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红生 下+50问——水合
水合  发于:2012年0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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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阋墙争权夺利的时候,他府中的亲随被王兄削减,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才会一下朝就亲自去人市挑

选仆人。

记得当时伽蓝站在一队褴褛的奴隶间,显得特别扎眼。他衣衫干净、身腰挺拔、目光疏离,像立在鸡

群中的鹤,使自己不由得动了玩性,忍不住拿起弹弓射向他,然后对着愕然抬眼的他促狭地笑……

那时候,何曾想到会有今日。

红生回过神来,正听见常画匠的招呼声,烤熟的野鸡腿被送到他手中,红生道了一声谢,小心撕着滚

烫的鸡肉送进嘴里。

常画匠在红生身边踞坐下,大大咧咧啃鸡,他瞥了无精打采的红生一眼,装作随意地问:“先生就这

样与伽蓝分开了?”

红生听了差点烫到嘴,只含糊应了一声:“嗯。”

“哦……”常画匠不置可否的笑笑,狼吞虎咽半天才又冒出一句,“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有点奇怪,您

不是他的主人么。”

红生没领会常画匠的意思,随口敷衍着:“是啊,我是没有个主人的样子,纵容得他无法无天……”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常画匠抹着油嘴道,“我是觉得,您不像他的主人呢。做主人的,不是该

照料好仆人么。”

“照料他?”红生一怔,失笑,“我不明白。”

“很简单的道理,”常画匠瞅着坐在对面津津有味吃饭的徒弟与儿子,微微一笑,“大人您看,我做

了那两小子的师父,要他们给我打下手、料理生活琐事,所以相应的呢,我要教诲他们做人;传授他

们一技傍身;关心他们的饱暖与身体;告诉他们,他们未来该走怎样的路、会过怎样的生活——这样

,我才算是他们的师父。”

红生笑起来。诚如常画匠所指,这的确是他的困扰之一。他也很清楚自己与伽蓝之间的主仆关系早已

脆弱,想一想还真是不服气。

“我明明有一路赚钱养活他,”红生垂下眼来,将身体缩成一团,“不过,我的确不像他的主人……

何止不像主人,简直像是儿子。常画匠回想这对主仆日常的行止,呵呵一乐:“是呢,您做主人,但

压不住他。”

“何止压不住他,我还怕他反过来骑到我身上呢。”红生笑起来,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火烫。他

慌忙借低头吃鸡来掩饰,所幸常画匠转身哄阿蛮吃麨面糊,并没有察觉。

冬日夜长,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下来,冰冷的雨下了一夜,翌日清晨方歇。

乳白色的雾从山凹间缓缓升腾起来,与漫山云气相接,蔚蔚蒸蒸遮天蔽日。浮丘山四十八峰峦滴翠,

掩映在这茫茫云雾之中,又有哪一处才藏着伊人踪迹?

伽蓝叹口气,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撑着伞往前走。

也不知追得对不对,追不追得到?

走了这半天,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半点,更别提常先生与阿蛮穿透力极强的笑声了。也不知自己到底落

了多少路程,何时才能再看见王爷,哄他回转?担心了一整夜,最后还是按捺不住追出来,也罢,他

是他的主人他的爷,就由着他任性又怎样呢?

只是茫茫群山,又安知自己不会是迷路走失或者被野兽袭击或者被山匪抢劫的那一个?慧宝大师,您

一定是故意的吧……

正这般颓然想着,山道近处,却从白雾里走出个穿着绯色衣服的人,正撑着伞信步前来。他踩着木屐

的脚上又套着层麻鞋,使步姿不得不袅娜起来,一路逶迤踟蹰,艳丽如同山鬼,可不真是慕容绯!

伽蓝怔怔说不出话来,就见红生慢慢走到他跟前,抬伞仰头潋滟一笑,开口道:“我回来了。”

伽蓝握着伞把的手指紧了紧,嗓子不由得干涩:“爷,我也追来了。”

此时浓浓白雾包围着他们,像极安谧妥帖的围障,能鼓动人坦白心意。

红生倏然笑开,丢开伞和行李,扑到伽蓝身上大叫道:“我反悔了!我鬼迷心窍!我喜欢你!要死了

见鬼了!你这死羯狗!”

想通了,花了一个晚上终于想通了。原来找寻了许久的慰藉,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伽蓝伽蓝,我若能有选择,也不会喜欢你——可现在,若能有选择,我们就一定不要分开。人生在世

如浮萍聚散,太匆忙太短暂太不容易,所以能不分开就不分开,一刻都不要分开!

伽蓝手指微动,双臂慢慢收紧,小心翼翼抱紧怀中那细挑冰凉的身子。

王爷,多谢您先给我自由,然后再说喜欢我……

这样,我就也可以说出真心话:

“爷,我也喜欢你……”

第卅一章 品红·壹

沸水顺着铜匜注入浴鉴,红生将头发捋在耳后,躺在热水中舒服地叹了口气。伽蓝隔着蒙蒙水雾望着

他笑,转身将潮湿的衣服铺在熏笼上烘干。满室的苏合香味道使人恹恹欲睡,混着迷迭香的澡豆被均

匀抹在红生背上,惹他吃吃一笑,回身将一块李子肉送进伽蓝嘴里。

他的双目在水雾中湿漉漉的,黑黑亮亮瞅了伽蓝一眼,便回过身去安静沐浴。伽蓝看着他浮在水中的

黑发,又浓又密滑下肩头,不禁开口道:“头发都已经这么长了,很快就可以用簪子绾住。”

红生反手摸去,握在手中的头发像一束丰厚润泽的丝,便点点头应道:“嗯,也不知我原先的头发,

现在做了谁的假发髻。”

伽蓝语塞。红生对那一晚发生的事一向讳莫如深,伽蓝即使猜到什么,也不敢主动揭他伤口。

“是我九叔慕容评,”红生低头轻道,“将我发髻削去了,说是要送给他的宠姬做髢。”

被人髡去头发是多大的耻辱,伽蓝很清楚,他将红生的头发捋顺,只轻声道:“爷,这些都过去了。

“嗯,我的伤也好了,”红生回过头对伽蓝笑,“别叫我爷了,你可以叫我红生。对了伽蓝,你有字

没有?”

“没有,”伽蓝扯动唇角,“我八岁就被没入贱籍,没正经行过冠礼,也就没取过字。”

“那有没有小字?”红生好奇。

“小字佛奴。”

“还是伽蓝叫着顺口,”红生笑起来,“我小字就叫绯郎。”

那就是没正经取过小字嘛,伽蓝心中暗笑,只又取了铜匜来添热水。红生洗了一会儿便站起身,要来

铜匜用净水将身子最后冲一遍,滚烫的水顺着他白皙的身子滑下,雾气浮起又散开,他的脊背很快被

染上一层漂亮的粉红色。伽蓝用粗缯巾拢住红生,扶他出水;红生低着头,扯起缯巾一角沙沙擦着头

发。

吸干身上水珠后再用细葛巾擦拭身子,最后才换上簇新的亵衣,红生一身爽净地伏在坐榻上斜倚熏笼

,伽蓝怕他着凉,赶紧抱过一床衾被覆在他身上。

“爷,”伽蓝话一出口就发现红生抬眼斜睨自己,赧然笑道,“我一时改不过口来,你别怪罪。我出

去跟慧宝大师打个招呼,将餔食送到室内给你吃,可好?”

红生点点头,沐浴的时候已经拿果脯垫过肚子,现在饿倒不饿,就是浑身倦怠;他伏在熏笼上看着伽

蓝跑出去,没多久眼皮便懒洋洋阖起来,等到伽蓝将餔食连案端来时,红生已经倚在熏笼上睡着了。

伽蓝看着他白里透红的恬然睡颜,默默一笑,也舍不得唤醒他,只管暖好床褥将他抱进床中睡稳,自

己一直忙到天擦黑,才陪在红生身边睡下。

这样相依相偎一直睡到后半夜,红生饿醒来,忍不住轻轻翻动身子;他才悄悄拽了下袖子,却发现伽

蓝往外挪了挪,原来他竟也醒着。

被阖得严实的床屏内暖烘烘的,红生心跳得太快,不自禁蜷起身子滑向衾底,却被伽蓝捞了出来:“

饿不饿?”

“嗯。”

红生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伽蓝便打开围屏下床,将一直热在炉上的蝎饼和茶一起端进床中。红生噗

地一笑,慌忙堆起被子将食案让进床中,嗤笑道:“越发无法无天了……”

寝室内只有暗红色的炉火微明,昏暗中伽蓝的牙齿在唇角闪烁,笑得极坏:“你是嫌我没举案齐眉么

?”

红生差点将茶喷了伽蓝一身,咳了两声抢白道:“我是说你不该将食物端上床……哎,算了。”

他咬了几口蝎饼压惊,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落在伽蓝身上,忽然想到:“啊,说起来,你从前就开过这

样的玩笑,我早该看出端倪的……”

“哪次?”伽蓝已经不记得了。

“就是我数落你踞坐那次,你反问我难道想去了你,”红生想想就笑起来,促狭道,“早知道就该在

长沙去了你,你知不知道我表兄他其实……嗯……比我精致……”

“干嘛要那么精致?”伽蓝失笑,“下次别总是把话拗开,我知道长沙公与叶将军的事,用不着在意

他们。”

红生讷讷,只好滋滋咬着蜂蜜蝎饼,不再说话。伽蓝陪着红生吃饱喝足,收拾了餐具才又睡下。二人

同衾共枕,并着肩躺了许久,却是了无睡意。红生默然望着帐顶,最终打破沉默问枕边伽蓝:“在想

什么?”

“在想很多事。”伽蓝微微叹息,却没再说下去。

而红生终是忍不住问出萦绕在心头的话:“伽蓝,说说你的那个韬呢?”

“他?这说来话可长了,我八岁时家破人亡,是他用手段救下我,从此,我就跟着他了。”

红生心中郁郁,顺口追问:“你那些本事,就是跟他学的么?”

“嗯,不是,”伽蓝望着帐顶,将手枕在脑后,“但他有条件供我读书,我能出入赵国最好的藏书室

,无论是宫中的还是民间的;只要我开口,辟雍太学中最高傲的博士都得来为我讲学。”

不光是因为石韬,也因为自己曾经的身份——名士鸿儒都爱念旧。

八岁时他决定依附着石韬活下去,一定要活着看到石虎一族的覆亡,抱定这样的目的,他拼了命学习

一切自认为有用的东西,以为自己最终会走上一条复仇之路,谁料后来却被石韬带偏了方向。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红生听到最后忍不住探究。

“赵国的乐安公,秦王石韬。”

红生沉默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细碎的光,惊讶、嫉羡、忧虑、迟疑,到最后他开口:“我知

道秦王石韬,他与我哥哥对阵过,是很强悍的一个人。”

“嗯,是很强悍。”强悍到能扭曲他的命运,让明明有血海深仇的两个人最终结合在一起,伽蓝回忆

着过去,一哂。

“我从小就常生病,没能上过战场,但看着哥哥我就能知道,上过战场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红生垂

下眼,不想去描述那种炽热的魅力,“我不曾跟一个男人相好,也不曾跟一个僮仆相好,所以之前烦

恼许久,好在现在,这些都不需要再伤脑筋了。伽蓝……你不会忘了他吧,那么强的人,你定然忘不

了。”

“玄菟郡王也很强,”伽蓝没有直接回答红生,却提起他的哥哥慕容绎,“他们都很强,但……我们

活下来了。”

安知从小被汤药灌大的人就不强?安知从小隐忍血泪的人就不强?他的手顺着温暖的床褥滑过去,轻

轻握住红生的手,攥紧。

这不是一个能计较强弱的时代,所有财富、名利、权势,也许一夕之间就因生死而倾覆,渡过一切苦

厄活下来的人,在涸辙里相濡以沫,直至找到属于他们的江湖。

这样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嗯。”红生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纠缠一个问题,“按说你当年是贱籍……为何秦王能容忍你直呼

其名?”

伽蓝与红生相握的手禁不住一颤。为何能直呼其名?因为自己不比他低贱,因为心中对他非但不存敬

重,甚至带着仇恨,所以他不会从舌尖吐出石韬的任何尊称或者小字,只会直呼他的名讳。

唉……他错综复杂的过去,到底该从哪里拈出点头绪,细细讲给红生听呢?

红生却不再追问,只兀自轻笑起来:“你念念我的名字呢?”

“这样是不是太不敬了?”伽蓝从心底笑起来,其实他早就已经叫过了,但那次只是一时情急,怕王

爷之类的敬称太泛泛,会被红生错过。

“你念念呢?”红生仍是坚持。

伽蓝笑了笑,轻声启齿念道:“慕容绯。”

红生一怔,侧过身望着伽蓝,心头无端滑过一阵熟悉的温暖——好像冥冥之中在哪里听见过他这样叫

自己。很动听,没有太响亮的音节,被他低沉的嗓音念来,像喃喃在耳畔缠绵的私语;也许是因为他

的好嗓音,也许是因为自己有个好名字,总之这三个字牵出了阵阵悸动,极有力地,随着他的心跳一

波一波涌进胸口,鼓荡、战栗、胀满。

是否这一刻早已在命中注定,人生中无数细小的支流顽强越过漫长岁月,只为了在这一刻汇成潮涌—

—就是这样的罢,在自己血肉模糊的时候偏偏碰见他,任他覆上他的伤口,然后,伤好了,他的音容

笑貌也被植进自己的血肉里,再无法分开。

“挺好的,以后你就这样叫我吧……”

红生闭上双眼,心口漫漫抽疼。他想睡去,往昔的点滴却在乱纷纷的脑海中清晰浮现:哥哥征战归来

,他兄弟二人与母亲在宫中团聚,当年的一时嬉闹,此刻竟是这般分明地摆在眼前……

“赵国那羯狗玩阴的,破我相。”慕容绎手中举着一面鸾镜,正对镜端详自己脸颊上的伤口,绿色的

眼珠被晕上铜镜的澄黄,“嘶……”

红生坐在一旁笑道:“是够狠的,哥哥这般俊容,被损了就太可惜了。”

“呵呵,我这绿眸褐发,跟串了种的陇西鲜卑似的,有什么可惜,”慕容绎伸手捏捏红生的脸,调戏

道,“还是绯郎你细皮嫩肉,要好好爱护啊。”

母亲惠妃在一旁笑骂:“什么串种!你们的曾祖母就是陇西鲜卑,一样绿眸褐发,不知怎么隔了几代

,倒传到绎郎身上了。”

“还是哥哥这样好,我五官不够深邃,个子又矮,太不像鲜卑儿郎。”红生笑着。

“谁说的,你这长相顶好,”慕容绎突然想起点什么,击掌嚷道,“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赵国那

个秦王石韬,在对阵时,我挑下那羯狗的兜鍪来,真是惊呆了!绯郎,那个秦王石韬长得真像你,要

不是因为太震惊,我哪里会露出破绽给他……”

惠妃在一旁侧首端详着红生,莞尔一笑:“哎?我的绯郎披挂上阵,会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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