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是律的孩子,首先走近会场里最吸引的,在最里面的玻璃展柜前。统一郎刚才也看过了,在那介绍牌上写着“日本式双晶”,两个水晶以V字状结合在一起而形成一个大心形。根据说明,那个双晶必定以同样的角度结合。发出晶莹剔透的硬质光芒的心形石,的确是美得让人感叹。“双晶”的名字也让人联想到双胞胎。长发的少年以鼻子差不多要碰到玻璃的近距离,目不转精地凝视着那美丽的自然结晶。
接着,他转身往贩卖拥位走去。贩卖部的男人被叮嘱过要以平常的态度招待他。统一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从后接近少年。
穿着绵质衬衣的手,放在展示箱上。就在那时候,奏所藏身的瓦楞纸箱,大幅度的摇晃。
“律。”
相貌相同的少年,冷不防从箱中钻出。大概是见到久违三年的亲兄弟,在激动下情不自禁地跳出来。
“奏——”
他听到长发少年叫了那个名字。因为只看到他的背部,所以不知道他作出什么表情。有如从裂缝中泄漏出来的,微弱的声音。
空气中洋溢有如丝线扯紧似的紧张感。奏张开口想说些什么。而同一时间,少年突然转身。
“律……!”
他有如脱兔似地通过统一郎旁边,飞扬的长发擦过眼侧。
奏紧紧地追了上去,走出即卖摊位。男售货员则是呆若木鸡的站着。统一郎及雪人对望了一下,也追在少年们的后头。
(画家在哪儿?)
统一郎举目张望。长发少年跑出会场。在假日里接踵摩肩的客人之间,少年仿若小动物似的快速闪过,不乘升降机而往楼梯间跑去。走下梯级之时,他呼唤道。
“透先生!”
在楼梯平台处看着墙上张贴的海报的人影,向这边看过来。
是一个体格结实,身形高大的青年。穿着旧衬衣以及膝部破烂的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粗麻布的大背包。没有携带画材。应该放在别的地方吧。
少年扑到那个男人的怀中。
男子抱着那细小的身体,抬起头来,见到追过来的奏。那张脸孔,有如皱纸团般扭曲。
“啊啊。”
从唇间漏出干涩的声音,男人的表情看来既像在微笑又像想哭。
“奏君吗。”
奏唤了一声“透先生”,便停下脚步。
“是吗。被找到了呢。……律,时间到了。”
温柔细语的声音,然而却如重复涂色渲染而成的水彩画,声音中渗出了绝望。
“我不要。”
被紧紧抱住的少年把脸埋在男人的胸膛,露骨地如此说道。追上来的统一郎及雪人站在奏的身后。
“律……”
奏呆然地呼唤著名字。
“我不要。我不要。”
少年不断摇头。男人膝盖着地,仿佛安慰着哭泣的孩子,又像是依赖着对方,紧抱小小的躯体。
虽然奏把他评价为“童话故事出现的村里的善良人”,可要是他知道“木讷”这词汇的话,一定会这么形容他吧。
水田透这名男子,拥有一副看似作不出犯罪行为,亦不会威胁别人的温柔脸孔。身材高大,长长的手脚,坐在椅子上甚至显得过长。不过动作却是流畅而静悄悄的,有如在云上漫步似的优雅。简直好像只有这个男人身边的时间,流逝速度与别人都不同似的。清澈而沉着的双目,看来总是在微笑,而同时又总像在哭泣。
仿若身体庞大的草食性野生动物所拥有的,近乎美感与悲哀的静默。统一郎想,这男人有着如此的性质。
大伙聚集在松涛住宅区的公园里。假日的文化村不管哪儿都人满为患,为了尽量避人耳目,一行人便步行到这儿来了。附近有美术馆,也有昨晚跟雪人一起喝酒的小料理店。这儿跟统一郎事务所的所在地神泉、车站东口的涉谷警察署、宫益坂、火焰道、涉谷区政府大楼等等以一线连起来的话,便会在涉谷的中心画成一个小圆圈。
在公园里,稀稀疏疏地散布小孩子及他们的父母。在建有游乐设施的游乐场里面有一个水池,周边建有凉亭及小型的水车屋。双胞胎及透都坐在长椅上,穿着女装的律在中间,统一郎及雪人则站在附近。
“他们是帮我寻找律的人啊。虽然是侦探先生以及刑警先生,但都不是来抓你们的。”
奏向律如此说明统一郎他们的事情。律听到他们侦探及刑事的身份,表情显得僵硬,但也似乎相信奏的话。
“律。我好想见你啊。”
“嗯。对不起呢,奏。”
同一副脸孔的长发少年以及短发少年。两人相对的样子,活像制作精良的电脑动画影像似的。在根部相连系的两颗水晶。
“爸爸妈妈都很担心你呢。”
“嗯。对不起。虽然我是明白的。对不起。”
“你现在住在哪?”
“那个不能告诉你呢。对不起。”
比奏显得成熟的少年,重覆多次说着对不起。
“留长了头发吗?”
“没有。这个是假发。”
他拿起了长发给他看。奏看着有趣,微微笑了起来。律也笑了。
“好像多了个姐姐。”
“在乡村地方的时候,都不用穿成这样的。不过在大城市里,可能会有警方的人在找,所以……”
“你不回家吗?”
奏说完,律便紧紧地咬了下唇。那个举止跟平时的奏一模一样,活像录像重播。
水田透默默地在旁一直看着双胞胎谈话的情况,眼神带点哀愁,搁在膝上的手相握着。那手关节明显,给人笨拙的感觉。这男人就是以这双手画出那么美丽的画作。然而却相反的,让人感到很合适。
“我觉得,不去学校还是不行的哦。”
“嗯,也是呢。不过我也有学习的。透先生有教我念书。透先生他很聪明。奏送来的教科书我已经读完了一半。而且也有类似免费学校的地方,可以进去学习。我在很多地方都交到朋友呢。也看到很多美丽的景色。”
少年拚命地向忧心忡忡的弟弟解释。即使拥有同一副脸孔,两人的性格果然不同。律懂得安慰爱撒娇怕寂寞的弟弟,是个能干温柔的哥哥。可是那副模样,却在什么地方显得过于拚命。仿佛想紧握某些无可挽救、从指间流逝的东西,那么的拚命。
“那你住在怎么样的地方?”
“各样不同的地方也有。有时向人借房间,也有当雇住工的。我现在变得很会做饭。你知道吗?就是没有电子饭煲,用锅子也可以煮饭。很好吃的。好想也让奏吃看看呢。”
“嗯。……律快乐吗?”
奏问道,律沉默半晌。
“嗯。很快乐。……不过,也寂寞。”
在声音中带点苦涩。在这一刻,律看起来比较年长。
“寂寞吗?那就回来吧。”
“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怎么说呢。在小学生的时候,在快乐的时候,从没想过快乐的事情也会让人寂寞。就是日落了,明天再玩就好了。可是现在,越感到快乐的时候,在让人快乐的同一个地方,却是莫名的寂寞。”
“……”
奏沮丧地低下头来。律紧握住弟弟的手。头发长长的样子,像个温柔的姐姐。
统一郎看着二人的情况,向坐着的男人打了个手势。画家老实的站起来,走到统一郎及雪人跟前。
“听说你是警方的人呢。……真的很抱歉。”
透屈起高大的身躯,深深的行了一礼。
“不,就算你不道歉,现在我们也没打算要向你出手啦。”
雪人实际上充满厌恶地吐糟道。
“嘛~反正这也是别县的案件。”统一郎接口道。雪人简直把统一郎当成罪犯般狠狠瞪眼。
“对不起。不过,我不久就会让他回家的了。”
“那是在什么时候呢?”
统一郎问道,透郁闷的笑着。
“很快了。”
顿了一顿,也许觉得还不够,寡言的男子想了想,缓缓地续道。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应该让他回家的,可是拖拖拉拉的,不觉就过了这么久。不过,已经不能继续下去了。”
沉默片刻,他自言自语地加上一句:“因为时间到了。”
“你的女儿过世了吗?”
“是的。出生才五天。”
“你太太呢?”
“在诞下女儿的时候过身了。她本来就身子弱,医生告诫说她生孩子会有困难。可是她说,孩子是上天赐予的,无论如何都想生下来。”
低沉的、静静的,以有如鞋子踏在落叶上般沙哑的声音,男人说道。
统一郎轻轻的皱眉。他知道这种声音。这是被圈入罪案中的受害者家属的声音。他们被无法排解的悲哀,以及自责的心情缠绕。要是那个时候,那么做、又或这么做的话……如此这般不断的重重覆覆,直至疲惫不堪。
然后叹息及后悔都耗尽了,就是再挤也挤不出眼泪来了,只余干涸悲哀的声音。
“于是就以女儿的名字作笔名来画画吗?”
“她在命名前就去世了。所以至少为她起个名字,作为那孩子曾经在世的证据,为了让她残留在我的记忆以外的地方。……就是我死后也为人知道。”
画家转身,远远地凝望坐在长椅上的少年。
“其实我是依赖着律的。妻子及女儿死后,我有如行尸走肉般。我以为自己就是哪时死掉也没关系。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而生存下去。”
他低头缩肩,好像连占用地上的体积也感无地自容。可是接着,他又独自儿笑了起来。
“你笑我也没关系。那孩子是我的天使。我的第一位天使是妻子,第二位天使是女儿。然后律,翅膀被扯掉而来到我身边的,最后的天使呢。”
“……”
统一郎从口袋里拿出烟及打火机。作出点火的动作,假装手滑了一下把打火机丢到长椅附近。
“失礼了。”
他走过去拾回打火机,在透的背后向雪人打手势『你想法跟他谈下去吧』。雪人轻轻扬眉。
双子一直坐在长椅上,在说着律的生活情况及叶室父母的事情。打火机准确地落在长椅之下,在透放下的背包的附近。
在阳光混入寂寥的柿色的时候,律站了起来,说时候差不多了。他靠近高大的男人的身旁,握住手。
“奏,再电话联络吧。”
“……嗯。”
“不要让母亲太担心喔。奏要好好孝顺父母。当个乖孩子呢。”
“真狡猾啊。律明明是坏孩子。”
律困惑的轻笑,十分成熟的笑容。
“请你再多等一阵子。只要再过一阵子,我必定会让律回家的。”
透最后说,再一次向统一郎他们鞠躬。
一高一低的背影,双双的走出公园。较小的那个背影间或转身回望,大概在意会不会被跟踪吧。三人默默地目送他们。
“……在犯罪之前什么也不做,任由他逃跑,我感到疹子都要长出来了。”
对警察的工作有洁癖的雪人低声说,统一郎笑了。
“嘛~这情况不会维持多久的。”
“你知道什么吗?”
“在背包里面,有一张医院的收据。那是在市中相当大规模的医院呢。应该有病历吧。明天就去那儿调查一下。”
“你又用这种搜查方法……”
“安啦安啦。嗯?奏,怎么了?无精打采的。能见到面不是很好吗?”
“嗯……”
少年完全失去精神,统一郎不客气的摸乱他的头。
“律他说现在还不能回家。爸爸妈妈明明都那么地担心……妈妈甚至担心到每晚都睡不好,在他心目中,透比家人更加重要吗……”
“律也没有那样去比较啊。你爸爸妈妈还有奏在身旁吧。”
统一郎轻轻地拍了拍奏的头。奏笑了一下。
“我也不是小孩子啦。”说着拨开统一郎的手。
“侦探先生,对不起呢。我一见到律,就不禁跑了出来……你本来是不是打算要跟踪他的?”
“你不是想见律吗?所以现在这样也好。反正也会再调查的。”
“櫂谷先生也是,谢谢你没有抓他们。”
“因为跟黑泽约定了啦。”
雪人很明显老大不情愿的说道。
“不过我可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我会再调查一下,尽量想办法对律的身心不留下坏影响。要是有必要的话,不管你与律说什么,我也会逮捕透的。那是我的工作。你就是要恨我也没办法。”
全身充满不爽及洁癖的氛围,雪人以端整的脸斩钉截铁地说。奏凝视着那脸孔,然后高兴地笑了。
“櫂谷先生,好有型哦。”
“啊?你说什……”
“对吧?让人着迷哪。”
“嗯嗯。我虽然喜欢黑泽先生,也好喜欢櫂谷先生哪。警察中有像櫂谷先生这样的人,实在太好了。”
“……”
雪人皱起眉头想说话,结果什么也没说,干脆地背转身。
“奏该回家了吧。我驾车送你好吗?”
“啊,不用了。我乘电车回家就好了。我会打电话叫妈妈来车站接我。”
“那就送你到涉谷车站吧。”
三人一起走到涉谷车站。大家说好要是有更进一步的消息就再联络,跟奏在东横线的剪票口分别。接着,统一郎正要乘井之头线回去,却被雪人抓住手腕。
“喂。你该不是忘了吧。你还要跟我去警署,完成昨天的参考证人口供调查书啊。”
统一郎厌恶地脸容扭曲,脱口而出。
“不会吧?!我也有其他的工作要做啊。”
“我今天帮忙了你的工作,这下你也该跟我合作吧。调查书由我来负责。”
“那么麻烦,不如干脆让我自己写就行了吧。”
“那可不行。”
雪人匆匆的向东口方向走去。统一郎耸了耸肩,只有跟着他背后走。
走过下班人流陆续不断的大型行人天桥,他抬头仰望在V字型的土地的先端,有如俯视涉谷车站般耸立的涉谷警署大厦。外墙挂上绘有警视厅吉祥物Pi-Po君画像的交通安全垂幕。这大厦对统一郎来说是那么的熟悉。刚踏上正门前的阶级,便见玻璃门中走出相识的人。
“啊!这不是黑泽吗?”
“梶田先生。”
正是以前在刑事课的前辈,梶田。在署际的柔道大会中担任主将的梶田,拥有久经锻链的结坚身躯,被他晲视的话,性格较懦弱的疑犯也就连脸也青了,再露出可怕神色的话对方就会源源招供。然而内里却是坦率大方,而且泪腺很发达的男人。统一郎身为刑事课新人的期间,指导者就由梶田担当。
“怎么。又干出什么了吗?”
“不是啦。我是来完成昨天的调查书的。櫂谷他不肯放过我。”
“哈哈!櫂谷仍旧帮黑泽擦屁股吗?你们已经是斩不断的孽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