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得了永珹一个暗示,上前一步挡住他们打量过来的视线,笑着解释说:“我家两位少爷听说楼上在赋诗,便上来长长见识见识,希望没打扰到各位,请继续,继续。”
举子中为首之人周荣上前一步:“兄台客气了。请几位少爷随意。”
他们说话间掌柜已经得了消息,亲自上来,引着两位少爷到一个临窗能望着街景又不受人打扰能总览三楼的位置上坐下,永珹觉得这个掌柜细心会办事,是个人才,让侍卫上前打赏,侍卫出手就递过一个二十两的银锭,掌柜面色如常地笑着接了,好像不在意这个数目是他们饭钱的一半,又张罗着为他们安排了上好的茶水后才退下去。
兄弟两个只是抬头看两眼,就开始低声聊着天,永璋不时地摸摸永珹的头,每当这时候,永珹才会表现出些孩子气,一脸别扭地转开头,这一桌气氛温馨融洽。宜春恭敬地站在永璋身后,目不斜视,只有问到他话时才答一句。任谁都看得出他们家世不凡,不过再看看十几个侍卫整齐一划地站在不远处,没发出一点声音。想上前搭话的人,只能望而却步,继举子们续着谈话,不过总有人向两人这桌打量。
周荣也想上前结交,奈何人家根本瞅也不瞅他们,要是贸然上前,到是有谄媚的嫌疑了。他父亲是一方高官,姑丈更是正二品的朝庭大员,真正的天子近臣,他心里自是比别人都骄傲的。
他的文章一向拨尖,他家中请的先生说过,他考中进士绝对不会有问题。不过,那还不是他的目标,名次当然是越靠前越好,最好殿试进能得中三甲。他同时也很善于经营,刚进京城,就拿着父亲和姑丈的拜帖,拜访了家里和姑丈的故交们。熟识的人都知道他有人脉家境又好,除了那个清高的何霖外,江苏这一方举子们渐渐以他马首是瞻。
所以他办这个诗会,也是想给何霖一个下马威。文章上输了霖,就在别的方面赢回来。他得让何霖明白,手段在大多数时候,往往比几首酸诗更有用。就在众人明枪暗箭地半针对着何霖讨论过后,周荣笑得一脸和蔼,“既然大家的作品都交流过了,何兄,能否让我等见识一下你的大作?”他的口气一本正经,却让几个不屑于何霖假清高的人轻笑出声。
何霖虽然为人单纯了些,只是家里环境简单的缘故,这些天来,别人有意无意的排斥,他若是再听不出来,就是真正的书呆子了。不过,他本也不是争强好胜的人,临出门前,他爹扳着脸嘱咐过他:京城不比家乡,到了以后莫要争一时长短。
他这人从小就最听他爹的话,只是看了一眼墙上悬着的数十首咏梅诗后,铺开一张宣纸,执起一根狼毫笔,一蹴而就:“探梅冒雨兴还生,石迳铿然杖有声。云影花光乍吞吐,松涛岩溜互喧争。韵宜禅榻闲中领,幽爱园扉破处行。望去茫茫香雪海,吾家山畔好题名。”
笔势之酣畅流美,看得出是下过苦功的。众人看了他的诗,与之前的那些相比高下立见,刚刚暗讽他的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一时间尴尬的沉默。
两个小孩最开始也关注过那边的动静,他们上来本来就是来看看,他们皇阿玛要招揽的国之栋梁都是什么样,没想到现实是很让人失望的。同是一乡人,同为朝庭的举人,考试在即却还在内斗,这样的人是入不了他们的眼的。
刚要失望地去别处,永珹却注意到坐在角落里,一直神色淡淡的那个被语言围攻的青年,面上不见有不豫之色,好像别人说什么对他影响都不大,胸有自有一番丘壑一般。再见到他的诗和字,一向喜文爱墨的三阿哥永璋不禁赞了一声好。少年的声音清亮虽轻,却在安静的空隙中响起,所有人转头看过来。
第51章
何霖突然接到陌生的俊秀少年的夸奖,本来平静的脸上,不禁浮起一丝红晕。永珹笑看着永璋:“哥,终于有人的字能和你比肩了。真是难得难得。”
永璋顺手摸摸他的头,永珹表情一僵,偏过头避开他的手,开始低头喝茶。
永璋则轻笑出声,小四儿自小就爱装小大人,总是一本正经地说话,他却不知道自己那样的表情多么地逗人。宫里那么多的娘娘和宫女,哪一个见到小时候的四儿不是母性泛滥?都想上前摸摸抱抱,可是被太后皇上嘉妃们他们看得严,一般人真不敢顶着压力下手。永璋算是例外中的一个,眼见着小小的孩童抽高长大,再不逗弄几回,以后这种福利就要没有了。
永珹气呼呼地别过头,他生平恨事就是得从小孩子重新长起。可是身边的人,都爱时不时地逗弄他几下,以他的身份辈份还反抗不能,他明明已经成功地摆脱了包子脸了,为什么永璋还要捏他!
周荣见端坐着的兄弟俩终于开口向他们说话,虽然是起因是他一向不感冒的何霖,也是一个机会不是。他是善长的事就是把握机会,当下上前一步,手中的玉骨折扇合拢。准备搭话,却被那兄弟俩旁若无人的忽视有一瞬间的尴尬。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笑道:“在下周荣,不知二位如何称呼?看两位兄台对诗词有研究,不如为我等品评一下如何?”他能面不改色地利用别人,这个别人还是不久前被他主导着排挤的人,这样的周荣真是个人才,两位阿哥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在宫里自从会走路开始,永璋他们就开始了礼仪教育,行卧说话必然要有皇家风范。就算是不经意间做出来的姿态,也透着普通人学不来的怏怏大度。出门在外,自是不能摆出阿哥的谱,不过举手投足间的资态就够瞧了。永璋在应对人上可谓得心应手,随着年龄的曾增长,亲和力却不减反增。他露出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微笑与周荣攀谈起来。
永珹则是继续坐着饮茶,杭州狮峰龙井香郁味醇,回味无穷,就是只为这茶,这一遭就没有白来。他对于这种明显的有意图的结交没兴趣,永璋自然是放纵着他,所以有时候做小孩还是有好处的。
永珹目光投向何霖,发现何霖也在看他,永珹对他印象不错,露出一个微笑,如果让他选,他宁愿选这个有点呆的书生。至少他现在还只是一个书生而已,没有周荣身上的事故味儿。便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何霖被小少年那个雨后初霁般的笑容蛊惑,身体没接到支配便很径直走了过去,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少年根前。
永珹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禁好笑出声,要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信这么呆的人能作出那样的文章。永璋听到弟弟的笑声,停了和周荣相互试探的对话而看过来。
周荣不只圆滑,还有些小气,这个少年竟然对何霖那个呆瓜另眼相看,比无视他更能刺激他。心里有气,挑畔的话脱口而出:“小公子好像对赋诗很感兴趣,不如也以梅为题赋一首诗,和在坐的各位兄台交流交流如何?”他从和永璋短暂的谈话中,就得知了两人出身不凡,不过他的心力都在永璋身上,对于永珹一个小孩却是没有多大顾忌的。
他却不知这样一句话,把永珹得罪个彻底。永珹自从进了上书房,各方面都能做到让严厉的师傅们满意不已。唯独诗词一项,是他的硬伤。和风弄月的事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也下意识抗拒去学,所以,这几年来,诗词上并没多大长进,还和小儿作诗是一个级别,偶尔冒出一两句好句子,都能让师傅欣喜不已。
乾隆一向爱好诗词,他曾经不无遗憾地说:“四阿哥为人聪明贵重,气宇不凡,唯诗词尚须努力。”这话说得还算含蓄,熟知乾隆性格的人都知道,让一向好面子的乾隆说出这等自谦的话,四阿哥在诗词上的天赋,怕是惨不忍睹了。
偏偏这个周荣哪壶不开提哪壶。永璋脸一沉,刚要回了周荣的提议。永珹却安抚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透露出的信息,为人兄长的自然能够明白,让他这事别差手,小四儿要自己解决。
永珹淡淡一笑,只是那笑容未达眼底,“那我就现丑了。”
何霖自从周荣开口就惊觉到自己的失态,收拾起脸上的表情后,也听完了他们在说什么。他深觉这个少年被刁难,与他脱不开关系,因为从一开始,周荣看不顺眼的只有他一个,心里泛上几分愧疚。
他这样想也不是岂人忧天。甚至在场好多人和他一样的想法。因为在别人眼中,永珹只是个半大的少年,虽然看起来家教很好,和他们这一众马上要参加春闱的考生怎么能一个级别,众人都是几轮考试下来,真刀真枪闯过来的,永珹才念了几年书,懂几个典故?
说到底,周荣怕永珹文不成文,受到周荣等人的嘲笑,一向少主动和人说话的他忍不住开口了:“这少爷年龄还小,周兄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
周荣不以为意,反而面向永珹:“小兄弟这就开始?”
永珹到是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些孤僻的人会为自己说话。永珹的目光淡淡地从周荣身上扫过,那目光称不上犀利,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寒凉,就在周荣僵硬地杵在那里快出冷汗的时候,永珹才淡淡开口问何霖,“不知你愿不愿意代为笔书?”
何霖一怔,接触到他的目光,欲言又止地说:“好。”
楼上的举子们早在周荣这个隐性头头过去搭讪时,就停了大声谈话,小心交流着并关注着这边的发展。听到那个精致却不文弱的小少年要做诗,在桌案附近的人起身让开,方便他们取墨铺纸。
永珹朝那人点点头,那人回以一笑。暗道: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少爷,只不过普通的一眼,却让人觉得极舒服灵秀,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人?
永珹慢慢踱到桌边,略看了看先前几人的作品,像是在抓住时间思索,他缓缓念道:“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入世冷桃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这些在坐的举子当中,日后会入朝堂的不知凡几,少不了彼此相见。若是今天他不接下周荣的挑畔或都是被难倒,失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面子,而是大清皇家的面子。所以只能把记忆中曹公的咏梅词拿来一用了。
这首诗清新又意境优美离尘,让念过看过的人口齿生香。再配上何霖的字,毫不费力地振摄住了在场众人。这些举人中不乏过了不惑之年的人,几十年的寒窗苦读自觉诗文上还赶不上一孩子,自然一个个羞愧得无地自容。
永璋很惊讶,他一直是跟永珹在一起,自家小弟是什么水平,自是比别人更清楚些。没想到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开心地说:“小四儿,看来你真的是进益了。”
周荣也是一愣,他本来想看着这个少年出洋相,没想到到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不禁也正视起他来。何霖看着自己亲自执笔的字淡淡出神,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小少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一直站在永珹身后的侍卫队长听到此处眉头一皱,眼看要到下钥时间了,若不能准时回去,他们这些根出来的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这几个书生不仅罗罗嗦嗦,还有人敢出言挑畔,而这个书生明知是不情之请还要宣之于口,简直可气!
永珹对何霖这型的人很有好感,口气温和地说:“有什么事旦说无防。”
何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纸,才说:“公子把这个送给在下可好?”
永珹笑着点点头:“这是自然,本来就是劳你代笔的,既然不嫌弃拙作,请便。”何霖听了他的答复喜上眉梢,从一个人的诗能看出这个人的风骨,能得到赠诗自然是高兴。
其他人到是表情各异,有人羡慕有人不屑,不过,就是没人敢再去何霖那里挑畔,那一排高大威猛的家丁可不是闹着玩的,而那些家丁们的主子,显然对另眼相待。
正在这时,楼梯处传来上楼的声音,掌柜的恭敬的声音响起,“两位大人,楼上请。”
所有举子的目光又都被吸引了去,毕竟他们在此,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而这次也绝对没让他失望,率先走上楼来的正是这次春闱中,担任主考官的张若澄张大人,他是乾隆十年进士,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擅长水墨山水、花卉,是有名的山水大家。之所以没被选进上书房,不仅因为京中人才济济,还因为他的父亲是当时权倾朝野的内阁大学士张廷玉。乾隆登机后想尽办法减弱权臣的力量,怎么可再把他的儿子放在自己儿子身边。
全国的学校事务及科举考试历礼部份内的事,张若澄便约了笔帖式赵方正大人商议这次春闱考场安排的细节,相约在悦仪楼,也是因为听说常有举子在此聚会,想提前看看这批举人的才学品性如何。刚进门就被掌柜热情相迎,说正好三楼有一桌子举人在赋诗。这正中两位微服大人的下怀。
第52章
虽说是微服,这两位大人还是极有名的,礼部的几位大人,多人曾亲眼见过。一传十十传百,在举子圈里,自然是对他们都认识。众人强抑着激动,其他事情都可以忽略不计,唯一的想法是,怎么引起这两位大人的注意,对于未来的仕途上会顺畅些。若是样貌人品能再入得哪个大人的眼,被招为东床快婿,日后更是省心省力了。
等两人坐定,周荣早就看清了来人的模样。赵方正是他父亲的故交之一,他曾经拿着拜贴和自己的文章上门拜访过。忙上前执子侄礼,“浩泽见过赵伯伯。您最近身体可好?”赵方正对他印象不错,相互照应晚辈,在世交之中也是常见的事。赵方正笑呵呵地点头,说:“好,好,难得在此偶遇。你们不要拘束,老夫只是随便走走。
随即转来对同桌的张若澄说“张兄,这位是我故交的儿子,乡试中得了好名次,文章我已经看过……”
张若澄本来正听着,一边目光扫过整个三楼,当看到临窗的被半扇屏风摭住的那桌时,突然间站起,匆匆制止了赵方正接下来的话,向那桌走去。赵方正一愣,也随他起来跟在身后。
永珹两人被提醒过现在的时间,知道须得快点赶回宫去。刚要起身离开,和迎面走过来的张若澄赵方正两人打了个照面。
大臣们对于年少的阿哥们,只能在年节大宴或祭天的时候才远远见过几面,不一定看得清模样。可是四阿哥不同,他从小就被乾隆养在身边教导,张若澄曾在养心殿里见过他。本来只是看着永珹的侧面眼熟,还有些迟疑。这一对视,更是确认无疑。
张若澄一惊之下,做势就要扣见,“臣……”。宜春反映极快,知道两位主子不想泄露身份,忙上前一步,扶住张若澄,笑道:“张大人也来这儿吃饭啊,可真是巧了,我们家两位少爷也对这儿的饭菜赞不绝口呢,您一定要尝尝招牌菜。”
张若澄这才认清面前是平郡王家的小公子,听到暗示,也想到是自己鲁莽了。这里人多眼杂,少爷们身份尊贵,自是不能轻易说破,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从善如流地说道,恭敬地说:“少爷们难得出门,此酒楼能得到垂青,也是它的造化,下官自然要好好品评一番的。”
跟在身后的赵方正惊疑不定,不知面前这几位是什么身份,让身为礼部侍郎的张若澄如此对待。
永璋笑道:“我们也是随便走走,没想到能巧遇大人,今日有些晚了,要送弟弟回去,来日相见再浅酌一杯。”张若澄已经猜出了永璋的身份,当下说道:“三少爷说的是。”宫门下钥的时间他也是知道的。当下吩咐了跟着他的下人们,让两位少爷做自己的马车回去。
望着一行人绝尘而去,被留在原地的人心思各异,赵方正经过了这么久,脑子也终于转过味来,用袖子擦擦额上沁出的汗,小声确认道:“张兄,那几位是天家……?”张若澄轻轻点了点头。
早在张大人去主动对那两个少年搭话就够惹人侧目了,等他们一走,众人看向何霖的目光极其复杂,其中有人嫉妒有人羡慕,均想:这呆小子走得什么好运,三天都不见他说一句话,一开口就能让他碰上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