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抿了抿嘴角，露出异样的神情，下一刻，他轻轻地说：“我家老爷子年轻时曾在回鹘拜师学艺，不想和那儿的贵族小姐有了暧昧，正打算要带着她回家见我娘，可世事难料，那位小姐硬被选中做了回鹘王的妃子，其时腹中已有了我家老爷子的骨肉。而后，新王妃产下一位不足月的小公主。”
我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信？”楚瑜一脸看笑话的样子。
“她……霍骁知道这件事？”我颤悠悠的问。
楚瑜“哼”了一声，道：“他做什么要知道。”接着，楚瑜又认真道：“不过，他也一定猜到了。……挫骨扬灰……”楚瑜若有所思地念着，最后无不讽刺地说：“他倒卖了我一个好大的人情呢。”
“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才是，你……竟然敢告诉我。”我惊奇地问。
楚瑜的神情一下子又变得美好起来，道：“呵呵，你又想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对不对？”说着，朝我走了过来。
我退后了一步，连忙转过身，道：“不想知道。”
可是，就在我准备夺门而逃的时候，楚瑜从后面迅速的抱住我，笑嘻嘻地说：“因为你同我一样，长了一对鸳鸯扣。”
说着，竟一口含住了我的耳尖。
我的脸一下子涨了起来。
“啪——”
房门被推开，明亮的光线照了进来，晃得我一阵眼花，竟然忘了去推开楚瑜。
当我终于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是脸色铁青的霍骁之后，所有的血液一股脑儿地直冲我的脸，最后，我几乎发疯了似的挣脱开了楚瑜的手臂。
我犹豫着要开口解释，霍骁却先开了口。
“老夫人正找你，快走吧。”他面无表情地说。
而罪魁祸首的楚瑜确实心情大好，朝我近了几步，道：“熙儿，我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去拜见老夫人了。”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不得将他的舌头割了。
楚瑜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熙儿莫恼，我的身份，实在很难在人前现身。五年前的大火里，我就死了。”说到这里，楚瑜幽幽地将眼神移到了霍骁的身上，面容在霎那间变化出了煞人的寒气。
霍骁迎着他的视线，跨进了房中，冷冷开口：“既如此，修冥宫的七宫少也该自谨，殷都的官兵人人都盼着生擒贵宫中人封赏进爵，七宫少行事却如此草率，若有一天，不慎被活捉，便是在下，也难出力保全。”
楚瑜毫不客气地说：“那便请霍左将军好生在大殷天牢候着吧，倘若在下心绪尚佳，一定前往。”
气氛里逐渐有了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我轻轻地开了口，道：“霍骁，我们走吧，奶奶不是在找我吗？”
霍骁的眼神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却最终没有看我，只是轻轻颔首，率先走出了房间。我也跟着走了出去，楚瑜的目光一直勾在我的身上，可我却不打算回应，满脑混乱地走在了霍骁的身后。
雪花不断地飘落在我们身上，我将狐裘后面的兜帽套在头上，看着前面只是披着大氅的霍骁，乌黑的头发上缀着银雪。
我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霍骁继续走着，没有回头，简单地回答我说：“整座寺只剩这里尚未找过了。”
“你别误会。”我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说完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霍骁略顿了一会儿，淡淡地回答：“嗯。”
雪花继续飞扬，我抬头望向亮白的苍穹，无数的碎屑源源不断地飞舞而来。
那种冰冷与曼妙，似乎夹杂着无奈和孤单。
我突然往已经走开好远的那座院子望去，那里已然被冰雪遮挡，无所找寻。
我缓缓地回过头，却看见霍骁停在我的跟前，那双有过所有孤傲情绪的眼眸，此时却盛满了黯然，他的眼周有一丝阴影匀染开来，仿佛是中世纪油画里落寞的神塑，向来光洁的下巴冒出了满满一片青色，一瞬间，他似乎不再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将军，他变成了一个在雪地里神伤的男人。
“咱们还同原来一样，好么。”霍骁哑哑地开口。
漫天雪白里，我们距离不远地站着，他的面容在风雪里雕塑出英俊的线条，却不知什么时候揉进了那么多的阴郁。
“嗯。”我点头。
霍骁惨淡地一勾嘴角，像是一个迷路的孩童，他说：“你要记得你说过的。”
我心上一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闷声不响地站在原地。
他却直直地看我，白雪在他的宽阔的肩膀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我慢慢地迈出步子，来到他的跟前，展开双手环住了霍骁的肩膀，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脖颈上，道：“霍骁，对不起。”
霍骁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抱住我，以一种默默的姿态和我靠在一起，像我们小时候玩累了一样，慢慢地呼吸，静静地依偎。
我退开了一步，拉了拉领子，抬头对霍骁努力地笑了一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素来稳重，自己的那些糊涂话万不可当真。”
在我心里，霍骁是个出色的男人，如果他真的不准备成亲，我会愧疚一辈子。而且，我也一定没办法今后面对自己妻子，呃……根本连成亲也做不到，我痛苦地想。
霍骁眼神一黯，别过脸，疲倦地闭了一会儿眼睛，道：“走吧，去老夫人那儿。”
“你得先答应我。”我坚持地说，并抓住霍骁的肩膀，道：“如果有一天，霍伯伯为你作了安排，千万不要拒绝，你……”
“林佑熙！”霍骁的眼睛仿佛两道利剑朝我刺了过来，他用几乎无法隐忍的愤怒对我说道：“你觉得那些话糊涂，由你的意。我要如何看那些话，得随我的心。”霍骁的声音在末尾有些颤抖，他垂下眼睛，低低地说：“倘若你怕我日后纠缠，大可自行婚约，我决不……”最后，从牙关里逸出一字一句：“阻拦。”
衣角兀地翻动，他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地上厚厚的雪被他的脚步踩得一片凌乱。我扶着自己的额头，混乱一片，如果老天爷真的足够眷顾我，现在就砸几个冰雹下来，让我当场毙命，也好过眼下在这种千丝万缕的郁闷痛苦里垂死……
我略略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也朝寺院中心的中殿跑过去。
这么一折腾，天色已经亮透，我如果再不出现奶奶面前，恐怕她又该说我在蓉姨面前不知礼数了。
我一路飞奔到中殿的位置，却看见那里竟然围了好大一圈人。我疑惑了一下，天虽然亮了，可是玉华寺不会这么早就备香开堂啊。
我小心翼翼地拨开几个人，朝里面挤进去。那几个被我拨开的人，带着惊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都回头窃窃私语起来。这时，人群里的一个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一句：
“林家的少爷好像来了。”
我立刻一步跨进了中殿，看见所有人包括主持星云大师都在里面，他们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满脸凝重，整座中殿都一下子寂静下来。
我心一沉，当下有些慌乱，不祥的预感直袭我的神经。
我看见奶奶面色苍白的跌坐在一张蒲团上，旁边是蓉姨扶着她，一脸的慌张。我从未见过端庄的奶奶这样不顾仪容。
霍骁身边站着几个庄稼人打扮的中年男人，他们互相对视了几下，为首的一个男人小心地走到我的面前，略弯下一些腰身，用粗哑的声音说：
“这位少爷，我们是李家庄的村民，今早上山的时候，瞧见半山腰崖石上倒着一辆马车，都被雪掩得差不多了，怕是昨儿夜里就摔……”
“什么马车？！”我的声音颤巍巍地问道。
那个男人见我这样，不敢犹豫，答道：“我们里头识字的说，马车门梁上刻着的是‘林’。”
第六十六章：痛失至亲
全世界都在刮着银白色的风暴，冰得刺骨，冷得寒心。
我的双膝跪在雪地里，已经没有了知觉，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我的眼前，落在我眼前破败不堪的马车上，刻着林家姓氏的马车。
他们说，马车是昨天的黄昏里上山时，风雪加重，又走了险峻的近道，湿冷路滑加之马失前蹄，不慎从小路上滚落的。落至半山腰的位置时，被一块突出的崖石拖住。
马车因为一系列的撞击已经面目全非，几十个成年男人才合力来到崖石上将其搬至山路上。
驾车的车夫已经死了。
两个小厮一个被车梁子压断了颈骨，一个从车窗直接甩出，摔下了悬崖，被山谷里流水不知冲到了哪里。
还有……
爷爷，我的爷爷。
在看到爷爷僵硬的尸体从马车里搬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呼吸霎时停止了，耳边顿时轰鸣一片，四肢百骸都坠入了骇人的震颤里。
呼啸的风从四面八方飞旋而来，犹如一种远古的空洞，急速而残酷，带着最原始的现实和不近人情。冰封着温热的躯体，流动的血液，跳动的心脏，以及……夺眶的泪水……
一座从始至终都屹立在我内心深处的山，崩塌了。
在这样一个冬日里，永远地离我和奶奶而去，舍下了这样一个原本就不够完整的家庭。所谓的天翻地覆，不是压倒性的痛苦，而是一点点地肢解你的身心，让每一丝的疼痛都显得清晰而深刻，残忍地将你的一切生生地剥夺。
我觉得自己的脸上很冷，有温热的液体不断地从眼眶里滚落，然后在寒风里散尽最后一丝滚烫，化作薄薄的冰雪，附着在面颊上狠狠地嘲笑我此刻的狼狈不堪。
好像有人在跟我说话，有人冲上来摇晃我的身体，有人拍打我的面颊，有人……
好像有人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揽着我的肩膀要带我去哪里……
我奋力一挣，几乎是扑到了躺在一张席卷上的爷爷，颤抖地抱住他冰冷的尸身，喉咙里的呜声从一开始的哽咽，到后来的失声，被这一天的寒风吹送到了玉华山的每一个角落。
“佑熙……”
“佑熙，听我说……”
“佑熙，先上车……”
“佑熙……”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了一些，那个帮我擦去眼泪，不断地同我说话的人，是……
乌黑浓密的剑眉，犹如玄冰的眼眸，这样一对俊美的眉眼，一直以来，都只属于一个人……
“霍骁……”我沙哑地喊道。
他眼睛乍然一亮，如释重负地说道：“是，佑熙，是我。”
“霍骁……”我的声音几近无助。
霍骁握住我肩膀的手掌一紧，眼中似有波涛汹涌。但是，他仍旧用冷静的声音告诉我：“咱们要先带林老回家。不能躺在这里。”
“回家，回家。”我机械地重复道，然后神经质地回身去抓身边的爷爷。
风雪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席卷，当我的意识清醒一些的时候，是我感觉到丝丝扣扣的暖意包裹在我的身边的时候。
等我意识到自己是靠在霍骁的身上时，再一次表现得像一个疯子，仿佛灼了烧炭一样地弹了起来，退到了离他最远的一个角。
霍骁的神情不变，他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声音里仍旧有担忧，道：“林老在前面的马车里，用的是我家府上的车夫，你大可放心。老夫人方才晕过去了，由我娘陪着，眼下应该到林府了。”
我不言语，继续一个人躲在一角。
“佑熙，若让老夫人见到你这副样子，她老人家如何受得了。眼下，你是她唯一的盼头，你若如此这般，势必断了老太太的念想。”
我的头微微抬起了一些，潮湿地望向霍骁。
“佑熙，你莫怕……”霍骁的声音最后渐渐地弱了下去，几乎低不可闻。他缓缓地侧过一点视线，静默起来，眼里的凄然若隐若现。
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将散落在耳边和额上的头发捋到了后面，微微坐正，仍旧没有说一句话。可是那股源源不断穿进心里的暖意和力量却仿佛点燃了心上的一盏灯，让我在这样的境况下，能提起一口气继续坚持下去。
我现在要把爷爷带回家里，我要把家里同样伤心欲绝的奶奶拥入怀里安慰，我不能像现在这样懦弱地束手无措……
霍骁慢慢地对我说话，他的声音低沉清远，仿佛古琴上的弦颤，令人心安。
我一直没有回应他，但听着他的声音，心里茫茫地一片，格外宁静。
林府，终究是到了。
大群的家丁丫鬟伏在门口，等爷爷的尸身被抬出来的时候，齐齐哭喊了起来。在我耳边嗡嗡的震颤，这里面有服待了爷爷近四十年的老人，均是伤痛欲绝地跌在地上，哭得气若游丝，仿佛也要跟着走了。
爷爷被移至自己的正堂寝居，奶奶竟然已经浑身缟素地立在了床边，空洞地望向房门。我心中针扎似的，仅仅是一天，奶奶彻底变成了一个憔悴枯槁的老人，没有了以往的容光。
奶奶怔怔地盯着已经被安置在床上的爷爷，一大群的丫鬟拿着洗漱洁净的器皿走进了房间，由奶奶亲自为爷爷整理穿衣。有一个丫鬟轻声上前，将一件素纱罩在了我月色的外套上。
我含泪穿戴好，往床边走近了一步，喉头发涩，道：“奶奶……”。
“熙儿，你快些出去打理，咱们好好送老爷子上路。”奶奶的声音仿佛是从幽幽的远方传来的，带着一种无声无息的冷然。
我答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已经面色青白的爷爷，眼中一热，连忙退出了房间。
我刚走出房间，看见霍骁就和管家福伯站在门口，福伯双眼通红，眼袋更是肿胀得可怕，面容也老了好几岁，见我出来，便哽咽地迎了上来。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于是对他说：“吩咐下去，到罗云坊订下林府内所有人的素衣孝服，明日之前要全部送来。将罗幡灵帐于府中布置妥当。再差人去趟扬州，去亲众府上逐一报丧。”
福伯颤抖着嘴唇，只道：“老奴，这就去办。”说着，一边拭泪，一边往外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也向外踏出步子。
霍骁轻轻地拉住我的手臂，担心道：“去哪儿。”
“宫里。去礼部，再去御医殿。”
“我同你一起进宫。我去礼部代你呈折子，你去御医殿叫他们知晓。”霍骁认真的说。
“也好。”我点点头。
“也别吩咐布置马车了，我家的还在外头候着呢。”说着，霍骁便拉着我走了出去。
我听了他的话，竟连一句道谢的话也说不出口，只知道点点头，却再不敢看霍骁。
天色已经入夜了，霍家的马车缓缓第停在了玄武门口，却被把守的侍卫拦住了。
我和霍骁听见外头传来侍卫的声音，“宫门已落锁，有甚事，明日再来。”
然后，坐在外头的车夫说道：“霍左将军有要事进宫，还请军爷通融。”
那边的声音略一犹豫，然后大声朝里边道：“霍左将军，小的们奉命行事，还请莫要为难咱们底下人。”
霍骁略微将身子靠向马车的门帘，将袖中的一方赤红的令牌往外一伸。
外头霎时寂静起来，好一会儿，便突然传来锁链松动叮叮当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