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为止我被派往『霓裳楼』工作。每晚天黑后，霓裳楼的前厅会安排一场大型的开场舞。此舞由十五名身材面目姣好的妙龄舞娘，穿着若隐若现的纱衣在台上翩翩起舞，舞姿曼妙撩人，将厅堂里的气氛炒的热烘烘，舞台下头十来桌的客人们见状色心大开，纷纷上酒点菜，左拥右抱，大把大把的银子就捐出来了。

我都坐在舞台后方的纱幕后，即使不戴面纱，也不会被客人看见，哪个客人会放着如花似玉的小姐不管，跑到后台看一个乐师呢？

开舞跳完之后，我与其他乐师们都还得待在原地听候前厅总管指示，根据现场气氛演奏不同曲子，时间愈晚，演奏的音乐就愈撩人，台下的人们就愈容易被暗示，留宿的机会就愈高。

整晚马不停蹄的演奏下来，一回到小院，整个人都瘫了，而且每天的曲子都不一样，有些是流传以久的乐曲就不必练太久，有些则是外边新流行的，或是苑里的乐师谱的，我与其他的乐师也没有什么往来，练习休息都来不及了，哪有时间串门子？

「梅丹，泉副总管传你，请跟我来。」

午膳才用了一半，一护卫出现在我的小院，直接把我领走。

泉叶坐在一豪华厅堂中用茶，看到我来了，放下精美的茶具，缓缓开口，「梅丹，你的技艺不错，让你做普通乐师太大材小用，这次传你来是告诉你你已晋升至『专门乐师』，以后就到内厅去演奏。」

我扬眉，不遮掩脸上的惊讶，「敢问泉副总管，内厅的工作是什么性质的？」

泉叶睁着明亮的眼睛望着我，「刘妈会跟你解释以及教你规矩的，从明天起你的工资是一个月二十两。」

真不敢相信，我才来半个月，工资就涨了一倍。

刘妈拿着泉副总管的手谕，一脸诡异的盯着我，我小心翼翼的问，「刘妈，有什么不对吗？」

刘妈两颗铜铃眼一瞪，哼哼的回道，「你这个小子不简单，才来几天居然就升职了。」左右看看没人，小声说，「孩子，你是不是遇上贵人了？跟刘妈说是哪个主子看上你？」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诺诺回道，「没有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刘妈再度看看我，开始喃喃自语，「也不可能是看上你这张脸，难道真的只是乐艺太好吗？」

刘妈叹口气看着我，「升职了固然好，但是工作一定要更加审慎，在内厅里接待的客人都是有来头的达官贵人，哪像在前厅，弹错吹错还有大伙儿掩着听不出来，内厅场子既小，也没啥伴奏排场，一个奏不好就会惹客人不高兴，有时又先得跟主子们练习歌曲或舞曲就更不能有失误了，是以赏钱虽足，却不好做啊。」

我听了头皮都开始发麻，「那我能不能不升了，就待在大厅里当普通乐师不行么？」

「这怎么成？」刘妈顺手巴了我的头，「你小子不要命啦？连泉副总管的话都敢违抗？你是不想做了吗？」

「得了，这会儿你先回房去吧，这手谕上没注明你是专属的还是附属乐师，等我请示过后再跟你说吧。」刘妈挥挥手，自己进了管事厅去了。

平白得了个轻闲的下午，心里却不怎轻松，我来这只想赚个钱给老爹治病，本来就没打算留多久，这下子升了职，得见更多人，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我的预感成真。

第一个工作是帮霓裳楼里的红牌之一，飞燕姑娘弹古筝。这主儿人如其名，跳起舞来身轻如燕，只是脾气大得很，和她练习配舞时，我只不过稍微弹岔了一个连音，一只玉杯迎面飞来，还好以前学过武，身体本能一侧，玉杯只弹到额侧，并不是太痛。

飞燕姑娘破口大骂，「搞什么，竟还还敢躲，已经这么丑了，让我再砸一下会有分别吗？」

我听了一口气憋在心里难过之极，没想到这女人美貌如花却心如蛇蝎。等到晚上贵客到达，飞燕姑娘柔声细语，动作轻巧含蓄，直看的我下巴都快掉下来，跟巧儿姊里外如一的个性完全不同，原来漂亮的女人也是有等级之分的。

第二位主儿是一位清倌，对我极好。

朱华的歌声极美，干净的像是天山的雪水，单纯透明又沁入心脾。

可惜的是，他看不见……也许因为如此，他不必去面对世间的美丑、人心险恶，所以才会对我好。

朱华的脸极小巧，五官端正，唇型优美，唱歌时令人忍不住想亲下去。有时看着他无神却拥有一种云雾弥漫的朦胧双眼，不禁疑问，上天让他天生残缺，却让他的歌声抚慰许多人心，这便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吧，可是，我呢？我幼时重伤失忆，现又遭此横祸，也是有重大使命在等我吗？

「梅丹，你怎么了，我叫你几声你都没回答我？」朱华脸带关心，小心的从桌边摸来碰到我的肩膀。

「啊，我没事，对不起，我走神了。」我急忙伸出手扶住朱华，让他安全的坐回椅子上。

朱华的歌声极有抚慰作用，有许多大人物来这只是吃饭听歌放松心情，我很高兴这些人对朱华并无邪念，这样一个玻璃似的孩子，我希望他永远能保持属于他的纯净自然。

＊＊＊＊＊＊

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月，一早，我拿了月钱出门，先是去旁边的『天香运来楼』买了一只镇楼之宝『富贵烧鸡』，然后在去『仁义堂』抓了几把药以及各式补品，最后到布庄买了一匹布，牵着一匹租来的马，将大包小包东西全带回家。

「老爹！大娘！我回来了」我将马拴在一跟柱子上，在简陋的木屋前大声叫唤，顾大娘从后头厨房弯出来，湿漉的双手随便在衣服上抹了抹，嘴里喊着小三你回来了，随即笑弯了脸跑来紧抱我，分开后从头打量到脚，「小三，你长高长胖了啊！」

我笑道，「才一个月不见，哪来这么大变化？」

「哎，现在正是你长个子的时候，看来那边吃得挺好！那我就放心了！」

「来，进屋来瞧瞧你老爹，他可念着你呢！」

「老伴啊！小三回来啦！」

大娘拽着我的手进屋，老爹坐在床上，一见着我便笑眯了眼，「小三啊，谢谢你啊，要不是你的话老爹这条命可就丢罗！」

「哪的话，老爹，你们这么照顾我，我孝敬你们也是应该的。」

三个人高高兴兴吃了美味的烧鸡当午餐，饭后又替老爹把了脉，煎了一帖药，还将带来的药草补药分成好几包，吩咐大娘吃法以及忌口事项，又将剩下的银子塞给大娘。

「小三，这么多银子大娘不能收啊！」大娘拼命将银子塞回我手里。

「大娘，不要客气了，老爹年纪大了，需要长时间静养才能痊愈，这段日子你们两老都需要钱，你就先收下吧，反正我在城里有吃有住，根本不缺钱啊！」

「可是你为了我们到窑子里工作，老爹跟我过意不去啊。」

「我只是个打杂的，这等相貌也不可能去卖，等到钱攒的差不多了我就辞工回来陪你们，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匆匆回到城里，太阳还没下山，一大早出门，下午又帮着大娘整理菜园挑水煎药，着实有点累了，解了外衣，正想上床躺一下，忽然门被敲的砰砰作响，刘妈的叫声从门后传来，「梅丹啊！你在不在啊？梅丹？」

第十二章

我被吓得跳起来，有点狼狈的披上外衣开了门栓，刘妈神色紧张站在门外，一看我出现，立刻塞了一套衣服在我手里，神色凝重道，「梅丹，还好你在，快！快穿好衣服去『清风厅』弹古琴。」

我还呆站在原地，「可是我今天休息啊！」

「我知道你今天休息，朱华也是啊，可是贵客指名要朱华唱歌，朱华一早就出了门，这会还没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现在已经派人出去找了，你先去弹琴缓缓时间再说。」

我一听也慌了，那就剩我一个人暖场罗？

刘妈边讲边把我推到房内，我掩上门急忙换衣，在系带子时高声问刘妈，「这是位什么样的客人啊？」

据我所知，像朱华这般的红牌都得三个月前先定好日子，付过订金才作准，更别说是在休息的日子里随传随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刘妈降低音量道，「梅丹，你知道在咱这是不能打听客人隐私的。」

我迅速梳理齐肩短发，用一根青色带子往脑后一绑，前面各留下一束头发披在两颊。准备好后上前打开门，看着刘妈的眼睛，「我知道，但是既然这贵客如此重要，您好歹知会我一声以免我得罪客人啊！毕竟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哪！」

刘妈叹口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的身分，只知道上面交代下来要费十二份心来伺候这位贵客，」刘妈左右看看，靠过来悄声说，「这贵客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根本没人知道，就连以前替朱华伴奏的琴师也没瞧过啊，更别说是朱华了，他本来就看不见哪！」

「那以前那个琴师呢？叫以前那个琴师去不是比我这个菜鸟更适合吗？」

「他死了。」

「什么？」

「哎，你别想这么多了，你就快去吧！」

『清风厅』是『羽衣亭』最高级最豪华的接待场所。我在泉叶的带领下从正门进入正厅，厅内正中央摆了一张如人高的五面大屏风，屏风是用上好的半透明蚕丝做成的，上面绣的是翻滚云间的一条蛟龙，绣的云彩远近深浅与薄如蝉翼的丝布配合的恰到好处，加上内厅透出来的光线，蛟龙像是半浮在空中迎面扑来，真正栩栩如生叹为观止。

绕过屏风，我瞥眼一看，屏风的另一面竟然条是在大浪里穿梭的大蛟，原来这是个双面绣，前后两面设计得如此精美，真是好技巧、好功夫。

我收回目光跟着泉叶走进内厅，内厅的一半被一整片的淡蓝色纱幕给遮住了，薄纱前有一副桌椅，桌上放有一架古琴。泉叶回过头，压低声音严厉警告我，「等一下你听我的指示弹琴，而且绝对不能说话！」

我点点头，乖乖的坐下调琴弦，准备好后，泉叶要我开始弹「如梦令」。

隔着纱幕，藉着房间里的光线，我依稀可看到布幕的那一头坐着一个人影，直觉是个男人，人影旁边又站个人，推断是随扈什么的，房间里静悄悄，有股沉默的压力。

我收紧心神，专心开始弹琴，才弹到一半，哐啷一声，布幕那边传来茶杯掉落地面的清脆响声，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弹下去。

「主人，您还好吗？」

咦？这声音好像在哪听过？

「无妨。」

这就是主人的声音了，低沉又有磁性，透露出一股威严。

站在一旁的泉叶也吓了一跳，开口问道，「江公子，我们会马上替您换一套新的茶具，请暂且稍候。」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我坐在那不知该如何是好，等了一会，听到那位江公子道，「继续弹。」

在泉叶回来前，我已经弹完整首如梦令，弹完后，一阵静默，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弹什么，忽然，江公子的声音又响起，「花落知多少。」

这首曲子很难弹，当初师父教我的时候，规定我要用这曲子来练习指法，等我练好后，师父又教我他自己改良的曲调弹奏，意外的是，用原来的指法加上新曲竟是如此贴切，比原曲更加动听。

所以，其实我只记得师父的曲调，原曲已经不太记得了……那怎么办呢？还好泉叶正巧回来了，从旁边抽出『花落知多少』的乐谱，放在我面前，非常恭敬的报告，「江公子，新茶沏好了。」然后伸手拉开左侧纱幕，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将整套茶具双手奉上。

纱幕那边一双手随即接过，泉叶保持低头的姿势把纱幕放下走回我身边。

原来没人见过这贵客是真的。

还在想时，泉叶用力戳了我一下，我一回头，对上泉叶「你最好赶快开始弹」的恐怖眼神，我吐吐舌头，不好意思的转回身开始弹奏。

我很认真的看着乐谱弹奏，双手像是比翼蝴蝶般不停的飞舞，渐渐的，我的双眼不再定睛在乐谱上，连连绵绵的长音带领我进入空无一我的冥想空间，左手低沉静抑的琴音，轻轻飘飘犹如满天的飞雪，右手清脆缠绵、忽高忽低的华丽旋律又如飘落在春天里的花雨，两种不同的境界在接触的那一刹那有图天崩地裂般的震撼，然后，万赖俱寂。

叮当～～

两根琴弦因我过度紧张用力勾勒而断裂。

呼！终于顺利弹完了！连断弦的时机也是这么的完美。

啪啪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朱华笑吟吟的站在我身后，我大喜，从椅子上跳起来，「朱华公子，你终于赶回来了。」

「嗯，辛苦你了！梅丹你弹得真好！」

我嘿嘿的笑两声，却瞥见泉叶皱着眉一脸诧异的望着我，也只一瞬间，泉叶又是面无表情，扶着朱华，低头将他送进纱幕内。

趁着朱华与贵客寒暄的片刻，泉叶快手快脚的换了一张琴，这琴比刚才那张差一点，不过比较好弹，我比较喜欢。

朱华一连唱了好几首歌，可能是出门一天又赶着回来，听得出来他累了，声音没有平常那么清澈有底气，我暗暗为朱华担心，希望不要得罪了客人。

「停！不要唱了。」

朱华显然很害怕，「江公子，朱华唱不好让您不开心了吗？」

「无妨，你先休息一下。」

「泉副总管。」

「是！」

「今日琴师是何人？」

泉叶看了我一眼道，「梅丹是新来的琴师，缺乏经验，请江公子海涵。」

我在一旁紧张的连自己的心跳都听见了，难不成是因为我弹太烂害到朱华，惹得客人不高兴吗？

「你师承何方？」

泉叶示意要我回答，我很紧张，咽了一口口水，沙哑道，「我师父教我的。」

泉叶挂着『想杀了我这个白痴』的表情，一把掐住我的肩膀，突然的剧痛让我差点叫出来，我才发现我的回答根本不是回答，可是已经说出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呵呵，很有趣的回答……你叫梅丹是不是？」

「是！」这次我沙哑的大声回答。

「你进来。」

啊？我有没有听错？

「主人！不可！」

「没关系，让他进来，我想看看他。」

……

「泉副总管，我家主人请琴师梅丹进来。」

泉叶一脸苍白，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小声对我说，「你小心一点，别送了性命。」

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泉叶给推进纱幕内。

我眨眨眼，朱华一脸不知所措，扭着双手站在左边窗口边，往右边看，一位英俊薄唇的中年男子坐在圆桌旁，皱着眉看着我，而站在中年男子身旁的竟是沈音。

江公子开了口，「你就是梅丹？」

我闻言回了神，「是，我就是梅丹。」

「你的相貌……」

我接口道，「一场大火毁了容貌与声音，也带走以前的记忆，我只知道我曾经拜过师，可是师承何处，我真的不记得了。」

江公子明显的很失望，我暗自松口气，却感觉沈音从我一出现就一直打量我，我微微低下头，避开与他对视的机会。

江公子喃喃自语着，「难道不是他？可是这曲子却又如此相像，但这孩子又不俊俏……」

房里安静，江公子讲得再小声，我站这么近当然一字不漏的听到了，仔细一想，冷汗顿时流了出来，难不成刚刚我弹成师父谱的曲，被这个人给认出来了？

才想到这，江公子再度问道，「你刚刚弹的『花落知多少』跟原来的曲子有些许不同，是怎么回事？」

「我，我……」亏师父还夸我有小聪明，怎么在这个时候就想不出来完美的藉口呢？

第十三章

「江公子，这新谱是我让梅丹练的。」

朱华怯生生的开了口，不光是我，连江公子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谱是十六年前『艳情公子』在霓裳楼与当年的花魁比琴时弹奏的曲目之一，虽然是非公开的比赛，却有人偷偷给录了下来。我很喜欢梅丹弹的琴，所以给了他一份谱让他练习，想谱上词给唱出来，没想到今儿给您听了不同版本，让您不快活，朱华在这替梅丹给您道歉！」说完，双膝一弯，砰的一声竟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