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之前那么多事情,我其实根本不想理会这些争端,只是居丧已过,我不得不穿上那件青色的宫装,入宫当值。
进了玄武门之后,我便放慢了步子,沿着熟悉的宫道朝御医殿走去,期间,发现那些在寒冬里枯萎凋谢的花儿又开始吐艳了,天气暖和起来才几天,竟然就开始展出了笑颜,真的让人眼前一亮。
我站在那几丛淡紫色的飞怡面前,不觉有些失神。
“林典御。”
一个内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唤道。
我一抬头,是一位不认识的面容温和的公公,他笑着作揖,然后朝不远处一指,道:“皇后娘娘方才正路过这里,看见您也正在赏花,便想请您过去说几句。”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一个金衣霞装的女子在一座亭子里亭亭玉立,不是之前的太子妃是谁,刚才听到皇后娘娘的时候,还楞了一下,现在总算明白过来了。
我不敢耽搁,立刻走了过去。
“林佑熙见过皇后娘娘。”我正要行礼,就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插了进来。
“林典御,不必拘礼了。”
我一抬头,看见一个紫衣绛纱的少女带着笑看我,端庄简约的发髻里只斜插了一对细碎随珠的步摇,眉间描有未婚少女才有的花碧,淡雅而秀美,妆容虽淡,却精致到了一肌一理。逆着光,淡淡抿唇,我立刻认出这是敏柔公主。一时间,自己微微有些恍惚,心里这样想着:正应该是这样犹如春日梨花一般的女人,才配站在霍骁的身边,与他相守。
有诗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也有诗说,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如果,霍骁有了她,是不是就会在挑灯看剑的时候,卸下一身的凛冽,轻轻地增添一份柔软呢?
我回过神,连忙行礼,道:“见过长公主。”
接着,我就听见皇后呵呵地笑起来,她温柔地说:“林典御快些坐吧。”
我抬起头,步入了亭子,等皇后和公主入座之后,才谨慎地坐了下来。
花姿摇曳,香气袭人。树影婆娑,浮光交错。俨然一派春日景致。
桌前供上了沁人心脾的月茶,精美的糕点自不必说了。
“听闻林总管之事,皇上和本宫都甚是挂惜,还请林典御节哀,最是要保重身体。”皇后脸色微微染上一层伤心。
我道谢道:“多谢皇上和皇后挂念,小臣惶恐。”
接下来,皇后又礼节性地问候了家中的奶奶和日常冷暖,连饮食喜好都问到了,真是可谓细致之极。
只是那敏柔公主却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的模样和容睿很是相似,竟让我有一时间的错觉。不过,在这样的年代,一个女人敢这样毫不避讳地直视异性,没有一丝扭捏造作,还真是难得,我其实有点欣赏这位公主。
突然,敏柔公主拉住皇后的衣袖摇了摇,像一个孩子一样天真地问道:“皇嫂,敏柔和他,谁更美些?”
皇后一愣,随即掩着嘴角笑了起来,道:“柔儿越发胡闹,莫要同林典御的玩笑了。”然后,对我一笑,道:“林典御,公主常是如此的,你以后就明白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自己怎么就会明白了?但表面上,我还是轻轻地点头,同时也朝亭子外面望了一眼,心里还惦记着御医殿的事情,有点想离开了。
但是那位敏柔公主显然不想这么简单就放过我,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问:“林典御是像爹还是娘?”
我恭敬地回答:“似乎是像娘一些。”
“林典御的眼珠子真当漂亮?”说着,竟然伸过手来。
我连忙一躲,站起了身,对着皇后和公主作揖道:“请皇后和公主恕罪,小臣的确不能在此久留,得快些赶去御医殿了。”
敏柔公主盈盈地掩嘴轻笑,肩膀抖了抖,抿着嘴看我,道:“真真有趣。”然后,就俯在皇后的耳边悄悄地说道:“难怪……”
皇后的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没什么变化,只是眼中有些廖然。
敏柔公主用细软的手指,捏起青玉做的杯子,信手旋转起来,看向我,道:“林典御白忙无暇,咱们便不强人所难,只是……”
她婉转地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我,豆蔻年华里竟有一份浑然天成的妩媚,缓缓起身,将手里的茶杯送到我面前,吐字道:“用完这一杯茶再走,可好?”
我有些不明就里,但仍旧伸手去接,就在我的手碰到茶杯的那一刻,一个凉冰冰的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不免惊诧地看向敏柔公主,可是,她的脸上是不变的笑靥,甜美可人。我知道此刻不是问话的好时机,便也不多言,只能攥着那个东西,接过青玉杯子,将琥珀一般的茶水一饮而尽。
皇后和敏柔公主笑看我走出了方亭。
而我手里的东西,由原本的冰冷逐渐转为湿热,一时间竟有灼人的温度。
等我离了那亭子好远,才终于摊开手掌,定睛一看。
是一只细小的竹管,从里面竟抽出了一条绵软的丝帕,丝帕上没有许多的图案,只是一角绣了几朵素花,一并添了一个字:“柔”。
我不禁大惊失色,立刻想到:倘若被别人看见我手里的这条丝帕,肯定会被误会的。大殷朝到底是个封建的朝代,男女之大防还是有严格的规定的,未婚男女之间不可表赠私物的道理,一国公主难道会不知道么?
或者,她又别有用意。
我回过头去眺望已经被淹没在春色里的一方亭子,心里的不解如同潮汐翻涌。
如同蝉翼的丝帕在微风里飞舞,几乎是媚人的样子。
我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考虑着,是要立刻扔掉它,还是暂时先收好。
而身后的花树之间却有了轻微的响动,几个人影慢慢走近。
第六十九章:留在身边
慢步而来的声音摩擦着草皮,带出细碎的声响。斑驳的树荫被穿金引澄的长靴缓缓踏过,风过树梢,鸣唱着淅淅沙沙的节奏。
当我闻音转身,看清来时的人,便立刻屈膝跪了下来。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起来吧。”
略带醇厚的声音,可听起来更多的还是少年的清朗。
我站起膝盖,抬起眼睛。
他并没有身着皇袍,赤色的内衬外是一件游龙的黑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炳金烫玄的腰带,彰显华贵。容睿太子……啊不……是皇上?!不过,我实在不大习惯将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称谓给眼前这个少年,姑且在心里斗胆地叫他的名字吧。
殷容睿,他比之前多了一份威武。
而他的身边除了随行的几名内监宫女。
左手边是提剑随身保护的云邵阳,他一身劲装,不着痕迹地朝我点头。
右边……
是好久不见的霍骁。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颤了一下,然后急急收回。
“可是要去御医殿。”殷容睿略走了几步,绕到了我的身边。
“是。”我颔首道。
“听说,御医殿内近来不甚太平。”他的口气倒也不像要责难。
“小臣尚未进殿,也知晓得不尽然。”我实话实说。
殷容睿顿了顿,余光飘忽,说道:“如今这个时辰了,竟尚未进殿。”然后,又走了几步,呵呵笑道:“道你是玩忽职守,错是不错?”
我听了,脸上登时红了起来,自己向来是对迟到早退一类的事情比较反感的,没想到,今天竟然也赶上这么一遭了,而且还被最高层的领导逮到,真是无比汗颜。
“如今还不到用丝帕的时节吧。”皇上的语调细微地一转,视线移到我的手边,眼神里的不明逐渐翻滚上来。
我太阳一跳,不禁把手里的丝帕攥得紧了一些,同时硬着头皮说:“是小臣用来擦拭外物的,方才衣裳沾了些泥污。”
“是么。”他又走回了原来的位置,口气平淡,缓缓而道:“这天竺赤溪蚕丝制成的丝帕,却用来擦拭泥污,着实暴殄天物。”
胸腔上一闷,呼吸乱了几个节拍,我连忙说:“小臣认不得这样的极品,实在该死。”
他精锐的目光一转,薄唇微微一勾,道:“若只是这样便该死,那你身携宫中女眷之物,又当如何呢?”
无力感在爬升,和暖的节气里,我的心里皱成一片。我又不能坦白说是你亲妹妹给我的,道出实情对我只怕更加不利,况且又当着这么多人,这样的年代里,道理是不在我手里。
“启禀皇上,严大人和袁将军恐怕已在枢密院恭候多时了,到底西北边境军务要紧,还望圣上移驾。”霍骁微微跨出一步,行礼的姿势不卑不亢。
殷容睿听后,却是淡淡地一笑,道:“是啊,朕自然明白你的话。”说着,目光从我脸上一扫,淡然道:“林典御。”
“是。”我颔首答应。
“将林典御带至御书房,等朕回来发落吧。”殷容睿脸上的表情不冷不淡,像一池密涧,看不出玄机。
“皇上。”霍骁再次出声,大约是还想说什么。
“霍爱卿。”殷容睿立刻止住了霍骁,然后,笑道:“到底西北边境军务要紧。”接着,下巴微微一扬,朗声道:“摆驾枢密院。”
风过,吹起耳边的发丝微微舞动,我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变得愈加强势的少年在我眼前走过,身后跟着一群人。
霍骁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带着一股我所熟悉的气息,我自己都说不上来怎么会有这种认知。下意识里,我竟鬼使神差地望了过去,但是,视线里并没有那双玄冰黑墨的瞳仁如以往一样注视着我。
我心头闷成了一团,想难受地大喊一声,但最终只能动了动嘴唇。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留在我视线里的是一副刚毅高健的背影,我突然想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霍骁的背影,那么颀长挺拔,仿佛是精心雕刻出的线条一般刚强健美。不自觉地,心中深处的地方仿佛揉进了一把碎玻璃,冰冷渐次晕染了整张心墙,带出令人不解的哀伤。
“林典御,请吧。”
一个内监手执拂尘,将手一摆。
我没看他,兀自走了过去。
被扰乱的思绪纷繁起来,让我无法思考,身边摇曳的花木,都变得恍惚起来,我不确定自己是怎么了,如果是害了病症,依我的情况来看,估计是病入膏肓了。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爷爷,如果他还在,是不是能教我怎么做,于是心中不免感怀起来。
我看了看手里的丝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若等皇上回来细问,这丝帕一看就能追究出主人来,倘若,眼下就扔了,又怕被认定是做贼心虚。
心烦意乱之际,我被带到了御书房。
比起内宫深殿,这里少了许多浮华,而更多些学究严谨之气。
带我来的内监和宫女一并退下,单独将我留了下来。身后的门缓缓关上,屋子里暗了一些。这时,有丝丝金光从房梁上投映下来,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穹顶,那里竟然雕盘着一只金龙,好不威赫地张着嘴,口中含着一颗散发着光芒的夜明珠。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不敢走动,也不敢坐定。在心里嘲笑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一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懦夫。
渐渐到了正午,我的双脚站得有些麻了,今早出来也没有吃过什么,此刻腹中空空,好不难受,我颦着眉头,走了几步。来到一张玉几边上,犹豫了一下子,又探了探门外的动静,这才小心地坐下来,也不敢坐得太放肆,怕弄皱了几上的衬褥,让别人知道。
玉几边上安着一张长脚弦桌,供着一品四色的殷饼。这是大殷极其传统的糕点式样,据说还是开国皇帝明宗在行军的时候发明出来和将士一起吃的,材料虽简单,味道却是极佳的。
我咽了咽口水,又看了一眼门口,将垒起来的殷饼最里面的一块拿了出来,再将外面的堆叠好,然后将手里的殷饼眼疾手快地塞到嘴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了几下就吞了下去。接着又是诚惶诚恐地看向门口。
叹了口气,我想自己真是没救了,吃块饼都这么心惊胆战的。
突然,门口一阵响动,我惊得一个箭步就从玉几上站起来,转身将衬褥抚平,正要跑回原地的时候,门口就走进来一个人。
“别忙了,什么都瞧见了。”
“皇上……”我心想,这下真的完了,我就是有九条命,也被自己玩没了。
殷容睿踱步走了进来,身边却没有跟着谁,连贴身护卫云邵阳都没陪着进来,我有些不解。
“别傻站着,到朕跟前说话。”他一边走到东侧的书桌坐下,一边朝我淡淡地吩咐道。
我缓过劲来,快步来到书桌边上,静静等着皇上开口。
寂静的御书房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掩在绸纱幕帐里的奇花异草,轻轻地喷吐着芬芳。
“你莫慌,朕不罚你,只想同你说些话。”殷容睿慢慢地倚在长椅背上。接着,闭上了眼睛:“朕没了皇父,你没了祖父。说起来,倒也同病相怜……”这话一出,殷容睿自己便陡然睁开了眼睛,大概是自觉有些不妥,损了皇威,便立刻止住了。
但眼中却是静静的,没有愠意,接着道:“原是早该定的事,拖到如今,实在有朕自己的苦衷,陆陆续续这么些事情,哪一件都耽搁不得。”
我在一旁莫不吱声,虽然听得糊涂,却还是不敢问。
“林总管是怎么同你说的。”他直起身体,淡笑着看我,俊逸的眉眼像笼着华光一般温柔。
我抬起眼睛,半天,如实说道:“小臣不知,皇上指的是……”
殷容睿脸色一紧,沉声道:“上次你去宣州采办之前,林总管不曾同你说过什么?”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实什么也想不起来,可表面上却不敢说没有,怕他一个不高兴怪罪爷爷,只好打着太极说道:“临行宣州之前,爷爷确实叮嘱了许多,小臣鲁钝,却不知皇上所指的,是哪一件?”
房内安静了一会儿,窗外的月梨稀稀疏疏一阵摇曳,将暗暗的清新悄然地送进了些许。
殷容睿的脸色一冷,习惯性地微眯起眼来。
“林总管是内宫的老臣了,果然自有打算。”殷容睿没有理会我的话,兀自说了这样一句。他站了起来,看向我,道:“你那聪明的爷爷只怕是一句都不曾告诉你,只可惜,他先走了一步,到底是不得如愿了。”
我越发听不明白,于是斗胆说道:“小臣还望皇上明示。”
只见,一双手掌慢慢地覆在我的肩头,轻轻地捏着我肩头的布帛。我顺着那描金的袖口一路望去,看见的,是殷容睿眉心微皱的模样,那淡润的唇片紧抿了一阵,便说道:“一直以来,朕都觉得你是个不怕死的人。”
这话听着真的有些吓人,像歇后语一样,后面总让人觉得会跟着让人上刀山下火海的要求。但我也清楚不大可能是这样的内容,即便有,对象也会是像霍骁一样的大内高手,一万年也轮不上我的。
况且,看皇上的脸色几乎是温恬的,我便静静地听了下去。
“你不怕朕患天花,也不怕朕昏溺水。”说着,皇上的脸上渐渐地浮现出让人安心的笑容,他又道:“朕的身边,就是要一个这样的人。”
“这……”我不禁被夸地低下头。
“从今往后,跟在朕的身边。”
啊?!
这句话,犹如平地一声雷,将我刚刚的自我感觉良好哄去了爪哇,独剩下一副傻呵呵的样子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