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别太在意了,动气伤身。」老管家王伯也开口打起圆场,「王家大宅从老爷住的时候开始算起,已经四五十年没翻修了,现在直接烧光了重建,反而省钱啊少爷。」
「……我知道。」王锦才低低叹了一声,「吃饭吧。」
王伯看看丫鬟,丫鬟看看苏讨儿,苏讨儿看看手里的碗——开吃!
这顿饭吃下来,最应该气吞山河横扫八方的王锦才却吃的最少,要不是苏讨儿时不时给他夹几块肉,他都光吞白饭去了。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王锦才睡起觉来夜不能寐,吃起饭来味同嚼蜡,三魂七魄都要丢去了一半,气色越来越差。
「哎,」苏讨儿坐在一处断墙上吃香蕉,「别铲了,每天都来铲,你的脸都黄了。」
王锦才放下铁锹直喘粗气,「有空废话不如过来帮我铲!」
「铲什么?都找过好几遍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我也要找找看!」
一些话在王锦才心里憋了好几天,憋得他寝食难安。眼下实在憋不住了,他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朝苏讨儿嚷道:「你的碗在我手里没了,你会不会要我赔?」
「咳咳、咳咳咳……」苏讨儿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涨得通红。
吃个香蕉也呛成这样?王锦才过去帮他拍背,话一开头接下来的就容易多了。
「先说好啊,要赔我也没钱,不过……我可以养你。」
「咳、咳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哈哈哈!」
苏讨儿边咳边笑,手舞足蹈,只差没满地打滚。
王锦才见状皱眉道:「你别想狮子大开口啊!不、不然……」
「咳,不然怎么样?」苏讨儿总算咳清楚了,展颜而笑,「原来这些天你就在担心这个?早说啊,我又不会让你赔。」
「你说真的?!」王锦才喜上眉梢。
「千真万确,」苏讨儿颔首,「不过有一个条件。」
「啊?」王锦才云里雾里,「什么条件?」
「来,你把耳朵凑过来。」
「哦。」
……
片刻之后,王财主他们家的废墟上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咆哮——「原来都是你这倒霉货害的!」
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船到桥头自然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王锦才大为感慨,虽然诗句好像不太对,但并不妨碍他抒发胸中的情怀。匆匆忙忙跑回家里,王锦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算盘取出纸笔,细细做账。
在一旁磨墨的丫鬟不解地问:「老爷你月头不是才做过账吗?」
「这是新账,得跟旧账分开算。」王锦才左手拨打算盘右手奋笔疾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账用来干嘛?」
「讨债。」
「跟谁讨啊?」
「……」王锦才顿了顿说,「丐帮帮主!」
于是这帐本王锦才写得可谓是巨细靡遗,上到屋瓦房墙,下到菜刀蚊帐,只有多余,绝无遗漏,白纸黑字,童叟无欺。等他写完了,天色刚好也见了黑。
晚上用饭的时候,王锦才一改数日前的食欲不振,对着青菜豆腐也照样食指大动。与之相反,苏讨儿吃起饭来慢吞吞的,腮边明显肿起一块,估计是疼。丫鬟和王伯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月白风清,夜色浓郁,王锦才吃饱了饭,心情又好,回了屋里半躺在床上支使苏讨儿道,「给老爷我脱鞋。」
「哼,」苏讨儿阴测测地一笑,「要我脱那就不止是鞋了。」
王锦才一骨碌从床板上坐起来,「呿!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你的债主!要不是你招惹了那些人,我的家能被烧吗?我的柜子能被偷吗?我的钱能不见吗?」
「是,是,是我疏忽了。」阴笑变成苦笑,苏讨儿唉声叹气道:「我不是答应会帮你要回来的吗,我说到就一定会做到。倒是你,讲好了不发飙我才告诉你的,结果你食言而肥!」
「抱歉,一时失手。」王锦才摸摸鼻子毫无悔意,「我的银子还有宅子你真的要得回来吧?帐本我都已经写好了,让他们总共赔偿四百八十五两又六十二钱就行。」
「真够黑的!」苏讨儿赞叹道,「你这是盖新宅需要的钱才对吧?不过也好,凑个整数五百两吧。」
「他们会愿意吗?」王锦才喜形于色,「能要到当然好!」
「会的会的。」苏讨儿打了个哈欠有点犯困,坐到床边还真顺手脱掉了王锦才的鞋袜,把他直往里推,「睡里面点,我也想睡了。」
「好。」王锦才没作多说就给苏讨儿让出空位,待苏讨儿躺下了,他又接着问道,「你是真的有办法要回来?」
「比珍珠还真。」
「万一要不回来呢?」
「没有万一。」
「那你什么时候去要?」
「三天后。」
「几时能要到钱回来?」
「未知。」
「你一定会回来吧?」
「会。」
「要是你没回来我上哪儿找你?」
「……」
「喂,苏讨儿,问你话呢!」
半天没听见反应,王锦才推了推身旁的人,正要再问,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这下没法子,王锦才只好抱着满肚子问题,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了。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鸡也未鸣,王锦才就先叫了。一晚上他的狐疑是越积越多,整个人越想越不踏实,越算越不安心。五百两啊!这是多大的一笔钱!怎么能轻轻松松随随便便就交给这个倒霉的乞丐呢?万一他要不回来怎么办,万一他不会要人家少给了怎么办,万一他要到以后独吞了怎么办?不是他王锦才小人之心,实在是苏讨儿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君子之腹的样子,这么一想事情就更没个准了,王锦才拍着苏讨儿的肚皮把他叫起来,「我决定了!」
「哦,你决定什么了?」苏讨儿瞌睡连天睡眼惺忪,显然还在半梦半醒。
「为了以防万一,」王锦才郑重地说,「我要和你一起去讨债!」
苏讨儿笑了一声,脑袋重又落回枕头里,「好啊。」
事情既然定下了,就得着手开始准备。王锦才先是打点好了家里的账务,又把重建新宅的事交给了王伯。别看王伯慈眉善目的,比起吝啬抠门来,他并不输给王锦才多少。所以王伯办事他放心,两天之后一切就绪,王锦才和苏讨儿再过一晚就要出发。
说起来王锦才这辈子还没出过远门,一来是不愿意花路费,二来是舍不得雇车马。虽然说如今为了讨债是不得不去,但要是倒贴上这些钱,未免也太亏了。思前想后,王锦才看着苏讨儿,终于找到了灵感。
「我们一路行乞过去怎么样?」王锦才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连行李都省了。」
一个乞丐变成两个,路上正好作伴。
「你想加入我们丐帮?」苏讨儿勾起嘴角望着他,「可以,我亲自批准了,你自备个碗就行。」
那简单,王锦才欣然答应,「就这么说定了。」
「真的?」苏讨儿翘起二郎腿,像是不正经又像是认真,「江湖险恶,世事无常,你真的愿意跟我走?」
这话听得王锦才是汗毛直竖浑身一抖,「什么跟不跟你走!老爷我是冲着钱去的,是讨债!为了银子我可以上刀山下油锅,关江湖什么事了。」
「什么嘛,」苏讨儿大失所望地撇嘴,「原来你不是找借口跟我私奔啊。」
王锦才气结,「两个男的要怎么奔!」
「谁说两个男的就不能奔了,」苏讨儿眨眨眼,「我有办法,你要不要听?」
「听你放屁。」骂完之后倒头就睡,王锦才心里还有点懊恼,自从遇上苏讨儿,自己是越来越粗鄙了,娘的!
当天晚上王锦才做了个梦,梦里小时候教书的夫子拿着戒尺打得他上蹿下跳。早上起来屁股居然真的很痛,一直到出发前王锦才都在偷偷摸摸地揉。
「怎么了?」苏讨儿挺关心地问他。
「没、没事。」这种事当然不能明说了,王锦才连连摆手,赶紧和苏讨儿一块踏上了出镇的路。
沿着河流走出小镇,再向前翻过半座山就能达官道所在的邻镇。山路崎岖,王锦才跟在苏讨儿后面吃力地爬着。本来他就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加上屁股痛,更是连掐死个蚂蚁的劲儿都没有了。
「不行了,歇会。」王锦才有气无力地拿着预备讨饭用的破碗,到河边舀了一碗水,「好热,让我先喝口水。」
苏讨儿笑而不答,不过也同意似得蹲到河边捧了一口水喝,然后把西洋镜摘下来放进怀里,就着河水洗了把脸。
谁不洗脸?是人都要洗脸,没什么好看的。
可苏讨儿不一样啊,王锦才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洗脸!不管是早晨起床还是下河洗澡,苏讨儿都会神秘地消失一段时间,再出现时基本上就洗漱好了。王锦才以前一直以为他是身有隐疾,比如瞎了的眼睛其实是两个大窟窿什么的,所以才藏于遮光镜后,自卑不敢见人。为了不触及他的伤心之处,王锦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想到此刻他竟然自揭疮疤?!这一惊非同小可,王锦才赶忙阻止他道,「你不用给我看的!」
「看什么?」苏讨儿回过头来微微笑道,「你想要看我哪里吗?上面下面?」
眼睛,一双炯炯有神,再正常不过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王锦才大惊失色狼嗥鬼叫,「你你你你你!」
「我我我我我怎么了?」嫌他太吵,苏讨儿捂住耳朵,「小声点,不是瞎子也被你震成聋子了。」
王锦才这才知道该怎么说了,「原来你不是瞎子!你的眼睛、你……」
「我的眼睛是不是很英俊?」苏讨儿表示理解地拨开被河水黏湿的乱发,方便王锦才进一步欣赏。
「和你一起这么久了你都没发现,真是有够蠢的。好了,别大惊小怪了,难得我暂时不想做乞丐,」苏讨儿说着从怀里摸出来好几张银票,甩在手里哗哗作响,「请你游山玩水好吃好喝风流快活怎么样?」
「……!」
顾不得苏讨儿骗了他还骂他蠢,王锦才瞪着眼前的银票,惊愕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你哪来的这么多钱?!难不成你是打家劫舍谋财害、害……」
「我是在谋『财』,不过没有害命。」
笑嘻嘻地把银子揣回怀里顺便帮王锦才合上下巴,苏讨儿解释道,「这些都是私房钱啦,我偷偷攒的。」
听到银子没问题王锦才顿时心花怒放,连手里的破碗也不要了。
这么多钱哪!
对苏讨儿装瞎的愤怒完全被银子所带来的喜悦冲散,王锦才赶快也就着河里的水洗了洗脸上的灰,拍了拍身上的土——本来想着要去行乞,故意弄邋遢点好骗钱的。
「洗好了我们就赶快上路,」苏讨儿忽然以正直的口吻说道,「过了中午客栈就没有大鱼大肉,只有萝卜白菜了。」
「你骗鬼啊。」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王锦才懒得理他,还想再歇会。
「你去过客栈?」苏讨儿问。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王锦才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去客栈?
「没有。」王锦才小声嘀咕,底气有点不足了——可是以前听人说客栈不是这样的啊?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客栈都是这样的了。」
「真的?你没骗我吧?」
「怎么会!当然是真的了。」
「那、那好吧。」
为了能吃上好菜好饭,王锦才只得赶紧站起来,跟着苏讨儿赶路了。
邻镇不大,甚至比王锦才所在的镇子还小一点。但是因为离官道近,所以车来车往的也算繁华。正是中午吃饭的时辰,客栈里坐了不少人。
「你怎么也点烧鸡?」王锦才抢先发问。刚才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这道菜,要是苏讨儿以为他在模仿他就不好了。
「我爱吃。」白了他一眼,苏讨儿继续啃鸡翅膀。
吃完这顿饭苏讨儿还要了几个馒头外带,王锦才想吃包子,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不好意思提。
「也不能光吃馒头当干粮,」苏讨儿倒是主动提了,「我们再出去买点烧饼?」
希望落了空,王锦才纳闷道:「干粮?为什么要吃干粮……包、包子不行吗。」
「原来你想吃包子?」苏讨儿勾起嘴角,「想吃包子你直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吃包子?不过包子在马车上放不了多久就会坏的,嗯,你能不能忍忍过两天再吃?」
龙游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遭犬欺,王锦才恼怒得红了脸,不就是个包子,他又没有多想吃!什么马车,马……
「马车?」王锦才诧异道,「你要雇马车?」
买了一打刚出炉的大烧饼,苏讨儿脸上还带着笑,「没错。」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无名小镇附近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缓缓前行。
头一回出远门,头一回去客栈,头一回坐马车。今天发生了太多个头一回,王锦才在颠簸的车厢里和苏讨儿大眼对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顾无言。
看了半天口渴了,王锦才拿起水袋喝水,刚灌到嘴里外面的车夫就突然喊了一声『驾』,惊得他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狭小的车厢内苏讨儿躲无可躲,感叹道:「还好没让你吃韭菜包子。」
只当没听见的,王锦才顾左右而言其他,「这是要坐多久才能到你说的那个什么丐帮分舵?」
「两三天吧,到了城里就是了。」苏讨儿掀开帘子看了看天色,转头问他:「吃馒头还是烧饼?」
「烧饼。」如果有肉就另当别论,没肉的东西里王锦才最喜欢吃的就是烧饼。不过烧饼也是要两文钱一个的,王锦才一般不舍得买来吃。
苏讨儿笑了,「你还是那么喜欢吃烧饼。」
「啊?」王锦才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烧饼?」
「因为我也喜欢吃烧饼。」
露出很温和地笑容,苏讨儿递给他一个烧饼。
这什么理由?王锦才皱着眉头接过烧饼,还好对于苏讨儿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了马车的颠簸后路程倒也不是那么难熬,王锦才不禁开始对目的地有了一丝好奇——乞帮分舵,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两天后。
「这就是丐帮分舵?!」
马车停在一座破破烂烂的城隍庙前,王锦才跳下车来垂头丧气,「枉费我的期待。」
「你乱抱什么期待啊,」苏讨儿伸了个懒腰跟着下来,「不住破庙能叫丐帮吗。」
让车夫等在外面,苏讨儿和王锦才先后走进庙里。
和一般的破庙没什么不同,零零散散的几个乞丐在里面休憩。
然而苏讨儿踏入的瞬间,气氛骤然改变了。
「帮主!你终于来了!」
本来窝在墙角疑似死尸的白胡子老头『唰』地跳了起来,而其他或坐或仰或卧或站的乞丐在迅速整齐划一地喊了一声『帮主』后便齐齐退至门外把守。
这一幕非常之快,以致于王锦才都看呆了,刚才那个乞丐好像没有两条腿的吧,怎么突然间就伸出来了?!还有那个断了手的,那个新手是怎么回事?!
「帮主,这边请。」
完全当王锦才透明,脸上还贴着狗皮膏药的白胡子老头拿了个蒲团招呼苏讨儿坐下。王锦才自知没趣,左顾右盼地看见有个草堆,就跑过去坐下听他俩个讲话。
「别磨蹭了九袋长老,」苏讨儿似乎有点不耐烦,「快说我拜托你的事查清楚了没有,叶隐江到底什么来路,那个宝贝碗可在他手里呢。」
被苏讨儿叫做九袋长老的白胡子老头抚着自己长长的胡须,叹道:「那说来可就话长了……」
「不行,你长话短说。」苏讨儿拧着眉毛打断他,「被你念上两个时辰我功力得耗去一半,你放过我吧。」
「好吧,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明显不乐意的白胡子老头板着张脸一口气说道:「南海魔教是近十几年来出现在江湖的,虽然表面上叶隐江是教主,不过此教其实是由几十年前号称辣手摧百草的黑风寨寨主一手创建的。」
「我管它是谁建的,关我什么事,」苏讨儿愈加不耐了,「长老你说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