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子 上——君琳
君琳  发于:2013年09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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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库妈妈……”他一惊,连忙道,却在接触到那温和的目光时沉寂了下去,“半月前……承祜做了个梦……梦里乌库妈妈您……您……”他只能以这个理由搪塞过去。

“有时候有些事情真的是有预兆的。”太皇太后听了却只是拍了拍他的手,“承祜,你可曾记得当初去五台山前,我问过你的问题?”

“记得,乌库妈妈问我……可曾开怀。”

“那你现在的答案呢?可和当初一样?”

承祜看着太皇太后,不明白她此话的用意,但还是仔细想了想,缓缓开口:“一样的。心有牵挂,不易开怀,却总是有时。”

太皇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承祜,你心中牵挂的可只有保成?即使是你皇阿玛在你心中的位置也是比不上,是也不是?认真回答我。”

他怵然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否认,但是太皇太后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即使他多了那么几百年的阅历,都在这注视下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是。”他咬了咬牙道。他在赌太皇太后这份试探背后的含义,赌这个他前世今生都无比尊敬的女人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他的话音刚落,太皇太后浑身的威压一瞬间便荡然无存,闭上了眼睛,脸色波澜不惊。

承祜微微垂着头,难得不去揣测刚刚那些对话的含义,只静静等待着老人的再次开口。

周围安静得只听见香炉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太皇太后就那样闭着眼,呼吸平稳,好像睡过去了一样。

“当初三藩初定,我提醒皇帝立太子以定人心,弃你而选还在襁褓中的保成,你可知道是为何?”太皇太后语气平静的道,像是谈论天气般毫不在意。

承祜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太皇太后这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果然,她对于他的沉默也不在意,只继续道:“你是元后之子,嫡长皆占,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我虽以你身体不好为由说服了皇帝,但其实和当时刚满周岁的保成比起来,谁比谁娇弱又怎么能说得清呢?承祜,我问你,这么些年你可曾有过不甘心,觉得保成占了这太子之位,觉得你皇阿玛不公,觉得自己能够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哪怕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没有,从来没有。”承祜立刻摇了摇头,上辈子做太子他已经做得够了,更甚至他无数次的想那个孩子如果不是太子那该多好,他不要那个孩子落得废太子的下场,所以他为他扫除一切障碍,甚至想到如果那障碍是他自己,他也不会手软。

太皇太后微笑了一下,“那我再问你,你觉得你的皇阿玛如何?”

承祜愣了一下,中规中矩道:“皇阿玛是一代明君,出色的帝皇。”

“那你道自古以来有为的君主都有什么共同之处?”

权力欲重,控制欲强。他抿了抿唇,却没有把话说出口。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你皇阿玛八岁登基,十二岁亲政,十四岁扳倒鳌拜,二十八岁平定三番,是生而为王的人物,在皇位上越久,那霸道决绝,独断朝纲的性子就越发的厉害,做他的太子并不容易。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多偏执,认定了就不容易更改,觉得一个人好了便万般好,觉得一个人不好了便桩桩件件都是错,当初若立你为太子,你皇阿玛肯定就只宠着你这个嫡长子,帝皇的宠爱会让人腐化,你绝对不会有现在温和的性子,只怕会变得嚣张跋扈。然后随着你渐长,太子与帝皇终是一对矛盾,彼时你额娘早逝我也不在了,你是嫡长子,没有兄弟能越过你去,谁又能为你们父子调解?天家无情啊。”

他不禁动容,这位老人竟然看得如此长远透彻,他的前世不正是应了这些话吗?若太皇太后那时仍在,他们父子间断不会决裂如斯。

“而立了保成却反而少了这些顾虑,一来皇帝怜你,分到太子身上的宠爱便少了许多,二来即使随着兄弟各自长大,对那至高之位起了心思,有你这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压着便能起到某种平衡,后宫朝堂里某些人的盘算都不得不再绕几个弯。”

“乌库妈妈,您难道就没有想过承祜也对那位置起心思?”他忍不住问道,那把椅子如此耀眼,皇家的孩子谁没有争一争的心思?她怎么就如此肯定他会心甘情愿屈居幼弟之下?毕竟她不知道他是重活一世的人啊。

“呵呵,你可还记得保成刚出生那会你来慈宁宫探望他,第一次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那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是无比珍视呵护的表情,那一刻我便知道你会是个好哥哥,时至今日,你也没有辜负我当初的期望。”

他一怔,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后的观人于微。

“承祜,你把太子照顾教导得很好,也把父子兄弟间的关系维系得不错。想来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能在将来太子和皇帝出现矛盾的时候将其处理好。我一直都是那么认为的。”太皇太后突然有些低落道。

承祜心里一惊,刚想开口却被打断。

“承祜,当初你说你心有牵挂,不易开怀,却总是有时。我心里就觉得不妥,心有牵挂这四个字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平常,但是对于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来说却是魔怔,因为一旦被你们放在心上去的人,那便是这世间一切都比不上了,若是为了那人,便与天下为敌都不惧怕的。”太皇太后语含苦涩,似乎想到了什么,“我本想着趁你年岁尚小,带你到五台山上去感悟一番,或能看淡一些,谁知道你刚刚给我的答案与当初一样。你聪慧早熟,自小比谁都清楚皇帝于你本质上来说是君,所以你总是宠辱不惊,温和平淡,但唯独对着太子却是一番真心实意,千般算计万般筹谋,这般兄弟情深没什么不好,但是为何就把他放到心尖子上去了呢?你道我为何担忧?我怕的是将来太子与皇帝对上,你便会弃了那父子之情!你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到时候他该伤心到什么地步!”

最后那几个字可谓掷地有声,承祜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看得如此之深,他最隐秘的心思竟在老人的面前无所遁形,让他连争辩的心思都升不起来。

“乌库妈妈,你也道在皇阿玛底下做太子不易,天家亲情本就淡薄,父子兄弟……又有几个能长久的。”他脸带黯然,想到前世兄弟们最后那般凋零,若康熙真顾念父子之情,便不会为了皇权挑起夺嫡之火,最后焚毁了一切。

“承祜,乌库妈妈老了,看不到你们的将来了,我只希望你永远记着,皇父皇父,即使是皇,但终归还是父啊!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了这血脉情分。”太皇太后语重心长的道。

“乌库妈妈,皇阿玛是天生的君王,我们这些为臣为子的是伤不了那血脉情分的,只有他才是一切的主宰。”承祜低声道,他想太皇太后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康熙不先伤了孩子的心,他断不会主动损毁这父子之情。

太皇太后看着面前的孩子,终究是不再说什么,只说自己乏了让其退下。

心有牵挂这四个字对她来说实在是如梦魇般的存在,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是毁在了这四个字上面,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不能有心,不能有牵挂,一旦有了,就是万劫不复啊!现在只祈求这父子三人永远都不要对上,二对一,无论怎样都是两败俱伤!

出了慈宁宫,承祜才发现天空居然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那般阴沉的颜色,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回府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太皇太后所说的话。

皇父皇父……终究是父啊!他叹了口气,前世的记忆太惨烈,即便今生康熙的慈父心肠比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总还是无法放下那曾经的伤害。

他一直都告诉自己,康熙于他是君主,而不会是单纯的父亲,他能够利用他的宠爱但不能沉溺,他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为了自己和保成的将来,定要从他的手上攫取权力,所以他看他的目光深处有着窥伺、觊觎、提防、揣测……却唯独没有父子温情,每一次的跪拜请安,就如同潜伏在他的足下。

承祜的眼底闪过一丝迷茫,若将来父子终将决裂,自己当真能狠心的对待那位……皇?父?呵呵,不是从小就下定决心,也一直为将来可能会出现的对立做准备吗?为何现在才来动摇?承祜,已经到这一步了,你已经没有回头的资格了。

只是心底总是不停的回响着太皇太后那语重心长的话——皇父皇父,即使是皇,但终归还是父啊!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了这血脉情分!

43.崩

康熙那天接到承祜派人送来的消息后,立刻马不停蹄的回宫,待去了慈宁宫却见着太皇太后气色良好,心底放松了下来,而且听闻他离宫期间大阿哥每天都到慈宁宫陪伴,不禁大赞其孝心可嘉。

只是康熙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几天,太皇太后的身体状态却突然急速衰败,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一天里竟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昏迷里面度过。

康熙整个人就像一头负伤的野兽一般焦躁不安,基本每天都要对着太医们咆哮一番,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根本没有一点用处,所以脸色越发的阴霾,皇帝的情绪影响了整个紫禁城,这一年的冬天也开始变得越发的难熬。

太皇太后的病倒也引起了无数连锁反应,每天请安的人络绎不断,不论真心假意,谁都害怕被情绪不稳的皇帝扣上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后来康熙看着心烦便下旨将人都隔在外面,只除了两个嫡子能自由出入。

承祜想想觉得不妥,便向康熙进言让阿哥们都来探望,说太皇太后醒来能见着重孙子想来心情也会好些,于病情或许有利,康熙觉得有理便允了。他便将几个小的聚在一起交代,去看望太皇太后时也许不吵闹,只要求每人都带上佛经去那诚心念上一小会,算是为太皇太后祈福。几人都欣然应允。

之后的日子,康熙每天去看望太皇太后的时候都会看见小阿哥们在那低声诵经,即使是才四岁还没有上学堂的九十十一,虽然佛经上有些字艰涩难懂,都还是请教年长的哥哥,坚持了下来。看着儿子们这般有孝心,康熙焦躁的心情倒是缓和了不少。

承祜此举既是为了安抚康熙,也算是卖了个天大的人情给各位阿哥的额娘,阿哥们在他交代的那一天后肯定会回禀给各自额娘,后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这般好的机会在康熙面前表孝心赚印象,不好好把握的就是猪,当然她们的心里也明白大阿哥的意思,他是长兄自然会关照弟弟们,只是前提条件是大家安分安分,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

现在的康熙还是对两个嫡子宠得没边的时候,可以说后宫中除了佟佳氏还真没几个后妃觉得自个的儿子能把那太子之位争回来,所以对于大阿哥的暗示也都乐于遵从,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互为互利的事情做做又何妨?

只佟佳氏在永福宫里几乎拧烂了手绢,这的确是一个儿子在康熙面前表现的大好机会,但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大阿哥,康熙会欣慰于儿子们的孝心,同时他也知道是大阿哥出的主意,所以在他的心里觉得最为纯孝之人只会是大阿哥!!即使她的十一阿哥在这些天的诵经里面大出风头,被康熙赞赏还没上书房就已经能懂得佛经上那么多艰涩难懂的字!

佟佳氏的心思如何承祜并不理会,只看着太皇太后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心头的哀伤便越发浓郁起来。

随着太皇太后的消沉,康熙干脆将一应政事都推给了太子,说是磨砺他,让大阿哥从旁协助,自己则搬到慈宁宫去,衣不解带地服侍太皇太后,没有丝毫的懈怠。

承祜刚得到旨意的时候吓了一跳,前世的时候可没有这一出啊!不过随后又觉得是一件好事,处理好了能让康熙看到他从小所立的太子的能力,给他心理下一个暗示,那便是即使他倒下了,大清国还是有人能抗起来的,他的教育是成功的,不过这其中也要把握好度,政事处理不能完美的让康熙心生警惕。

所以两人接手处理政事后,却仍然规规矩矩的让康熙过目,无论他说多少遍相信两人都仍旧明确的表明这大清国的一把手还是您老,儿子们怎么都不能越过您去。

十二月乙巳朔,康熙看着太皇太后身体越加的差,便亲制祝文,步行祷于天坛。可是生老病死从来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承祜看着康熙也日渐憔悴,哀切伤骨,心底倒是生出了为人子的心疼之意。每天变着法的劝康熙进食,看着最宠爱的长子那双遗传自赫舍里皇后的眼睛里全是担忧,他突然觉得被悲伤充斥的那颗冷硬的心得到了一丝温暖的抚慰。

无论多么不舍,太皇太后终究是油尽灯枯,弥留之际交代了康熙几句,便只握住承祜的手,因回光返照而晶亮的眼眸里含着嘱咐和担忧,看得他红了眼眶,哑着声道:“乌库妈妈,承祜……承祜答应你……会好好尽儿子和哥哥的……责任……”

终得他一句承诺,太皇太后唇边挂着放心的笑容,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己巳,太皇太后崩。

其实很多人都料想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所以宫里宫外,丧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宫中一应嫔妃阿哥格格们也都在慈宁宫呆下,日日在太皇太后的灵柩旁守灵。

康熙沉浸在巨大的哀痛之中,整个人就像失了魂般镇日待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默默流泪,食不下咽,这个时候朝堂内外的一应事务就全都压在了两位嫡子的身上,康熙对于他们每日的回禀看都不看,只道他们处理就好,不要再来烦他。

夜已深,康熙传了旨让守灵的人都散了,只独自一人对着梓宫呆滞静坐。

承祜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康熙憔悴不堪的样子,心中一叹,轻轻走上前去,将手上的托盘放到地上,端起碗,在康熙面前跪下,昂头看着他,轻声道:“阿玛,吃点东西吧,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这一声阿玛倒是让康熙清醒了一下,垂眼看看承祜,又看看那碗泛着晶莹光泽的白粥,还是没有半分食欲,淡淡道:“朕吃不下。”

他叹了口气,其实今天一天下来劝食的人不计其数,但是康熙却置若罔闻,就干坐着,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

“阿玛,这是乌库妈妈最爱吃的翡翠白玉粥,您尝尝可好。”他继续温言说道,也不等康熙回答,就直接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了康熙的唇边。

前世的这段时期,也只有他能强硬的逼迫康熙进食,衣不解带的照顾这人十三天,当时是真的害怕担忧他会把自己拖垮,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他强大如天神般的皇阿玛也会有脆弱的时候,那时候的照顾不带一丝一毫的杂质,只有全然的孝心,那么现在呢?

康熙一怔,唇边的温热倒是勾起了他的回忆,那是十几年前他陪皇祖母去赤诚汤泉疗养,那时候皇祖母没什么食欲,他便命人将方圆数百里内的厨子都找了过来就为了能让皇祖母多吃下一些东西,当时就是这一味翡翠白玉粥得了皇祖母的喜爱,那个厨子也被他招进了宫。

康熙因着回忆眼神柔和了下来,嘴也微微张开,承祜便小心的喂了一勺。很多时候你觉得吃不下东西的时候,只是因为胃口没有打开,这时有一点点东西能进了肚子就会勾起饥饿感。

很快,承祜便把一碗粥给喂完,终于算是彻底松了口气,能有米下肚就是好的,然后又轻轻开口,“阿玛,去休息一下吧。”

“你若累了就先回去吧,朕还想陪皇祖母说说话,现在寒冬腊月的,你身体不好,别着凉了,回去吧。”康熙这次却执意的摇了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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