手只是为了护主,并无伤人之意。以往动手,从未有站着不动挨打的人,既交了手,自然便有人喊停调解,故而此时不当不正,夫人仍在发呆,刚刚撂下的狠话又无从收回,一张俏脸气的通红,半晌,才“刷”的收回长剑狠狠道,“你是怎么发现主人带回来的,给我明明白白说清楚!”
裘生眨眨眼睛,方才将岚儿出手的剑气而造成的眩晕解去。此时云夫人已经回过神来,转眼看向裘生。
裘生向夫人一揖道,“云夫人。”
云夫人欠身回礼道,“见过公子,不知公子如何寻得外子?外子又如何……变得不认识我们了?”
云夫人适才在偏厅,已经看清了毕留种种表现,来到正厅后仔细观察,见毕留目光涣散,和之前只要同自己在一起,必然两心相映的丈夫大不相同,困惑之余,心中更是酸楚难当。
裘生道,“在下受人之托,去西沙漠将门主劝回,到最后却未曾赶得及,见面时,门主已然身受重伤……”
云夫人本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听到毕留身受重伤时,轻轻“啊”了一声。
裘生接着道,“在下本以为门主已然丧命,谁知在回中原的路上,门主竟然转醒过来——醒来时便如此模样了。”
说话时,毕留一直躲在裘生后面,似乎觉得这里才是令人安心的所在。眼神偶然飘到厅中其他四人身上,便显得十分戒备。
裘生说完,厅中又是一阵寂静。
过了半晌,昆尚斌才道,“既如此,门主想必是重伤之下失了神志……不知裘公子可否将当时的情况细细说明,以便让在下延医,为门主治疗?”
裘生看了看身后的毕留,见他立了半日,已然露出疲态,便微笑道,“这是自当……”
昆尚斌何等精明,立时道,“在此之前,还请贵客到客房休息,不知门主是要……”
毕留虽然心智如同幼儿,休息二字却还明白,他枯立半日,裘生只顾和别人说些他听不太懂的话,早已十分无趣,此时见昆尚斌要安排他们休息自然十分雀跃,挽住裘生笑道,“咱们去睡!”
说完,再不理厅中众人拉着裘生向外走去。
裘生身不由己,被他拉走,回眼一看,见云夫人已然起身,似有些无力的靠在岚儿肩上,隔着面纱,却仿佛依然能看到她随着毕留头也不回的远去,而略带愁苦哀伤的表情。
昆尚斌将二人安置在一间极为雅致的客房中,毕留哭闹不休,不肯跟裘生分开,裘生只得请人多拿一床被子。连续赶路近一个月,终于能安稳的睡在床上,本应沉眠,却不知为何,心中乱七八糟的转着些捉不住的念头,竟然辗转反复,彻夜难眠。
直到将近四更,裘生才略感到一丝睡意,晕晕沉沉将脑袋埋在枕头里时,身边的毕留突然转了个身,胳膊抡起十足的半圆,狠狠砸到裘生身上。
这一记,将裘生砸了个激灵,那一星半点儿的睡意便也随之鸿飞袅袅,再不可寻了。
裘生睁大眼睛,支起身子,狠狠的看了看依然睡得香甜的毕留,却不能发作,深夜气闷,裘生偷偷爬起身来,推开窗子。
只见深色的天空中,一弯明月,宛若娥眉,挂在空中。清风微微吹拂,带去了那些不可名状的烦恼心思,裘生竟倚在窗前睡着了。
次日凌晨,裘生在将醒未醒之间,忽然听到一声大叫,惊跳而起,才发现竟是毕留在自己耳边故意作声。
见毕留一脸促狭,裘生一腔怒火也不知撒向哪里,叹息片刻,也都消散了。
毕留上前拉住他的手,软声央求道,“裘生,咱们出去玩!”
裘生道,“这可不行,你现在需留在这里,我却得走了。”
毕留呆了呆,急道,“你为什么留我一人在这里?我要跟你走!”
裘生道,“你的妻子,手下都在这里,却跟我走什么?你乖乖的留在这,昆尚斌会为你请极好的大夫,我也会找好医生为你医治的。”
毕留拉住裘生的袖子道,“我同你一起去找医生,我不要留在这里!”
毕留情急之下,声音极大,临近的院子都能听到。裘生大感尴尬,摇头道,“这怎么成,你是这里的人,我只同你是过客罢了。”
但毕留依然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任他如何拉扯,绝不放开。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昨夜那少年鬼魅般出现在庭院门口,向毕留、裘生行礼道,“主人,裘公子,请到花厅用餐。”
吃饭时,毕留只紧紧跟着裘生,唯恐他突然离开。
用过早餐,那少年又请毕留去后堂密室,毕留此时寸步也不离裘生,直如刚出生的鸡鹅随着老鸡老鹅一般,无奈之下,裘生只得跟他同去。
路上得知那少年名叫云山,跟着云夫人的少女名叫云岚,本是毕留救下养大的孤儿,因毕留担心门内事物繁杂,对云娉婷照顾不周,便令他们二人改姓云,从此跟着云娉婷,守护她的安全。
来到密室,里面端坐着昆尚斌和两名老者,左手边那名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慈祥;右手边那位则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嘴唇微微下弯,显得有几分严肃。
裘生的义姐夫曲凤言乃是医界年轻一辈的翘楚,裘生少年时耳濡目染,对医界的几位高人倒也略知一二,此刻见了右手边那位老者,心下一惊,暗道,昆尚斌哪里请了他来?
那右手边的老者乃是和东丹世家族长齐名的林一针,他本名自非如此,然而行医之时,大多只需一针,便可针到病除,旁人欣羡敬佩之下,便称之为林一针。渐渐的,他的本命便被忘却了。江湖上素有东一族,西一针之称。这老者和东丹一家亦可相提并论,其医术自然非同小可。
而左手边的那位老者,裘生虽不知他的名号,但和林一针并坐,自然也是杏林国手,医道高人。
昆尚斌见两人进来,起身向那两位老者行礼道,“这便是我们的门主,毕留。”
说着拉了毕留上前一步。毕留十分不愿,但裘生知晓此时应以毕留恢复神智为要,便在后面推了推他。毕留扁了扁嘴,站定在两名老人身前。
林一针摸了摸山羊一般的胡子,借着密室窗口透过来的光,细细打量了毕留的脸色,指着他们二人身前的一个蒲团道,“坐。”
这两人无论在医道或是武林,辈份都是极高,毕留若是未曾丧失心智,必然以晚辈之礼相待,然而此时,却狠狠的看了看他,似乎在怨恨他们将自己和裘生分开。
裘生见状,上前坐在毕留身侧。
那白发老人见裘生行路的姿态,眼睛微亮,对他道,“你的腿可是啸龙剑法所伤?”
裘生拱手道,“正是。”
那白发老人捻须道,“果然是啸龙剑法,只是功力尚不足昙悠子老友和他那小徒儿,我却不知世上还有谁人能使得我这老友独创的剑法,不知这位公子可否为我解惑?”
裘生道,“伤我者乃是我的义姐花蕊,她是曲凤言的妻子。而义姐在何处习得啸龙剑法,在下也不清楚。”
老人微笑道,“难怪了,即是古非的师嫂,这啸龙剑法……罢了,还是来看毕门主的病情吧。”
那老人似乎威望极高,他说话时,林一针也肃容端坐,细细倾听。
林一针和那老人便为毕留诊治起来,这医者诊治,各有不同,裘生冷眼旁观,见以林一针之名声,竟然隐隐居老者下位,似乎甘为老者的助手一般。
过得越半个时辰,密室憋闷,两个老头又在身上点点戳戳,旁的人又一言不发,毕留已然急得满头大汗。终于那老者长出了口气道,“成了。”毕留忽地跳起来,拉着裘生便向外跑去。
裘生急忙拉住他,向那老者问道,“敢问他的情况如何?”
老者两条白眉微微皱起,对裘生道,“请公子先回去吧,我尚需与林老友商议。”
这便摆明是逐客之令了,听闻此言,昆尚斌和云山也纷纷告辞,出了密室。
门外,毕留松了裘生的手,跑来跑去扑蝴蝶玩。裘生等人怔怔看着他在阳光下跑来跑去,如孩童般无忧无虑,却都在心中隐隐起了无力之感。
昆尚斌向裘生拱手道,“裘公子大恩,昨日未及重谢,今天中午略备薄宴,还望公子赏光。”
裘生道,“右护法客气了,在下不过是送门主回来而已,怎敢居功。”
昆尚斌微微一笑,引裘生向前去了,不过刚过拐角,后面毕留便大呼小叫的跟了上来。昆尚斌和裘生对视一眼,俱都显出十二万分的无奈来。
午膳设在偏厅,即丰盛,又美味,宾主尽欢,虽然毕留仍然满是儿童憨态,众人却也多少习惯了。云夫人身上毒伤未除,昨夜心情激动,自然无法出门,也遣了云岚前来道谢。
云岚先是向裘生复述了一番云夫人说的客套话,走前却狠狠瞪了裘生一眼。
饭后,一名仆人来请毕留和昆尚斌,言道神医似乎有了医治毕留的法子。
几人又到后面的密室,见那白发老者不在,而林一针摊开一块雪白绸布,上面摆着长短粗细不一的各种银针,见众人入内,便招呼他们坐下。
众人坐下后,林一针命云山到门外看守,请裘生将毕留上身的衣服除去。毕留虽然不安,但见裘生面色平静,便也安定下来。
林一针将毕留身上几处要穴以烈酒擦过,清洁过后,舒腕捻起一枚银针,刺入那几处穴位中。
周遭之人无不练武,自然知道这几处要穴,平时不要说任人摆弄,便是不小心碰到,若力道不对,也易有性命之忧。故学武之人,不要说这般光明正大的以银针相刺,就是平日,也会无意识的护住。然而此时毕留竟似没有学武的常人一般,任由林一针刺向这几次要穴。
林一针停针片刻,微微转动几处银针,随着他的动作,毕留微微露出疼痛的表情,裘生按着他的肩膀,已然感到他积极挣动的力气。
过了约盏茶功夫,林一针起出银针,沉吟道,“照说门主虽蹭身受重伤,内里应然犹在,可老朽此次相试,门主的内力竟然全无……普通学武者若震断气脉,失却内力,也应多少有些残余气劲留在筋脉中,可从门主气息、脉络上看,却似一个完全未曾学武之人……”
说罢,林一针深深看了毕留一眼,接着道,“依此而言,门主若不是突逢变故,不留痕迹的失却了所有内力,便是……”
裘生眸光微闪,显然知道林一针话中未竟之意便是:此人不是毕留。
昆尚斌道,“在下或可证明——六年前门主曾在武当元清手下救过我一命,背后留下过一道剑伤。”
众人视线集在毕留身后,只见一道伤疤,隐隐约约,从左肩横到右腰,虽然时日已久,看不太清,但仍能确定那是一道剑伤。
林一针抚上那道伤疤,细细摩挲良久,方道,“确是武当的剑伤。”
如此,便确实了此毕留确是权门门主。
林一针又思绪良久,叹息道,“或许门主的确颇有古怪际遇……而这神志不清,大约是离魂之症。老朽虽被同行戏称一句‘林一针’,却非是无所不能的神医……”
裘生听他言语之间,已然推了责任,心中不知为何,略有些急躁,便接着问道,“如前辈所说,毕留又当如何才能治愈那?”
林一针道,“世上离魂症,
或心智上遭遇大打击,或身体上出现大病痛,若要痊愈,尚需机缘——我那位老友‘鹤君’就此技上钻研甚深,或可解门主之疾。”
裘生一怔,这位“鹤君”的名头他亦是闻名已久,只是传闻中,这位医术通玄的老人家已然有二十余年未曾涉足江湖,故而一时间未想到是他。却没想到昆尚斌竟然如此高明,短短一晚的时间,居然能请得动林一针与鹤君。
正出神时,感到衣袖被人轻轻拉扯,低头见毕留已经披上外衣,仰头望着自己。见他低头,急忙说道,“咱们出去吧。”
裘生知道他不喜封闭幽暗的环境,便携了他的手起身,走出密室。
出得密室,阳光便迎面而来,毕留微微露出笑容,欢笑着跳到一边的假山花丛中去。
裘生的目光跟着他而去,眼角却扫到了鹤君出现在回廊边上。
裘生连忙迎了上去,恭敬行礼。
鹤君扶起裘生,和他并肩看了一会儿欢笑跳脱的毕留。方道,“照说,他曾杀了我的好友昙悠子,我不应再为他诊治的,然而他的情况十分特别——若我猜测无错,似乎这世上也只有一人得救他。”
第 3 章
鹤君对裘生道,“照说,他曾杀了我的好友昙悠子,我不应再为他诊治的,然而他的情况十分特别——若我猜测无错,似乎这世上也只有一人得救他。”
裘生浑身似着了个激灵,抬起头看鹤君,见老者面色沉重肃穆,既似悼念老友的哀亡,又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激动。
鹤君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递给裘生道,“若信得过我,便将这个给他喝下去,若是我所猜无错,这种药可以帮他稳定些许心智……但成与不成,还得看他的造化了。”
裘生接过小瓶,它以一整块白玉雕成,半透明的白色玉质下隐隐透出绯红色的液体色泽来。
鹤君又道,“这药虽然对他的情况有所裨益,却也不能根除,你若担心我要伤他性命,便将这药扔了便是。”
裘生连忙道,“晚辈怎敢,只是不知前辈所指,能治愈他的是谁?”
鹤君道,“山沉老人的弟子在此,又如何有我等的机会?”说罢,轻轻挥手道,“你自去寻他便是。”
若说山沉老人的弟子,自然是古非。
裘生送鹤君离开,回头见毕留站在花丛中,一脸好奇的看着他俩。
见他回头,便满脸堆起笑容,快步跑了过来。
裘生看了看掌中的小瓶,尚在犹豫,便听毕留问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