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统一郎匆匆与身旁的雪人对望一眼。
“有件事,我还没有跟奏君说的——”
以此为开场白,统一郎接下来说明水田透的病状。也道出了他已经活不长久的事实。还有律亲近水田透而不想回家,甚至不惜穿着女装持续潜逃。
“水田他,再过一些时日,一定会让律君回家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一点。就是现在什么也不干,恐怕不消数月,律君就会自己回来了吧。”
“这可不行啊。”
母亲带着颤音开声说。
“一定得尽快带他回家。绝不可以让律继续待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律一定是被骗了。带着那样的小孩到处游历——不寻常啊。而且,说他已经活不久……让他们二人单独面对,实在太残酷了。不对吗?”
“我也同意。”
一直沉默的雪人终于开口了。要是被得知涉谷的刑事亦牵涉在内,事情会变得麻烦,所以回答母亲疑问的目光,他自称是调查员。
“就是现在,水田也有头痛及呕吐的症状,而且将来也会出现羊癎发作及麻痹等等吧?以一个小孩子的力量处理不来。然后,死……”
说着,雪人才想起在场还有小孩子,顿了一顿。
“……要经历那瞬间,对少年来说太沉重了。”
“这也是啦。”
统一郎呼的一声叹息。
“那么说,你也同意协助我带律回家吗?”
“嗯。”
“那么,请你也带我一起去。”
统一郎再次跟雪人对望。
“虽然水田看来并非危险人物,可要是他被迫到末路,不知会干出什么。女性不要同行比较……”
统一郎举起手阻止雪人说下去。
“不。我希望能尽量和平解决事件。要是母亲在场,也许比较能说服律君。如果见到妈妈的脸,说不定能激发他的想家之情。”
母亲紧抿着唇点了头。在旁的奏也开声了。
“我也要去。”
“你不可以去啊。太危险了。”
“为什么?黑泽先生,让我去吧?”
“妈妈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怎么这样~”
奏在沙发上赌气地蹶嘴。
“话说回来,你先生呢?”
“先生现在正在海外出差。因为电话很难接通,所以总是联络不上。不过如果律回来的话,他一定会立刻飞奔回来吧。”
“那么,明天就行动好吗。今天时候已经晚了,而且你身体不适,请回家好好休息吧。明天……嗯,这样吧,就趁二人还没出门时,在上午行动吧。”
“我明白了。奏,你明天还要上学啊。”
母亲握住儿子的手,温柔的说道,少年不大愿意的还是点了头。简单约定好明天的事项,统一郎站起来。
“那么明天见。不如让我送你们回家吧?虽然车子很小。”
“不用,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那个,刚才……奏受到你多方照顾,请你原谅我的无礼。”
她一脸腼腆,初次绽开笑容。虽然寂寞却也漂亮的女性,笑起来格外增添华丽。
“没关系,我明白的。只要律君能平安回来就好了。”
母亲紧紧握住身旁儿子的手,深深一鞠躬。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8
“只要确认了身份,就立刻把水田送到警察医院去吧。”
“……这也是啦。”
统一郎抬头看着上空。雪人喝完咖啡从沙发上起来,统一郎维持交叉双腿安坐的姿态,看着雪人。
“要申请逮捕状吗?要是无视神奈川县警的话,收尾就会很难搞啊。警视厅及神奈川县警的关系那么差,要向他们说明状况,恐怕得花好些时间。”
“……就即场逮捕吧。”
统一郎微微点头。
“明天要是行动成功,我就跟上头报告。便利店强盗的肖像画也是,要说明来源也很困难。混帐,跟你扯上关系时,我总得单独行动,真麻烦。”
即使抱怨,似乎也没多少效果,统一郎只是嘴角微掀,敷衍的笑笑。
“那么,明天见啦。”
雪人朝事务所的出口走去。而统一郎不知在想着什么事情,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动。他伸手抓住黄铜门柄,转身回头。
“对了。我还没有听到你的答案。”
“嗯?”
把手臂抵在沙发扶手上,拳头托着腮的统一郎,拿开那手抬起头来。
“要是仅余短暂的寿命,你会干什么?”
没经深思而发出的问题。充其量,只不过刚才被取笑,作为小小报复的程度。
“我什么也不会干啊。”
干脆俐落得简直让人无力,统一郎如此答道。
“什么也?真的什么也不干吗?”
“什么也不干。普通地生活、睡觉,只要有美味的咖啡及酒也就够了。然后在最后……”
“在最后?”
他反问道。一瞬间,统一郎张口无言。好像不小心说溜嘴正在后悔似地,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然后他向斜下方逸开视线,眯起双眼说。
“最后,只要某人在我眼前笑着说活得很幸福,那就够了。”
“……”
不应该问的。
他想起第三回忌日,落在腕上的重担。
当晚,统一郎终于醉倒入睡,雪人一直看守到他睡着后,才离开黑泽家。出门时蓦然回首,庭里藤之花有如欲言又止的某人,隐隐约约地浮现。
以绕结在喉头的干哽嗓音,雪人说了声“再见”。反手关门,他背着门伫立良久。
(什么某人。)
实在无法想像。
珍惜的东西,以为理所当然地一直守护着的东西,在眼前被残酷地破坏,在心里究竟会留下怎么样的空穴呢?
肯定是无底深潭。
——那天,雪人从亳无防备地开启的大门走入他家中。
深夜时分。二年前五月的夜。
统一郎总是不厌其烦地唠叨澪子,在他不在时必须关好门窗。可是现在玄关灯没开,大门也没锁,仿佛说着这已经无所谓了。
“……黑泽。你在吧?”
雪人自行开启房子里的灯光。电灯开关位于什么地方,他大致上都已了然于胸。这家于他来说就是如此熟悉。
可是很黑暗。就是觉得很暗。旧式日本房子,才不过没有开灯,一切都会显得如此黑暗沉重的吗?
统一郎在茶室里。茶室里有一张大桌子。黑泽家中,虽也有放置饭桌的食堂,除了早上匆匆了事的早餐外,多数都在这间能看到庭园的茶室里用餐。
那是附有壁龛的宽阔和式房间。澪子总在壁龛摆放从庭园采下的花卉。他曾经听说过,那是黑泽父亲生前的习惯,一直延续下来。
“不知道大哥有没有察觉到,总之什么都没说呢。真让人没干劲啊。”
现在,那儿什么也没有。
很冷哪,雪人心想。明明已是五月份,这房子却是冷得出奇。
“黑泽——”
统一郎盘着腿半伏在桌前,身上草草披着衬衫,穿着牛仔裤。桌子上堆满了玻璃杯、酒瓶及大量的啤酒罐。烟灰缸溢满烟蒂,榻榻米上空罐横倒。从玻璃杯滴下的水滴,在和式橱柜的美丽木纹上形成圆圈状。
“喂。”
他把手放在对方的肩上想叫他起来,统一郎的身体摇摇晃晃的,酒气浓得呛鼻。虽说统一郎并不易醉,但也喝太多了。
“黑泽!”
他厉声喊对方名字,统一郎神情呆滞的抬起头来。
静悄悄的,有如黑色水面的眼睛。只有右目看着雪人。
冷飕飕的。胸口内侧有如被刀刃抚过的感觉。
头发乱七八糟,下颚开始长起须根。左目被绷带覆盖。横过前额,在头上打斜卷上数层,绷带重重包裹,宛如野战医院的伤兵。统一郎的主诊医生一脸困惑的说,如果只包眼罩及胶带,怕他在睡觉时不自觉抓到伤口。
“酒……对伤口不好吧。”
最终说出口的,竟是如此搔不着痒处又无可厚非的对白。实在不得不陷入自我厌恶。
统一郎在前日刚出院。刺入眼窝的玻璃小碎片,花了很长时间的手术才得以全部取出。在手术期间,雪人并没有留在医院等待。因为要着手调查黑泽澪子的事件。
死因是颈髓创伤,几乎即场死亡。死因解剖的结果,得知是因头部猛烈受击,导致颈椎脱臼,颈髓创伤死亡。遗体没有其他伤痕,十分完好。室内有着熟练的搜略痕迹,面向庭园的玻璃窗给打破了。恐怕是他回家时发现有贼人入屋行窃,在争持间被对方以家具击中头部,倒下时打破了玻璃——这是调查人员的见解。
统一郎回家的时候,犯人还在家中。
当他感到异样,走入家中,找到倒卧的澪子抱起她时,家中的电灯突然关上,统一郎在医院的病床上如此供述。有人把电源的总开关切断了。
统一郎扑过去抓住想趁黑逃走的犯人。可二人扭打的时间也没有多长。统一郎的头部被对方从侧面重重击在玻璃窗上。打碎的玻璃片,深深的剜入他的左眼中。
犯人乘机逃走。即使如此,统一郎还是追了出去。从左目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胸口,最终还是被路人发现倒在路上,而他倒下的地方距家里有好一段距离。
“櫂谷。找到犯人了吗?”
一看到他的脸,明明醉得厉害,统一郎还是以锐利的口调说了。
雪人紧紧的咬唇。
“……抱歉。”
当时,在都内发生多宗入屋行窃事件,都是看准了有女性单身留家的房子。就是说入屋行窃也做得很过份,有的案件里,窃犯被户主发现,反而翻脸威胁及袭击对方。同一犯罪手法的案件,在复数的管辖区中重演,而管辖黑泽家所在地的玉川警察署共同设置了调查本部。雪人坚决自愿加入了调查本部。
“也让我加入调查部吧。”
对目不转睛地凝望自己的右目,他无法直视。
就是完全沉浸于酒精之中,心底里也是清醒的,有如被什么依附上的眼神。
“不行。你还在疗养中。而且关系到亲属的事件的调查……”
“就因为是亲属吧!!”
放在统一郎肩上的手,被乱暴的推开。
“如果我不干谁会去干!”
“——”
统一郎的身体状态,其实还未可以出院的。他不顾医生的反对硬是出院。也许是因为酒醉,又或许因为伤势的关系,他猛烈的动作引起一阵晕眩,身体大幅度地摇晃着倾倒。
雪人双手支撑着那个比自己大的身体。
“求求你……黑泽。现在给我休息吧。”
如此说着,却没有充分理由阻止对方,自己也感悔恨不已。
“……櫂谷。”
低声呼叫他的名字。西装布料被大手一瞬间握紧,然后无力地离开。
臂弯中的身体很沉重,有如热块般灼烫。雪人抓来座塾充当枕头,让受伤同僚慢慢躺下。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对方身上。统一郎精疲力尽地闭上眼睛。
窗外的藤之花,温柔的、静静地摇摆。
——当他赫然睁开双眼时,躺下的身体已消失无踪。
连日的调查让雪人疲于奔命。今天要是不再突然被叫出去的话,他打算留在这儿直到天亮,可是在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雪人俯伏在桌上,他披在统一郎身上的西装外套,有如脱壳似的落在榻榻米上。
“黑泽。”
心脏噗通噗通的跳动,他焦急地跳起来。
虽然担心他会不会是外出了,但是没有。统一郎就站在厨房里,连灯也没开。那是发现澪子倒地——统一郎发现她的地方。每天澪子就站在这里做饭,本该是充满声音及香气的地方。
现场的检查在统一郎入院期间已经结束。澪子的葬礼也完成了。厨房已回复两人共同生活时的状态。没有任何损坏了的物件。亦了无痕迹。除了在记忆中。
因此,直直摆在眼前,近乎恐怖的丧失感,瞬间让眼前一片黑暗。
统一郎双膝跪在木板地上,背脊颤抖着。
上身屈曲得额头快要碰地。呼吸困难似的,手按着胸前及喉咙。
雪人面对着他跪下。听到对方泄漏出低吟。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
无人回答的问题,在黑沉沉空荡荡的室内回响。
“罪无可恕。罪无可恕。……我要杀了他。”
杀了他。
声与泪一起落在地上。听到的只有雪人一个。
“……櫂谷。”
在低语中呼叫的声音,最初是细小而无助的。
“嗯。”
“櫂谷。”
“嗯。我在这儿。”
“櫂谷,櫂谷……”
无数次回应他。对于呼唤他名字的声音,除了回应之外他也无能为力。
只是,不过是作出回应,至少他能办到。
(……还要。)
还想要些什么更加强烈的东西,这时他的而且确是如此想的。
更加浓烈的,甚至散发着血腥的东西。
“櫂谷。眼睛很痛。……眼睛里直发疼。”
在黑暗中,统一郎垂着头伸出手来,抓住雪人的手腕。那手力量之强大,让身体从内战抖。
“……好辛苦。”
要推开对方还是怎么,他想也没想过。选择只有一个,没有其他。
“最低限度,请你不要比我先死。”
是谁先开始的,事后再说就变成藉口了。
已经不是引诱与被诱的问题。
立在崖边闭上双眼,看不见哪边是地面哪边是地狱,只是靠近双手碰触到的那边。就是这样。
指尖触到的,只有一丝细线。
对自己来说,大概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只能渴求此时此地的身体——有如肉食兽埋首于获物的内脏里,那种活生生的、散发气味的、真切的温度,无论如何也是必须的。无论如何,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冰冷难耐,要是没有这个,即使一秒也活不下去。
雪人以双手触摸统一郎的脸引他靠近,背部同时被对方的手臂绕上。
当双唇擦过时,感觉有如定下什么约定。
从现在开始,只属此处。只属此时。
统一郎的唇既干又糙,让他不禁想弄湿它。有如碰到痛苦的东西似地,对方的唇于这时才突然想退却,他按止对方的脸颊,伸出舌尖舔舐。
碰触男人的唇,并不无犹豫。而且他不喜欢烟草的味道。加上威士忌的苦味,让他轻皱眉头。
在下一瞬间,手腕被一个劲儿的向侧扯去。
雪人重重摔在厨房的地板上。统一郎骑坐在他身上,名副其实地狠狠啃咬,苦涩的唇缠绕上来。
这种方式比较像是被强迫的,大概让他比较易于接受吧。他感觉对方好像故意要给他藉口。
“……嗯……呼……”
已不是初吻,但这样的吻倒是第一次。
作为受身,好像连自己的内部也给舌舔。湿润而灼热的舌,暴力地入侵自己的领域。当他纳闷如此下去是否会被吃掉,正想逃脱的时候,在绝妙的时机,正巧缠上甜美的叹息。在口中,有别人的舌头及唾液发出的水音,然后如同渴望似地,喉咙发出露骨的低鸣。野蛮的吻法,可却舒服。要是自己是女人的话,应该无法抵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