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是福是祸
御医殿的大门十分安静,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同时也向四周望了望。
有个机灵的僮走连忙拿着扫帚迎了上来,跑到我跟前又不好意思地将扫帚往后一藏,我平时对僮走的态度不错,所以他们大都不怕我。
“林典御,您怎么才来啊……”那个小僮走朝里面望了望,收敛了笑容,神色微微沉下去。
“怎么,……”难道上头发火了吗?也是,我第一天回宫,就硬是捱到了下午才来,要不是因为皇上的缘故,我直接背着荆条就来了。
“正午的时候,方总管召所有正御议事。”小僮走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半晌,才又悄悄地说:“我听里头的人说,独是傅正御没去,方总管便带了其他人亲自去了符安院,也不知傅正御说了些什么冲撞了方总管,道是吵起来了。”
我猛地一个深呼吸,立马就要跑进去。
那个小僮走,扔下扫帚抓住我,问道:“您是要去找傅正御?”
我点点头。
“傅正御早出宫了。”
“什么?!”照御医殿的规矩,当值的御医若是私自离职,轻则罚俸三月,重则革职处置。傅峦他疯了么?!
“嗯,傅正御什么都没带,就这么从这个门出去了,方正御和牧正御怎么拦都拦不住,劝什么都不听。”小僮走瞪大眼睛说道,然后斩钉截铁地向我证明:“当时小的就在这里打扫,躲在石狮子后面看得一清二楚。”
我转了转眼珠,然后干脆地转身要往外走。
“林典御,您去哪儿啊?”那个小僮走抓起扫帚着急地在后面喊。
现在进去,显然不是个好时机,万一新总管余怒未消地把气重重加诸在我身上,那多不划算。既然已经来不及了,索性今天就不去了,我的上司都跑了,我这个下首还是先去找他老人家要紧。
殷容睿本要我在御医殿里等消息的,说是能解御医殿里的燃眉之急。照我猜想应该是驳了当下的“三足鼎立”,自行安差个人为奉御也未可知啊。不过现下,我也没那功夫了,况且,御医殿里这么多人照应,还怕出什么事不成。
我赶在宫门落锁之前跑出了皇宫,本是打算在奉医堂当夜的,所以家里也没驾车来接。我便徒步跑到了傅峦的家。
他家的一个守门老伯见是我,立刻熟络地要拉我进去,我便问他傅峦是不是家里。当下老伯就笑了,说是他家老爷没着过家。我不禁大惑,立刻甩开老伯的手,朝外面跑去。
不知道穿了几条街,也不知道去了多少家茶斋酒楼,竟是没有寻到傅峦的影踪。天色暗了下来,我不得不皱着眉头往家里走,思索着傅峦平时还有可能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傅峦,即使自己极不赞同他以正御的身份做的坏榜样,可是内心深处却为他的这份勇气叫好。或许是因为有人顶替了爷爷的位置,作为我自己来说,是有些情绪的。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爷爷,即使是众人推荐的那又怎样。我心中的不满其实一直都在叫嚣,却无从宣泄,连我自己也不准其泄露分毫,可是,傅峦却这样做了,不管他这样做的初衷为何,这都不重要……
等我终于走到了家门口,明亮的灯笼晃着林府的牌匾,有些不真实。于是我看了一会儿,才低着头往里走。
当我照例先去了供着爷爷灵位的东苑,我惊异地看见傅峦正将一炷香缓缓地敬到了爷爷的灵位前。
一边的奶奶用帕子擦了擦松弛的眼角,将湿润的眼光投向我,轻唤了一声:“熙儿。”
傅峦慢慢地转过身,他身上还穿着正御的宫装,靛藏的颜色十分适合他俊雅的模样,他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其实特别像一个温柔和气的人。
他从祭桌上又取了一炷香,点燃,然后轻轻递给我。
我接过,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显然是“不思悔改”的样子。我心里笑了一下,然后朝爷爷的灵位深深一鞠,末了,将手里焚香敬在香炉里。
“熙儿,傅正御来家里大半天了,我正要差人把你从宫里唤回来呢。”奶奶慢慢地走到我身边,用消瘦的手理了理我的衣襟。
我用手握住她的手,笑了笑,极尽温柔地说:“我这不是回来了。”
奶奶勉强地笑了笑,最近她开始强迫自己笑一笑,尽管效果有限,可这是个好开始。
“碧水,扶老夫人先回房,我待会儿过来。”我抱着奶奶的肩膀对门外的碧水说道。
碧水点点头,接过奶奶的胳膊,搀着奶奶走出了东苑的房间。我趁着临走,还悄悄地对奶奶说:“熙儿过会儿陪您说说话。”
奶奶柔弱地颔首,嘱咐我:“莫怠慢了傅正御。”
我含笑答应。
等我看着奶奶的身影渐渐出了院子,这才转过身看向傅峦。
他一直没坐下,保持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脸上是淡淡的神情,良久,他终于开口:“你也有这个样子的时候。”
没想到,他出口就是揶揄。我却也不介意,道:“咱们坐下说吧。”
傅峦却没有听我的话,我只感觉身体一晃,就被拉到了他跟前。
“我不留在御医殿了,我……”
我低下了眼睛,打断他,说道:“您和方总管起了什么冲突?
傅峦的表情一怔,眉峰开始习惯性地皱了起来,我知道他又开始生气了。不过,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朝我喊一通,只是退后了几步,有些疲惫地坐了下来。
“你更希望听这些……”他问我。
“傅正御,方总管他究竟……”
这下换做是他打断了我,他冷着眼眸,毫不带感情地说:“我早两年前就该走了,同谁都不相干。那时家中催促我回庄,大约是为了承继庄主一事欲将我骗回去整治,我自小没了娘,爹又无用,独疼我的爷爷其时也大势已去,护不了我反倒无心给我招了祸患。我当时气急,便立刻呈了辞笺要回去同他们两清,只是林老却将其压了下来。他同我说,回庄一事于我百害而无一利,可我却执意要回去,结果第二天……”
他缓缓地看向我,苦笑了一下,道:“你就来了。”
“林老素来疼爱自己的孙子,也知晓我性情不佳,却舍得将他送到了我这儿,交由我调教,如此信任重托,我竟无法推辞,只能接下,推了辞笺,留了下来。”傅峦安静地说着,烛光不时地在他脸上投下明晃晃的一片。
“我记得,当时你站在门口,还只是个孩子,也不进来,只是听着,万没有一丝傲气。”他再一次看向我,道:“我便知道自己是推不了了。”
“那为什么现在要回去?爷爷不在了,您不打算管我了?”我问,心里一丝惆怅。
傅峦的眼神仿佛投进了火星,他静默了一会儿,道:“沁桓山庄里的人最是要的名正言顺,倘若我安然无恙,他们自然不敢自立为主,落人口实。事到如今,也该有个了解了,他们如今只怕已是等不及,倘若他们欲因此加害爷爷,我自是不愿再拖下去,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我便称了他们的心意,回去瞧他们玩得什么把戏。”
“你要做庄主?”我又问。
傅峦垂下眼睫,开口道:“从前不想。现在,我觉得傅庄主有时候比傅正御更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烛火吡啵地跳动了一下,整个房间里的光影晃荡开来。
我惊异于向来不畏浮云遮望眼的傅峦竟然说出这种话,他从来都是整个宫殿里活得最纯粹的人,他不为任何人而活,也不受任何人的牵绊。
他鄙视权贵,却怜悯伤患。他其实内心柔软,却厌恶自己的家人。他从来都最为矛盾,却因此而特立独行。
所以,我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想要什么?”
傅峦再一次静默了,他将目光放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嘴唇抿成一条线,不吐露分毫。
“我想……”
他终于开口了,目光如炬的模样吓了我一跳,但是我也坐直了身体,表示自己愿闻其详。
“你跟我回……”
“爷——”
门口传来小冬瓜的喊叫声,那叫一个声嘶力竭。
被打断的傅峦不悦地瞪向门口,只见小冬瓜扶着门大口大口的喘气,脸蛋红涨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怎么回事。”我心情自然也不好,傅峦好不容易打算和我交交心,怎么就被你平地一声吼给冲了呢?
“御医殿来人了,说是皇上传旨御医殿……哈啊……啊哈……”小冬瓜扶着胸口顺着气,然后咽了口唾沫,继续扯着嗓子喊:
“爷,大喜!大喜啊!来人说是皇上降旨封爷做了内二品的【御保】,往后便在皇上跟前当差了!”
内二品!御保!!
我脑中一片混沌。
……
“从今往后,跟在朕的身边。”
……
皇上的意思是竟然是把我从御医殿调出来,如此一来,不是……真不知道御医殿里的一干白胡子听了之后是什么反应。
我转头看向傅峦。
他的面孔突然沉寂下去,依旧被烛火照亮的五官仿佛被抽走了生气一般。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的疑惑一层叠上一层,为什么事情的发展总和我料想的大相径庭?
窗外的明月穿云而过,不语。
第七十一章:来者不善
三天后的一个晨间,傅峦踏上了通至沁桓山庄的归程,老天爷真的非常有情调地飘起了漫天的雨丝,绵绵地舞动在苍穹与大地之间。
我打着油纸伞,接过了傅峦递过来的一只缀着流苏的锦囊,上面精致地描绣着一朵蓉花。
好歹也看了这么多武侠电视剧,我也不会白痴地去问他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在他准备交代之前,我就开口说道:“遇到难事,我就打开来看。”
傅峦淡笑了一下,表示我猜对了,末了,他伸过手握住了我拿着伞柄的手,用力地一捏,用低低的声音说道:“别撑着。”
我呵呵地笑开了,说道:“可我最大的本事便是硬撑着啊。”
可惜,傅峦并不欣赏我的幽默,一时间,我竟然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哀默,那片目光里的意味显得那么难以捉摸。
“你若担心我有麻烦,便时常回来看我。”我小心地说。
傅峦又只是一笑,慢慢地松开了我的手,独自转身,走进了纷纷的雨幕里,轻柔的雨丝肆无忌惮地落在他的身上。
我看着他走上马车,又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被雨幕冲刷的地平线安谧地静止在眼帘里。
手中的锦囊仿佛一只昏迷中的鸟儿,沉沉安睡。
我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在城门口的雨里,在模糊的天光里,在心脏上一阵又一阵的压抑里,朝最繁华的殷都大街走去。
原本熟悉的人,原本亲密的人,为什么一个个都走了,独留下我一个,每天被这种抑郁折磨。我想我是不喜欢这种孤身一人的感觉的,由此,我不禁联想到了一桩不了了之的婚事。
回想至三个多月之前,赵家老爷和我的脸色都不好看。
记得当我对赵老爷说自己要替已逝的父亲为爷爷守孝三年,不得不退了婚事的时候,赵老爷的反应远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他非但没有怪我,而且还满怀歉意地对我说,自家的小女儿已经于日前留书出走,这婚事恐怕真的得退了。
于是,我再一次对这位赵姑娘充满了敬意,她在完成了花木兰的故事后,又转战逃嫁新娘的新篇章,可惜我这位曾经的准新郎不能千里捉妻,不然,赵嫣的这一段人生简直是带有传奇色彩啊。
我笑了一下,不过,霍骁身边的肖听雷同志恐怕就没我这么有闲情逸致浮想联翩了,关于他会不会毅然踏上追爱的旅程,我相当期待,关键就是霍骁允不允诺的问题了……
思绪猛然一顿。
霍骁……
脑海里忍不住浮出一张沉默坚毅的面容。
我在漫漫的雨丝里,停了下来。
街道的两旁已经有一两家店铺开始开门做生意了,发出些微的动静,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去在意心里那些杂乱无章的意念。
绵绵的小雨就这个时候,悄然而止。
不一会儿,澄澈的晨光开始毫无保留地流泻了一地。
我抖了抖手里的伞,将其收好。慢慢地朝路边一家卖包子的小摊走过去。
“老板,给我两个包子。”
我的脚步定定地刹住,看着前面那个已经先我一步站在摊位面前的人。
那个买包子的小贩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利索地用油纸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包好递给那个穿着玄色衣裳的男人。
那个男人接过,便悠然地转身过来看这着我。
斜飞的眉毛标志性地挑着,笑着朝我晃了晃包子,然后走了过来。
“熙儿,你挑一个吧,是要这个白的,还是要这个圆的。”阳光下的笑脸明晃晃的。
我心上一暖,也忍不住笑了笑,道:“你怎么在……”
“嘘——”楚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四顾了一下,说笑道:“我总有种错觉,只要你一说话,就能把霍骁那厮招来。”
我从他手里胡乱抓了个包子朝他嘴里塞了过去,斜睨了一眼,道:“你不说话比较顺眼。”然后就提着伞往家的方向走。
楚瑜的眉眼一弯,几口将那个包子嚼进了嘴里,不清不楚地含糊道:“可是,我许久不见熙儿了,这一肚子的话,怎么咽得下去?”
我无奈地摇摇头,感叹这么一张帅气逼人的脸,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张尽说瞎话的口舌呢?
“佑熙。”
楚瑜突然抓住我的胳膊。
我回头,用眼神询问他。
“能去祭拜一下林老么?”他认真地说。
日光越发强烈地照耀着殷都这座城市,殷都的子民开始川流不息地走向街道,开始交谈招呼,开始商贸交易,逐渐汇聚成了犹如河流的缎带。
华容山西麓,爷爷的墓园十分静谧,四周都被打理得有条不紊。我时常就会来这里看看,靠着爷爷的墓碑说些心事。
楚瑜从地上站了起来,此刻他恭敬得就像一个格外稳重的男人,丝毫没有之前的轻佻,我眯着眼睛继续打量他。
“我方才同林老说了。”楚瑜笑眯眯地看着我。
“什么。”
“我一定罩着你,护着你。”
我连忙摆手,道:“七宫少,您饶了我吧,我可不干闯荡江湖这事儿。”
“那就在修冥宫里待着,诚聘林佑熙至鄙宫出诊,那大内出多少银子,鄙宫翻倍可好?”
“你做得了主么你。”我故意极度不屑地开涮。
楚瑜也不生气,他凑近我说:“你跟我回去,就知道我做不做得主了。”
我当然挥了挥手,表示不愿和他胡侃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山风静静地穿梭来回,阳光越发耀眼起来,春日的光景愈加鲜明起来。如此美景,连楚瑜这个话痨也没了动静,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边上。后来,我看了看天上的明日,便说要回去了,他也点头答应,至此硬是没有多说一句话。
万物抽绿,沿着山路的四周团团簇簇地铺了一大片,间或点着玫红,浅紫,嫩黄……春光无限美好,我眯着眼睛走在前面,楚瑜慢慢地在我身后悠然踱步,看上去很像一只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