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对澪子,并没有作为异性的好感。只是觉得她很可爱,由始至终当成类似亲妹妹的存在。对于住在单身宿舍的雪人来说,统一郎的家给他感觉十分舒适。点起灯的玄关。古老家庭的木材气味。扬起热腾腾汤气的饭桌及澪子踏着拖鞋的足音。从茶室望出去,藤格摆动的漂亮庭园——
“咦……?不过呢,我也不总是那么乖的啊。曾经误入歧途呢。”
某天,趁着统一郎洗澡的时候,澪子先洗完,一面吃冰一面说。当时,雪人不经意地称赞她“你真是了不起啊”。
“是吗?”
“大概中学时候呢。爸爸过身后,大哥本来念大学,只有中途退学当上警察。然后,由于警察学校是住宿舍的,当时仍是小学生的我便寄住在校长的家。因为小学校长是爸爸的朋友。虽然上到中学,终于能回家住了,可是大哥的工作很忙碌,家中大小事务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最初我还是努力去做的,但是到底当时还在反叛期呢,身边的朋友都可以轻松玩乐,我不禁发脾气——何必偏偏是我?!”
那也是常有的事,澪子难为情的缩起脖子。
“打中黑泽吗?”
“打中了打中了。拿起布娃娃或者纸巾盒之类的向他丢。”
“布娃娃或者纸巾?”
雪人不禁笑出来。
“可是如果丢硬的东西,打伤他就不好了嘛……食具之类的话,要是打碎了,反正要收拾的还是我啊。”
“黑泽,生气吗?”
澪子一脸神妙地点了点头。
“嗯。生气了,怒气冲冲的骂道:那就随你喜欢吧!于是,我放弃做家务。每天放学就跟朋友去玩,玩到很晚才回家,晚饭都吃快餐解决。”
“那黑泽怎么办?”
“他完~全丢下我不管了。一个人做家事,照样的去工作。母亲不在的时候,大哥还只有十岁,自那时候就会做家务了,所以他也很能干。我当时想,反正没有我也一样嘛。”
那个年纪的孩子,当然会反抗吧。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看似做事马虎的统一郎竟也会做家务,反而让他感到意外。不过明白他的家庭环境,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过呢,当我跟朋友去玩的时候,有天经过交通意外的现场。记得好像是车子撞倒了人,不顾而去。他们把道路拦截起来,很多警察连成一列,坐上类似手推车的东西,伏在路上。在广阔的路上,逐点逐点的仔细查看,教人看着都觉头昏脑胀。”
“嗯……”
那是交通搜查系常用的调查方法。把路上的东西包括垃圾全部都孜孜不倦地收集起来,找寻意外的痕迹。
“大哥倒不在其中呢。因为管辖区不同,而大哥当时在派出所工作。不过,那些人是大哥的同事,而大哥也是如此每天工作,以这种方式努力守护这个家。可是我,到底在干什么呢……当我想到这儿,就感到非常羞愧。”
澪子拖长了语气去强调“非常”的发音。雪人不由得笑了。澪子腼腆地咬着冰块,发出卡卡的声音。
“然后我飞奔回家,打扫、洗衣服,煮好晚饭放在桌上。下班回来的大哥虽然有点惊讶,可是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吃饭。接着第二天早上,久违的做了那个,在玄关处。”
“你辛苦了,请走好?”
澪子笑了。
“嗯。真的觉得大哥很辛苦啊——因为要不是有大哥,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哪。或许就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家了……而且工作也是,不管什么工作都一定很辛苦呢。当我那么说着敬礼的时候,大哥当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笑着给我回礼了。大概因为角度不同还是怎么的,当时他的敬礼好帅啊。要是有敬礼比赛的话,就要算他日本第一了。”
关于澪子的回忆,有如轻飘飘的绵布掩盖肌肤的触感。带着肥皂的气味、饭桌的气味、花的气味、蛋糕的气味。那种理所当然的日常的气味,竟会突然被切断,谁也始料未及吧。
接近见惯的房子,雪人减低车速。玄关灯并没开启。雪人曾提议说“为了安全起见,不如出门前打开玄关灯吧”,不过统一郎只应道“不用了”。他的脸侧坚定不移,雪人也不再说什么了。
黑泽家的祭坛位于二楼,在已故父亲的和式书房里。并列了父亲的照片及澪子短大开学礼穿套装的照片,细细的脸孔给人柔和的感觉。雪人在亮起灯的祭坛前正座,供上花及蛋糕,点起线香。合掌良久。
梶田的家也在附近,身为统一郎的指导者,听说亦有与他家人来往。梶田已在墓前供上白花。雪人买来供在祭坛的花也许亦有点过于明亮了。
走下阶级,见统一郎正在茶间准备酒。他问雪人“你会喝酒吧”,雪人点了头。他本有此意。
“不在祭坛附近喝可以吗?”
“没关系。只要在家里就好了。”
“……嗯。”
在茶间可见庭园,藤架上百花怒放,在黑夜中淡淡的浅紫色,灿烂夺目。有如无温度的野火。
统一郎手脚麻利的做了好几个下酒菜,并列在桌上。澪子过身后,统一郎虽有继续打扫,但丢空的房间一直保持关上。始终一个人住,这房子还是太宽阔了吧。
准备好下酒菜及酒,统一郎在桌子对面盘膝坐。被昨天的雨水打湿的庭子,在夜间仍旧显得水灵灵。从玻璃门半开的走廊,流入舒服的微风,以及藤棚上花卉摇晃有如丝绢的细微声音。
“正想起你最初来这儿时的情景呢。”
雪人正巧也在想同样的事,闻言稍感惊愕。
“你在最初,总是对我很尖刻呢。虽然现在也不怎么圆滑。”
“那个啊,因为大家是敌对的。而且听说你是被刑事课挖角来的。”
“有这回事吗?”
把冰块放入玻璃杯内,统一郎仿如初次听说似地,一脸惊讶。
“什么『有这回事吗』……不是吗?”
“天知道。不过说起来,委派当初,有人说什么『黑泽是对女用的』。”
“对女用?”
讶异地反问后,雪人渐渐皱起眉头。
“这么一说……在地域课的时候也听过啊,说在巡逻中遇到被纠缠的女性、被保护免受酒鬼滋扰的女性等等,常常回来说要找黑泽。”
“哈哈。还有,在涉谷署管辖区的工作,很多时候跟年轻女性拉上关系,也常向她们问话的吧?这个时候,大家都觉得只有你最能问出话来,这么一说。嘛,我想大概带半分玩笑吧。”
“……”
就是说,半分是认真的吗。
“对待女性的窍门是给澪子锻链出来的。女孩子哪,从小学高年班开始就已经是女人了。”
“……就是现在,这种能力也发挥得淋漓尽致,真了不起。”
想起昨晚圆山艺妓的美女,雪人手按额头喝着酒。
这晚非常清静,因为干线及道路都距离很远,连车声也没有。全区好像被黑布盖上,沉沉睡去。庭中风吹草动的声音不断,尤如在耳边低吟似地温柔。
“对了。说起来,有一次澪子生气了。说你跟她在短大的女性朋友去咖啡店喝茶来着。”
“嗯,也有这么一回事呢。是对方邀我一起去的啊。她来过我家很多次了,那次是偶然在外头碰见而已。我可没有向她出手。”
“不过,的确去喝茶了吧。”
“因为想想她也帮了澪子的忙,所以才请她的。澪子也真是的,总是向櫂谷打这些奇怪的小报告哪。”
谈着谈着,桌上的下酒菜及酒逐渐减少。统一郎面前的烟灰缸堆满了七星的烟蒂。
“然后澪子她,还向我诉苦说很难找到男朋友呢。说要是带男孩子回家,就会给你狠瞪。然后大家知道你是刑警,都逃之夭夭了。”
“才没有瞪。没有瞪啦。”
统一郎开朗的笑了。
“澪子还说,她的女性朋友都取笑她恋兄。说她因为哥哥是这样子,所以她的理想男性标准太高。然而,你却竟然向澪子的朋友出手。”
“我都说没有出手了啊。不过你看,我见过那么多品性差劲的小伙子,所以要跟澪子交往的话,当然要正经人家才行嘛。”
“你这种地方就叫小舅本性了。知道吗?俗语说“小舅好比鬼千匹”。澪子也真悲哀啊。如此下去,带结婚对象回家的日子只会遥遥无期——”
话语在口中瞬时冻结。
澪子已经不在了。带结婚对象回家这件事,已经绝对不可能了。
“……对不起。”
“不,别介意。再多讲一些澪子的事吧。”
回过神来,本来满满的威士忌酒瓶都快见底了。雪人没有怎么喝。统一郎说着“酒不够了哪,我去拿。顺便也看看线香。”站了起来。
在雪人对面的位子,烟灰缸里的烟蒂堆积如山。统一郎本来烟瘾也不轻,可是在这两年来更急速地严重起来。他拿着新的一瓶酒回来,打开封口,也不渗水,直接把酒加冰来喝。冰块敲击玻璃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你喝太多了。”
“没关系啦。”
轻描淡写地拒绝雪人的劝告,统一郎仍旧将浓烈的琥珀色液体流入喉咙。虽然他对大部份的事都以微笑应付过去,但在此时,这种性格却让人讨厌。
雪人起来走到统一郎身旁,想把酒瓶拿走。对方却伸手阻止他。
“你想喝醉了直接在这儿睡吗?”
“嗯,也好啊。好想继续喝,醉了就在这睡。”
“不行。不要再喝了。”
“讷,给我讲澪子的事啊。”
统一郎抓住雪人拿着酒瓶的手腕。
“法事什么的,其实像现在这样不就很好吗?比起和尚念经,回忆澪子的事、谈谈笑笑,她也一定会更高兴啊。所以櫂谷,给我再讲澪子的事吧。”
“——”
抓住手腕的手指,加强了力量。统一郎低着头,前发碰到雪人西装前襟。
“在我睡着之前,一直说澪子的事吧……求求你了。”
从烟灰缸袅袅上升的轻烟,在微风中缓缓发散。玻璃门外恍若梦幻的淡淡藤紫之花摇曳生姿。回忆的言语跟五月的夜晚是如此的合衬,简直让人不爽。
(竟在如此美丽的季节里……)
那时,统一郎也以他的大手抓紧雪人的手腕。抓住他,这么说。
“最底限度,请你不要比我先死。”
7
为了维护病人私隐,医院口风很紧。要是持有法庭令的话,情况可就不同,但一来律与水田只不过是便利店强盗的目击者,而律的拐带事件亦不在涉谷警署管辖内,在现阶段要取得搜查令,又或者取得照会书,要求公开个人资料等等也很困难。在这时,只有靠统一郎单人匹马想办法了。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是水田。水田生了脑瘤。数年前接受过切除手术,可是复发了。”
『……是吗。』
在电话彼方的雪人,声音毫无惊讶,因为与统一郎一样,他早有某一程度上的预料了。
“他本人拒绝入院。据说难以撤底切除,而且再次复发的机会很大。根治无望。”
『还有多少时间?』
“虽然没能问清楚,但大概数以月计吧。”
他静下来想了一会,雪人有点讶异,声音变的低沉。
『那些事……你怎么打听出来的?』
“也并不难啊。只要查出他的负责护士,然后唤她出去谈话。我就说是受家人委托,调查亲人离家出走的事情。动之以情,对方便告诉我了。反正我也没说谎。虽然没说离家出走的并不是水田。”
『你总是用这种方法调查的吗?』
“警察的行动总是受制于搜查令,我也只是用了别的方式调查而已。因为多数人都不想跟警察说话呢。也有的时候,没有警察手册会比较方便。”
该位护士很有经验,说病人现在应该感到强烈的头痛及呕吐症状。而渐渐亦会出现身体麻痹、羊癎发作的可能性也很高。
“听说水田曾如此说,要是仅余下短暂的时间,与其被困在医院里,倒不如多看美丽的景色继续画画。”
『……』
水田透预定在四日后再到医院接受治疗。统一郎成功探听出予约时间,以及在病历上记载的地址。
“大概为此才暂时留在这区哪。”
『……律君也知道这事吧?』
“你说呢?”
水田透的住所位于多摩市。看样子是他本来的家。可是,统一郎往实地视察时,发现房子已被丢空。然后,等到四日后水田透的覆诊日,二人约好在统一郎的事务所集合。
“不去医院埋伏可以吗?你打算跟纵他吧?”
在接待处的桌子上放了咖啡,雪人坐在沙发上问道。
“我们都暴露了身份哪。所以我拜托了阿城。”
“——那家伙吗。”
雪人不禁皱眉。统一郎轻轻笑了。
“他挺能派上用场的啊。”
“我说哪,你在警察时代就开始以这些奇怪的情报来源……”
“吵架吗……”
老旧的木门给打开,发出吵耳的声音。雪人立刻闭口。
“哎呀,这不是櫂谷先生吗?既然櫂谷先生在场,就是说有刑事事件吗?难道跟黑泽先生在办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吵耳地开门的男子,滔滔不绝地说着话,毫无顾忌也不先打招呼,就在雪人身边坐下。雪人讨厌般的挪开距离。
“啊,好香哪。黑泽先生,可以也给我一杯咖啡吗?”
活像营养不足的瘦削身形,一头乱七八糟的茶色头发伸出桌面。虽然已是日落时份,还是戴着浅色时髦的太阳镜。每次见到这个男人,都戴上不同的太阳镜,真不知他到底拥有多少副。统一郎想,这男人表面上虽然很会粘人,可其实在眼镜下隐藏着锐利的目光。
“黑泽,不用招呼他的。”
雪人歪了薄唇说道。
“哎呀,太过份了。我可是为了黑泽先生竭尽所能啊。可却被櫂谷先生讨厌了呢。”
“你以为有警察官会喜欢炒作新闻的摄影师吗?”
“以职业来歧视人,可是警察组织的坏习惯啊。”
“……”
如果我是制服警员的话,早就拔抢了——雪人似乎想这么说,一脸哑子吃黄莲的样子,统一郎扬起唇角苦笑着,站起来泡咖啡去。
城是自由摄影师兼自由写稿人,与统一郎相识已久。正如雪人说的,他写稿以新闻报导为主,从犯罪的花边及法律的隙缝间发掘新闻,把照片及稿子卖给三流的报纸杂志,藉此维生。经验似乎相当老到,可是表面看来才不过二十五岁左右,年龄不详的男子。由于以前被他偷拍到了照片,成为调查的障碍,所以雪人对这男子简直厌如蛇蝎。
“你还是死粘住黑泽吗?”
“好过份啊,我不过是被他叫来的啦。”
统一郎拿了咖啡过来,雪人依然在向城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