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陷入静默之后,燃起导火线的是楼主。
「……那位什么船长大人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呐。」
「神圣,是指?」
「这家伙至今也不曾违抗过俺或是九重。不管是什么样的客人也没抱怨,一直默默认真工作。就因为那样,所以即使是这双眼又是男的我也还是把他给留下了——但是,从岛回来以后,就变得会顶嘴了。」以相当不愉快的语气,楼主言道。
「受到疼爱这部分是很感激,但是被灌输奇怪的小聪明可就伤脑筋了哟。又无法为他赎身,马上就要归国的人,为所欲为些什么——」
仿佛越发气了起来,末了撂下句悉听尊便后,楼主走出房间。
之后留下来的千早叫进其中一位经过的男役,嘱咐他将深月放下来。
似乎是个十分坚固的绳结,到手腕被松开为止花了相当的时间。好不容易来自上方的拘束才刚脱落,深月便当场软下了。接住自己的是千早,说声可以了便让男役退下。
千早一面检视着深月受伤的情况,一面念着尽可能快点儿回岛上去比较妥当。
「肯拉特大人他非常生气哟,要是你就这般不去岛上的话,大概又会演变成要跟楼主协商了吧。」
由千早这番话,回想起刚才在意识朦胧间听见的对话。
说是若不将深月送过去,就要通报官差有男性伪装进出岛中。
前次赴岛时,楼主心情恶劣的原因深月如今才领悟到,背脊于是一阵凉意。
或许是表情变得相当悚然了吧,千早安慰般地摸上自己的肩头。
「并不是说真的,而是为了将你留在身边所做的胁迫吧。那事楼主应该也知道。然而,违反规定若被当成了挡箭牌他也无法视若无睹了。」
「但是……我因为任性而违背了楼主大人——结果,却要擅自去岛上……」
「楼主那边就由妾身来调解吧。因为也有几件事不先让他明白不行。无论怎么样,总之先包扎吧。」
解释给深月听后,千早暂时先去走廊一趟。不一会,捧着似乎是从那儿借来的药箱回来。
替那留在肌肤四处的痕迹与伤口上完药后,千早开口。
「为何拒绝赎身的提议呢?对方在知晓全部的事情后,却还是说了一定要不是吗?对方好像也是你长年熟识的人,且楼主明明也说过真的是无从挑剔的提议了。」
在净只是呼着浅促气息的深月的肩头,以慎重的手法将和服内衣重新覆盖好,并在其外披上短袖和服,千早说道。
「——是肯拉特大人的事?」
闷不吭声,仅是左右摇着头。尽管如此,千早仍是继续。
「那位大人可是外国人哟。待在岛上的时间也只剩一点了,也不知道下次是否还会来这个国家。倒不如,先认为无法再见面会比较好。即使爱慕那种人,你也只会难过而已喔?」
淡然的声音听来总觉得有些心痛,深月因此再次注视眼前的游女姐姐。
据说千早与商馆长的邂逅,纯属偶然。一年一度的庙会时,来参观的商馆长初次见到担任献祭舞一职的千早,于是透过通词首长向三浦屋的楼主恳请让他会上一面。
名届头牌的千早,在那之前都未曾接待过外国人。据传以大商行的店主为首拥有众多熟客,赎身的提议也有好几件。即使屡次拒绝商馆长也不退让,因此就在约好一次为限之下她赴了岛。然而,不知什么原委逐渐心意相通——到最后是依自己的期望而赴岛了。
听说商馆长,在国外有妻子。在知悉那事之下千早成为名付游女,产下继承外国血统的孩子。孩子虽然夭折了,但据说若还活着应该会亲子三人同在商馆中生活才是。
对于选择了有期限限制关系的千早,不知旁人做何感想。但是,对现在的深月而言,那是打心底感到羡慕的。
这是还剩下几年的事呢,深月无从得知。甚至或许明年商馆长就得返回祖国,千早则孤单被留下也说不一定。
即便如此——至少只要商馆长还在这个国家的期间内,千早就是商馆长的妻子。无须顾忌任何人,被允许留在商馆长身边。
「然后是楼主的口信。说是岛上的工作结束之后马上就要换地方了,所以你得要有心理准备。」
或许是对仅是点着头的深月感到焦急,接下来千早的话语声乃前所未闻的凌厉。
「还说因为这附近没有男娼专用的茶屋,所以会借出入的女人贩子的门路来寻找处理男娼的人。若演变成那样,毫无疑问会被赶出镇外哟。那样也不打紧吗?」
「……楼主大人若那样说了,我想就会是那样了吧。」
勉强挤出的声音,相当地沙哑。抬起仿佛塞了石头般沉重的手臂,想要并拢和服的衣襟时,千早立刻帮了自己一把。
「再重新拜托熟识的客倌大人赎身吧。」凝视着「咦」地眨着眼的深月,千早说道。「总是一直照顾你不是吗?而且,还说过要留你在身边吧?既然如此,如果道歉央求的话或许就能获得原谅了。听我的话。」
沉默依旧,深月摇首。
「你曾想经试想过,会被决定送到哪儿去吗?包含三浦屋在内,这个镇上对待游女的方式还算好的。若是被送到城镇外头的,未经官厅认可的店家的话,之后会变得怎么样呢?」
一度停下话,千早诉说着,「听说即使患病了也不得休息,若是变得不能动了就会被扔掉。还有换了店家不出三个月就行踪不明的姑娘,也有姑娘被客人给杀掉哟。」
一面注视着拼命地口若悬河的游女姐姐,然而深月的心意却没有丝毫动摇。
千早所言,一定是正确的。虽然是个身怀麻烦情况的人,但三浦屋对待深月绝对称不上残酷。
作为之后目的地的场所大概会是个恶劣的环境吧,这自不难想像。不但背景复杂又无依无靠,即使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也是孤立无援了。
明天都不知在哪的生活是连性命都没有保障的——在那样的地方,深月将沉沦下去。
「肯拉特大人,知道吗?」
面对惊讶地将脸抬起的深月,千早似乎猜到了答案。抓着深月的肩头,像是要低头注视他脸蛋般地说道。
「向肯拉特大人,拜托看看吧。既然一直那么样地中意你,说不定——」
「……他知道吗?」
反射性地重复说道。或许是不知所谓何事吧,仰望着露出诧异般表情的千早,深月说道:「帮我赎身的提议,以及回绝该提议的事,那位大人知道吗?」
「你若没说的话,应该是不知道。因为妾身也是刚刚才从楼主那儿被告知的。」
直直地回望游女姐姐,深月勉强整好坐姿。被抽打的地方虽然火辣辣般地刺痛,然而却一点儿也不在意。
「请您,拜托——拜托您是否能将那些事情对肯拉特大人保密呢?」
「深月?」
「千万拜托了。关于我今后的事,希望您什么也别对那位大人说。」
深月一面将额头贴上榻榻米般地请求,一面体悟到自己的自私。
坚持任性之后,方才明白。楼主的辛劳也好,千早的体贴也好——连肯拉特的想法都不去设想,净只是想要执着于自己的心愿。
唯有这事是无法让步的。
「为何要那样……若是那位大人,只要拜托的话必定会出手相助才是呀。」
「如果被知道了,我就再也无法与那位大人见面了。」
凝视着两眼圆睁的千早,深月说道。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请那位大人关照也好,或是央求帮助也罢,都是不对的。与其那样——比起再继续添麻烦,我宁可待在这儿等待换地方。请转告那位大人,不要再理睬我的事了。」
尽管他是多么恋慕着对方,对方也不一定会同样地思慕自己。而身分悬殊,归属的地方迥异更是如此,即使再怎么冀望也遥不可及。只不过是被人以金钱所购之身,要寻求协助也不合乎道理吧?
——若是能在记忆中的渺小一隅,记得在这个国家曾有着这么一个人这件事,光是如此就行了。名字或样貌都遗忘了也无妨,只要某天能够回忆起来有那件事发生过就已十分足够。
从最初开始,就是没有结果的爱恋。
即使再怎么朗望,无法实现的事物不知凡几。这深月深切的明白。
金鱼缸中的鱼儿,没有办法在海中生存。那样的金鱼的思慕,对于在海洋中优游的鱼来说根本不成一回事。
这份心意,就此让它沉没在那片汪洋中吧。
岛的彼端,消失于遥远水平线的海洋,延伸直至那个人的国家。将与那人一同度过的日子珍惜地在这胸口中收纳在一块儿,在离开岛的日子时,连同回忆沉没于那片水底吧。
为了今后无论被送往何方,都随时能够回忆起。
为了纵使这副身躯消逝——也唯有思念能余留水底。
不知是在何处如何达成协议的,步出店铺这事几乎简单得令人沮丧。在花街的走廊上碰着面的男役之中,虽然也有将深月捆在天花板的人,但深月也完全不加责难,也遇见了女侍,却也只是被投注了险恶的视线而已。
包扎之后,也许是暂时得以休息吧,深月总算是能够步行。让相识的男役在岛门老远之前帮了自己一把,于黄昏开始降临时分回到了岛上。
或许是给重复着相同要求的深月吓着了吧,千早变得沉默不语,即便如此还是仿佛理所当然般地支撑着自己疼痛的身体。道了谢,以泰半倚靠过去的姿势,深月朝宅子前去。
肯拉特的返家时间,依日子而有所不同。一想到说不定正在等待着自己,深月就自然地加快脚步。从入口处的门扉将脚踏了进去,深月抬头望着二楼。
正在此时,背后传来许多脚步声。
因为是没听过的声音与人的气息,深月反射性地将原本覆戴的圆帽给拽近将脸遮起。旋即,随着外国话语,深月披着和服的肩膀被抓住,而本来就已颓软的膝盖更是一股脑儿地瘫了下去。自深月颓坐着的头上落下了许多人声,使得一股本能性的恐惧袭来。深月不假思索当场蹲下,将脸蛋压上墙面并使劲在揪着圆帽的指头上。
「——!」
敲击耳壳的尖锐声响,是千早的声音。
从时而可听懂的争执言谈中,了解到她正告诉他们快点儿出去,以及他们的目的是要看深月的容貌。
包围深月的人声完全没有退去的迹象,频频向深月攀谈。尽管深月试着用好不容易学会,稀稀落落的外国话告诉他们不行也还是没完没了,被他们迫不及待地拉扯住圆帽。
就只有眼瞳不能被看见,拼死护着眼际。
一回神深月状似被逼进了墙边,彻底地无路可逃。虽然绝非粗鲁,但却强硬地被扯下了圆帽,剧烈崩溃的视野中映出了陌生之人的身影。
紧紧闭起了眼。深月绝望地思索着难道果真不能回来时,伴随着声响传来了耳熟的噪音。
仅一瞬间转过了视线——深月觉得仿佛身体的中心松脱了般地放松起来。
门的那一侧,肯拉特伫立着。
一度折回商馆去的千早,送来两人份的晚膳给他,是在窗外已为黑夜所覆盖之时。
「我想肯拉特大人马上就会回来了,因为就在方才,谈话似乎已经结束了——虽然还是相当震怒的样子。」
混着叹息的话语,令人想起傍晚所见的肯拉特那剑拔弩张的模样。
方一进门,肯拉特就将团团围绕在深月四周的商馆员工们给推开。依然蹲踞在地动弹不得的深月,随后立刻被强而有力的臂膀一把抱起。因已然熟稔的手臂力量而安下心来,将面颊趴上宽阔的肩头时,突然听见了极为猛烈的怒吼。
与先前火灾之际怒斥深月时截然不同,是阵毫不留情的嗓音。
尽管知道并非是针对自己的斥责,但还是因不熟悉的怒声蜷起了身子。或许察觉到了吧,肯拉特撵一般地将商馆员工们赶出去后,立刻转为以低沉的温声安抚深月,抚摸着他的背。
『事情结束后,马上就会赶回来。你就跟千早一起待在这儿吧。』
在耳畔私语后就出了门而没再回来的那个人,依据跟着过去探探情况的千早所言,似乎即使在商馆里也丝毫不减那副怒火攻心的态度。
虽然商馆员工们恣意妄为是事实,却也并没有强行逼迫。即便千早如此劝解,肯拉特仍未收起怒意,结果据说决定取消了明天的交易。
面对深感抱歉地低下头来的深月,千早摇摇头。
「并非是你的错所以别在意。肯拉特大人所说的亦是事实,而且这件事商馆长大人也同意了。对官差以及通词找了个理由说明后,他们也理解了。」
「但是……」
「只是——真的,那些人好像是没有恶意的哟。岛就这么小,出入的人大家都理所当然地互相认识,但就只有你从不出于人前,所以他们才一直很在意呢。」
不曾在人前露出身影的深月,竟然在黄昏时分于外头走动。似乎就是见着了,他们才不由自主追过来的。
理解了那是无可厚非之事,深月点头。拜托她希望能向商馆长与商馆员工们转达给他们添麻烦的歉意后,千早立刻欣然答应。
「身子不要紧吗?」
「是的,已经舒畅很多了。」
离开花街时百般勉强才能够步行的疼痛,或许是托了从方才开始就在睡床上休养的福,已缓和不少。似乎并没有被责打多久,只是有些皮肉伤以及在皮肤上逐渐浮现出瘀青。这样一来,若说是在外头栽了个大跟斗也能令肯拉特相信吧。
「然后——真的,不跟他说好吗?」
对这突然提出的问题,深月颔首。相较之下对千早的体贴更感到高兴,不自觉漾出了微笑。
千早,至此也不再说些什么。
肯拉特归来,约莫是隔了一段时间之后。
分别时犹如爆发般的怒容已完全无影无踪,话虽如此却还是与平时不同,感觉得到宛若绷紧丝线般的气氛,单是如此就总觉得令人胆怯。
原来是会露出那般怒意的人呀,深月头一次知道。由于在深月面前是个随时都很沉着的人,所以在目睹那简直判若两人的表情后,便难掩失措之情。
目送收拾完晚膳饭菜的千早回去,肯拉特再次看向深月。
面对那企图询问的眼瞳神色,已做好被斥责的觉悟。
「……为什么回去陆地上?期限应该还有剩吧?」
一时间,深月说不出答案。虽说如此却也无法含糊其词,深月硬是榨出声响。
「花街上有些要事,所以被吩咐到要稍微回去一趟。」
「要事是指?从千早那儿,被告知说你已经不会再来了。」
「因为状况紧急。不过那已经解决了,约定的日子之前,若得以在此工作我会觉得十分荣幸。」
「当真?」
「是的。」点着头,自然而然地满溢着笑靥。
——还有一阵子可以待在这个人身边,光是这样就令深月高兴。
「事先就应该回绝的才是。这个国家的花街中不乏繁琐的规矩,有时会给客人带来麻烦或是不便。这一次,是我交代不清。真的是十分抱歉。此外——方才承蒙相救,不胜感激。」
在睡床上,深月以伸直双脚安座的姿势一面深深低头致谢,一面再次心想又被他给搭救了。
这个人若是没来,大概会被瞧见面容,发现了眼瞳的颜色也未可知。若演变成那样,在另一层意义上交易就得取消了吧,光是想到就浑身打颤。
「变得怕我了吗?」
俯视之人仿佛将深月的样子解读成其他意思。被夹杂揶揄的询问,深月仓皇摇首。几乎发疼地频频摇头,再三说道并非如此后,被坐上睡床的人给揽了过去。
「啊——」
之所以逸出声音,是因为怀抱过来的有力手腕正巧碰上了侧腹伤口的缘故。是发现到自己不自觉皱起脸来吧,忽然那手腕放松了力气。这回是温婉地,仿佛对待易碎物品般地被拥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