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之月(出书版)BY 椎崎夕
  发于:201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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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无法见到肯拉特,待在哪儿,做些什么都是一样的。不过就是,该来的已经来临罢了。

要说有依恋,便是最后想再见一次面就好。若无法相见,至少也希望能在这儿倾听出航的礼炮。想要祈祷那个人,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国……

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空壳子。

或许,是将所有的心意都托付给了那只金鱼吧。

深月忆起了而今应该也仍在那屋中的金鱼缸。将那亲手递给自己时的,肯拉特的表情苏醒于脑海之中。

「深月。」如此呼唤的声音——仿佛在耳内深处,浸透般地响彻着……

哭过了头而泛红的眼角,麻辣辣似地刺痛。就连那阵疼痛,也宛如事不关己。

试着轻轻触上礼服下摆上的刺绣,指尖极其温柔。

到了明日一切终将结束,深月想当平静地如此思忖。

第二天早晨,是片几近刺眼的艳丽青空。

在游女们起身的巳时左右,深月面对镜子,进行整装。

接下来要被送往何方,深月尚不知情。虽然必定是会步出风化区的双层门扉吧,但若要以手边的服饰打理,除了一如既住地扮成女装以外别无他法。而之后只能在所到之处,依言行事吧。

走廊传来叫唤声,是在深月将高腰图样上添有花鸟的短袖和服穿上身,并整理系成水木结的腰带形状之时。

来人是楼主。他沉默地凝视着整装完毕的深月。

「行李大概有多少?」

面对询问,深月示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袱时,楼主露出意外般的表情。

今早,送客之后收拾而成的包袱颇小,大约只有用单手便可拎起的尺寸。

想到从熟客那儿受到馈赠的礼服差不多也都不合身了,而女性用的排梳或发簪应该也不需要,于是便几乎原封不动地留下。

「那个呢?不带走吗?」

楼主以眼神所指的,是挂在墙边和服架上的礼服。

从岛回来那天便是最后,之后一次也没穿的礼服是承肯拉特所馈赠的,因此单是瞧见胸口就疼了起来。

尽管如此,仍硬是在表情上装出平静的笑容,深月说道:「……若是目的地没地方放,或是疏于保养,我想礼服就太可怜了。虽然麻烦您,但我想请楼主依您的意思处理就好了。」

深月推想愈是有价值的东西,就愈是容易被没收吧。若是那样,至少希望能留在或许会被妥善保管的地方。

楼主暂时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回心转意般地说道。

「——方才,从岛上来了使者。」

「咦……」

「好像据说是先前的那位外国人大爷,要送你骆驼。说什么虽是作为进贡品带来的东西,但官厅那儿说不需要就被退回来了。就算要带回国,船上也似乎已没装载的地方。也不是要你在花街饲养,说是要把卖得的金子,送给你——卖给展览馆的安排也已经做好了。因为想要当面交付,所以傍晚过来岛上,通知是这样说的。」

「那个……但是,听说白天接客之前就会过来接人了。」

「我说过如果能够获得指名的话就让你去不是嘛?反正到了明天船就要离开。横竖是仅只一晚的事。」

将视线从睁大双眼的深月撇开,楼主匆忙转过身去。

「傍晚千早会过来接你。就穿着那件礼服去吧——明天才接人,我先转告他说从岛上回来之后再来信。」

冷淡言毕之后,楼主出了房间。

深月以不可置信的心情凝视着那扬出声音关上的纸门。

『因为想要当面交付。』

既然如此,就能再一次与那人相见了。能够听那声音,注视那眼瞳。只要时间配合得上,或许能够目送出航也未可知。

——与深月的约定,那人没有忘怀地遵守着……

单是这样心想,胸中就仿佛膨胀了起来。

放下收拾好的行李,深月转头朝向房间。面对镜子,压按泛红的眼周。

因为真的是最后了,所以不想被他看见丢人的样子。深月打心底如此思索。

第十二章

千早前来迎接,是在白天接客收场过了不久后。

异于平时地花时间,精心整装完毕的深月被千早所带领着步下店铺一楼时,店里的男役趋前跟上。一问之下,听说是奉楼主之命要同行至岛上。

「是在怀疑你说不定会脱逃吧……听说明天就要换店铺了。」

在与男役分别,穿过岛的正门之后,千早对着因前所未有之事而感到不知所措的深月那般说道。

所谓脱逃,是指不待年限届满便从花街逃离一事。对一个为了换取金钱而被买卖之身而言,自然是不被允许的事,此外在被墙垣与门扉所包围的场所中逃跑也绝非易事。最后多半是还未遂就被带了回去。

能够堂堂正正步出花街来往岛上,就那层意义上而言,确实是个好机会。

据说原本当游女造访岛或外国人住宅区的时候,就规定必须要有男役同行至门际。至今都没有那样做的人,反而还较为罕见。

默默看着经此一说便明白的深月之后,千早将他送到了肯拉特的宅邸。

「请你在里头等待,肯拉特大人这么吩咐。他回家或许会晚了些,所以就请你在二楼的房间中待着吧。」

对千早所言,深月慌忙摇头。

「不要紧。我在楼下等待。」

尽管屋主早已知晓会让深月进屋,但他仍不打算就此我行我素地走上楼去。

始终欲言又止的千早,然而之后却没有再说什么就返回商馆去了。

为了准备明日的出航,岛上似乎没有官差及通词交杂出席的宴会,千早和其他商馆员工熟识的游女们,也都被唤了过去。

这阵子听说肯拉特很中意的,仲浓屋的游女大概也正在同个会场上陪恃吧。没有多久之后,便听见了三味线的声音与歌声,以及夹杂外国话的欢乐谈笑声。

仿佛在静悄悄的屋中被独自留下,深月无意识间屏住呼吸。环视许久未访的一楼泥地房,忽然注意到了那个。

深月白昼时作为歇息处的椅子上,摆放着金鱼缸。走近后捧在手上的那东西已变得空无一物,深月恍然明白了金鱼的下落。

从金鱼小贩那儿购得的金鱼,听说无论如何也活不过冬天。虽然早已明白,胸口却异常疼痛。

到底就这样抱着轻盈的金鱼缸过了多久呢?听见外头传来的人声与声音,深月不自觉站了起来。旋即,出入口的门扉开启。

是肯拉特。他正抓着半敞的门,以不悦的表情朝着外头说话。宛如撂下狠话般地说了些什么,就粗暴地将门关上。

若对平时的深月而言明明是令人畏惧地怒色,但却无法将目光从那修长的身材挪开。

饶富特色的金褐色头发也好、要抬头仰望的身高也好,都维持着与之前见面时相同的模样,连这般理所当然的事都教人怀念。

原来自己是这么样地想要见这个人呀,深月体悟。

肯拉特只有一个人。是要那传言中的游女在某处等待着吧?肯拉特对紧闭的门扉头也不回,手中拎着照亮昏暗四周的油灯长叹一口气后,像是察觉到似地看向深月。

「……来了吗?」

是的,深月回答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平静地响彻得不可思议。能够受到召唤这事,以及能够对其回应皆令人欣喜,深月略微低下头。

「许久不见。得蒙召唤,不胜感激。」

半晌间,肯拉特沉默地注视深月。一会儿后,低声说道。

「总之先上楼吧。这儿不好说话吧。」

答话之前,修长的背就已朝着楼梯去。既然被再三叫唤了也只得跟随过去,深月将脚踏入从前生活的房间。见不着原本悬在心上般的其他游女的所有物,他为此事稍感到安心。

「昨天。」

方上了二楼就被如此一说,深月无法立即了解个中涵义。

肯拉特所看的,是深月怀抱着的金鱼缸。

「那只鱼。直到前天晚上都还在游泳,但昨天早上就浮着了——真是可怜。」

「据说原木这就是不长命的生物——能得您挂心,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对深月的回答扬起眉毛的人,将金鱼缸捧了起来。与油灯一同放置于旁边的桌上,像是要确认什么似地俯视深月。

「听说赎身的提议,你回绝了。」

唐突的言辞,使呼吸瞬间停止了。

朝下望着动弹不得的深月,肯拉特沉着地继续。

「因此而触怨楼主,结果从三浦屋被赶出来。原本的借款之外,由于眼睛的缘故转移店家也多花了些钱。演变成你所无法偿还的金额,这件事,是事实吗?」

「——」

该如何回答才好,深月并不清楚。似乎从即使仓皇却仍一径抿起嘴唇深月的样子,察觉到他并不打算回答。短促叹了口气,肯拉特淡淡地说。

「在这个国家,骆驼似乎足以成为展览品呐。拜托通词卖掉,竟收回了相当的金额。」

对突然转变的话题感到困惑,肯拉特所告知的数字是较深月想像中还要望尘莫及的高昂金额,简直像梦中之事一般。

「只要有那些的话,你就能获得自由了不是吗?」

「咦……」

「听说要从店中除藉,除了借款之外,还要再追加年限结束前所应该能攒得的金额。但你无法长久以游女之身工作的这件事,楼主应该也明白才是。至多,就是再加上养育之恩的程度吧。」

「——」

至领会话中涵义之前,深月费了些时间。

再次,深月抬头望着肯拉持。

「对您感激不尽。然而,那些金钱对我而已是无用之物。请肯拉特大人您收着,或是请赠送给其他大人。」

「你说不需要是吗?那么,今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您这么说也……我想会是换一家店铺,继续工作吧。」

「既然有眼睛这事,你的目的地就不可能会是正经的场所。住所就甭提了,听说待遇也会变得苛刻。不论能在新的店里待到什么时候,除了那双眼睛之外又无依无靠的,恐怕到死前出来外头这事都无法如愿。那样也要说没关系吗?」

「……即使,变得自有,也没有地方可去。」

吐出一句回答的同时,深月觉得尽管如此仍能微笑的自己很令人匪夷所思。

「诚如之前所言,我是花街生花街养的,所以对花街以外的地方一无所知。也听闻继承外国血统的人,即使提出了申请但只要没有相当的门路,是没有地方工作的。无家可归,也没有等待之人的话更是如此吧。所以就这样吧。」

「那样好吗?全都放弃对楼主言听计从,不会后悔吗?」

「我认为那就是……我的命运。」

若之后再提出申请,深月的存在本身或许就能受到认同也不一定。但取而代之的是,三浦屋的楼主将会被问罪,而且也不知道深月会落得何种下场。尽管能平安落幕,深月也无法想像一个孑然无依、背景复杂的混血之人,会有接纳自己的地方。

这并非是金钱问题解决便能了结的事情,无论怎么做都会走进死胡同。到了现在,这已是束手无策之事。

「楼主大人也是以楼主大人的方式,在替我着想我的事。违背楼主大人的心意也好,明天开始就要换店铺也好,全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事,并非是因为谁的关系。」

慢慢回答的同时,觉得眼前之人,是个温柔却也同样残酷的人。

『就能获得自由了不是吗?』

能蒙其担心至此般地步,甚感欣喜。也明知只要形式上接受金钱便成了,深月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肯点头的自己倔强顽固。

并不期望变得自由,对于被禁锢一事也并非无法忍耐。

从被告知了眼瞳颜色意义的那时起,就明白自己是无法成为寻常人的。总有一天要被遣送他方这事比外,那目的地并非是自己所能决定之事亦然,自幼时起深月便再明白不过。

『是在怀疑,你说不定会脱逃吧。』

深月想起了千早的话。

每年都有几位企图脱逃的游女。自己亦曾隔着窗户听见骚动,耳闻到逃跑失败的游女在惩罚途中香消玉殒,这并非罕见之事。

尽管如此,想要脱逃者仍络绎不绝。从前无法清楚明白的理由,如今则觉得总算是逐渐能够多少看清了。

她们必定是相信着。在竭力奔跑穿越的双重门扉彼侧,有「什么」——有「某个人」正在等待。

正因为如此才会图谋良机,朝门扉狂奔而去。那也许是心爱的男人,也许是盼望中的家人,亦或者是自由也未可知。

然而,之所以能够那样做只是因为相信在双重门扉的彼端存在着确切的「什么」。对不具有那些的人而言,无论是门外或是门内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尽管穿越了双重门扉,也仅是走投无路罢了。

没有等待之人,亦无归属之地。上那儿也找不到靠山。

即便有希望能追随而去的人,却也完全无法追上那个人。朝遥远海洋彼端归去之人,是不可能追得上的。

无论是作为游女留在花街,抑或沦为男娼接客,两边都无妨。居住场所与食物也好,工作内容也都无所谓。

即使对方正宠爱着其他的游女也好,连见面交谈都无法如愿也不打紧。

只是,希望待在这人附近。尽管那是年仅一度之事,只得望上一眼那身影,一切便已足够。

然而,深月的那个心愿却是绝对无法得到结果。

在微弱的油灯火光中,深月仰望肯拉特。

不管是多么疼爱自己的客人,或是那般照顾自己的楼主亦然,对深月来说总是不知为何有些疏离。

己身之内,竟然拥有如此强烈的心意——而教导了自己何谓恋慕某人的情感的,正是这个人。

……但,肯拉特已经、不再关心深月了。

第三度返回岛时,丝毫不在意守卫眼光将深月抱起的人,今日却一次也没有触碰自己。在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之下,仅仅只是凝视着深月。

这番交谈结束之后,肯拉特一定会前往沟萩身边吧?若明日一早便出航的话,必定是无暇顾及深月的——如此一来,这就成为今生的别离了。

相见也好,交谈也罢,都将无法如愿……

「得蒙宠爱,不胜感激。能够遇见肯拉特大人,深月已甚感幸福。」

由正面凝视着那湛蓝的眼瞳,深月于脑海中将这个人的面容烙印其上。

为了今后无论前往何方,沦为何等身份,都永远能够回忆起这个人。

为了至少,能够一直在胸中怀抱着这容颜……

「还没让我听见刚开始那问题的回答呐——为何回绝赎身的提议?」

感受到低声的询问中不容脱逃的余响,深月窘于回应。

此时此刻,深月无法理解肯拉特执着于此的理由。

「对方与你打从以前就熟识,也不吝于花钱。知悉眼眸的事后,仍想将你作为男佣带往乡下。还似乎约好了尽可能会找个让你能轻松度日的地方呐!」

「为……什么,连那事都……?」

「听说在询问你的意思之前,楼主就已接受提议,但也是考量到了你的情况才决定的。所以,违抗了那样的楼主,拒绝提议的理由我倒想问问。」

「——是我,任性所致。」

面对强硬态度下提出的质问,深月一点一滴地开口。

「对于熟识的客倌大人的好意,我觉得非常高兴。然而,对我而言有其他更加重要的事物。因此,就请他让我婉拒了,仅只如此。」

「所谓重要的事物是什么?不惜舍弃今后的安稳,想要得到的是什么?那个重要的事物,不愿助你一臂之力吗?」

「那是,我个人的情况。是与肯拉特大人,无关之事。」

强忍这锥刺胸口深处的疼痛,深月温婉地牵起一抹笑容。

当下,伫立于眼前之人眼瞳的神色转为险峻。笔直地俯看着深月,以严厉的口气说道:「无关吗?就算这样,也太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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