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闻其详。”
“虽然属下真的不待见秦王,亦是因为他伤了狼穆将军在先,心中积了些怨,”阙让佯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可,看到殿下整日里这般纠结于情事,属下真的看不下去了!”
阙让豁然站起,颀长的身子挡在湫洛和窗外的月色之间,虽是唇角微扬,却分明眉梢凝着严肃的神色:“殿下,既然秦王已经说过,要与您公明正大的对决,那么,阙让也请您将之视为您的事业。如若秦王不能攻下燕国,那么,您便是燕国的英雄、未来的君王;如若燕国寡不敌众,您也无愧于心——那么,届时请抛弃一切的后顾,追寻自己的心意。因为,那时的殿下,已经履行完了自己的义务,而蒙恩于您的燕国,再没有拖累您的理由了……”
月的逆光镀在阙让的脸测,在烛火跳跃的光影里,不知为何,湫洛忽而觉得,阙让的言语间似是充满了捕捉不到的无奈。
最后,宛若轻缓的叹惜,阙让轻声说:“殿下,人生最难得的是一片真心;更难得的,是将真心说出来的勇气。您是苍天的宠儿,今生有幸,有人愿意以一片真心换您的真心,您也切莫辜负了这份心。”
因为,这世间还有诸多真心,被因果重重,桎梏在牢笼,不得于飞……
“今夜,阙让言过了,还请殿下恕罪。”
阙让揖身,掩了门而去。独留湫洛望着一天月色如水,将那番余韵久久回味。
自己这些日子所纠葛的,无非是私情和天下,却因为阙让这句话,给了他一个借口,一个能够继续对秦王怀有念想的借口。
是了,如果自己仁至义尽,那么……
湫洛摇了摇头,他将手按在胸口,小声地问自己,这样想,可以吗?会不会太自私了些?
可若自己对燕国不自私,便是对秦王太自私了。
于情于理,权衡左右,却唯有阙让这番话,才是真真正正的好借口……
一夜的辗转,湫洛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将这次对决进行到底,因为,唯有在这沙场上,他与秦王才能真真正正以对等的身份站在一起。
是的,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他湫洛要的,从来都不是辗转人下,而是能以对等的身份,坦率的被那个人所接受。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疑虑,都因为阙让那番话,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将湫洛的疑云一扫而尽。
湫洛已经决定了,要以燕国太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与秦王对决。他会以十足用心的筹备,去履行与秦王的赌约。而这场赌注,无论输赢,自己都将是受益者,秦王的这番心意,自己怎么就没有觉察?
从来没有如此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此时的湫洛,忽而觉得看到了生命中新的光色。他豁然站起,将身子探出窗棂,夜的风拂过他的发丝,撩起一抹水般的清凉。
秦王,我……等你倾军来迎。
25.
整整一夜的辗转之后,当湫洛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便迫不及待地率军而出,向秦王邀战。
他立在黄沙飞扬的战场上,睥睨千军万马,心境旷远如瀚。
是的,他毅然决定,要用这一次次沙场上的历练,来是自己成为与秦王并驾齐驱的人。然后,以自己的实力,给自己一个对等的立场。
不是质子,不是娈童,而是他秦王身边的战将!
湫洛深吸一口气,他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为何秦王和蒙恬都这番享受驰骋沙场,都甘愿戎马酣战而不倦。
在又三声催战的擂鼓落地之后,秦军卷尘而出。
湫洛屏住了呼吸,凝眸与那片玄青色的旌旗阵营,然而,当它看清了领军的主将之后,某种却露出失望的神色——那率军之将,并非秦王。甚至连蒙恬都不是。
只不过是一名未曾见过的小将罢了。
湫洛蹙了眉,扬声问道:“为何秦王不亲自应战!”
那主帅一挑眉峰,对湫洛的问话嗤之以鼻,只是哂笑道:“我大秦所向披靡,王族所践之处无不臣服,区区一个燕国弹丸之地,还需要陛下亲自出马?”
湫洛心中有事,加之这些时日的历练,早就对战场上那些冷嘲热讽充耳不闻。他扬起下颌,一时间竟也是仙风傲骨,只把百万军师比得了无颜色。湫洛重复道:“秦王在何处?”
“与你何干?”
“秦王在何处?”
“你这个燕人,我陛下行踪,你无须过问!”
“秦王在何处!”
湫洛一字一顿,字字铿锵。加之一对星眸晨辉灼灼,柳眉列成剑锋,直逼得秦将生出几分说不出的感觉。况且湫洛本就是清泠的美人,此时尖巧的下颌微微扬起,傲气十足;又配上戎装干练,竟也是英姿飒爽,顾盼婉转,看得那名秦将略一晃神。
“秦王在何处!”湫洛再一次逼问。
像是着了魔一般,那秦将脱口而出:“陛下已经回去了。”
“回去?”心里骤然升起一阵阵的失望,像是被掏了空,早先的那份昂扬顿时间萎顿下来。
秦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失了神,不由得有些微愠,只是道:“陛下自有要事处理,已随蒙恬将军返回,这边境弹丸,交付我嘉祥便可!”
那位名叫嘉祥的将军一挺剑锋,冲天而指,随着一声连喝,三万秦军绕出一个军阵,卷尘而来。
湫洛身后的仓砺将军早有防范,同一时间,身后连角声起,燕军亦是两翼包抄而出,依照阙让早先推演好的军阵,如洪水席卷而下,与秦军汇于沙场正中。
耳边呐喊如雷,数以万计的马蹄将大地都震撼成动;两色旌旗蔽天而融,分不出天色旗色,唯有布幔猎猎声响。短兵相接,白刃染血,湫洛却只觉得自己被这洪流左右不定,虽是身子接连制敌,脑海中却还想着方才的事情。
秦王他说过,给自己一年的历练时间。
可是,他现在走了,去做自己的事情……呵,湫洛在心里苦笑,是了,秦王虽说一年缓期,却没说要陪着自己这番胡来。那楚国战线,现在才应当是他第一心系之事吧。
只是这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
“看剑!”
正思忖间,湫洛忽闻耳边一声剑风,本能地回身捩转,将嘉祥那一击接在半空。
虎口一震,湫洛险些将剑脱出,连忙换做双手,横劈而过;嘉祥亦反应神速,连接湫洛五六下,立即便掌握主导,从湫洛身侧破空而来;湫洛拉缰闪避,以攻为守,却依旧被轻易化解;嘉祥乘胜追击,接连与湫洛正面对击数十回合,招招将湫洛的攻击压制,湫洛疲于应付,根本无从脱身。
眼见凌厉的一击再次正对面门而来,湫洛刚想闪身躲闪,却被凌空一柄大刀生生接下。那大刀通体乌青,泛着赤红的光泽,一看便是奇重之物,却被握刀之人耍得自在随性。嘉祥这一击本事用尽了全力,却被面前这魁梧的汉子接得稳稳妥妥,不带一丝拖沓;反是自己,被震得连上臂都微微发麻。
“休伤我主!”仓砺大喝一声,抡刀而起,嘉祥连忙退马闪避。
“英雄何人?”仓砺横剑问。
“燕将仓砺!”
“末将嘉祥,承让了!”
通报了名姓,两将再次兵刃相接,连战不休。阙让亦是催马上前,在湫洛身边保护。
湫洛被分散了身边的敌人,便有了余暇去看仓砺的厮杀。却是见二人连战七十回合,招招狠辣,其惊心动魄不问而知。再看自己,武艺平平,又无健硕的体魄,湫洛不由汗颜。
“殿下,”阙让一边杀敌,一边对湫洛喊道,“让属下护送殿下回帅席!”
湫洛未曾回答,赶马贴近阙让,分担了阙让一半的敌人。他拼尽全力挥剑,亦是咬了咬下唇,对阙让道:“我要学武!”
阙让手上一顿,但立即重新投入战局。只是,唇角那弯弧线扬得毫不快意:“好!”
这一场厮杀,没有秦王刻意放水,没有暗算或参杂私情,湫洛在这场真真正正的两军交战中,终于明白了自己与真正的将领,力量的悬殊。
这不过是秦王手下一员小将而已,却已经让自己疲于应付,湫洛心道,也难怪秦王负事离去——自己与他天壤之别,根本无需放在眼里。
既然技不如人,湫洛望着浩淼天际,在心里默默对秦王道,即使知道你我云泥之别,我湫洛也会尽量缩短我们之间,哪怕一丝一毫的距离!
26.
暮色已经渐起,秦军大队人马却还在前行。眼看着怕是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了,随从的军官便催马赶上了为首的将领,报道:“将军,天色已经晚了,怕是在天黑前无法赶到驿站。”
蒙恬抬头望了望天色,点点头,遂赶马追上几步之遥的秦王。后者方才已经听到了对话,吩咐道:“既然赶不到,也无需舟车劳顿,再往前一些,寻片地儿安营下寨便可。”
“诺。”
蒙恬受了旨意,刚准备传令,余光却忽然撇到远处的一株老树——在那老树枝繁叶茂的暗影中,隐隐约约似是藏着一个人影。
“陛下?”蒙恬用眼神暗示。
秦王亦在同一时间注意到了远处有人。这个时候,这条官道,照理说本就乏人涉足,更何况这方圆几里得知秦王的军马国境,百姓皆一应地清道礼让了才对。
且不论为何这里有人,单凭他这人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却藏在树上,便足够让人起疑。
秦王用下颌微微指了下树影之中,蒙恬立即授意,对身边的从将令道:“去看看。”
从将领了几人,围将过去,对那树上的人亮出了兵器:“树上何人!”
“我是何人,与你们何干?”
树上之人庸庸懒懒地吐出一句话,并未将这些军人放在眼里。甚至还轻浮地打了了呼哨,靠在树干上,吃起东西来。
那从将见他毫不忌惮,知道此人必有蹊跷,更是警觉起来。他亮出兵器,随从的几人,亦是纷纷戒备。
“这位公子若不下来,可别怪咱们无礼了!”从将喝道。
应着这声怒喝,回应从将的,却是一阵嘲弄的笑声。从这个角度,因为黄昏的树影斑驳,根本看不清树上之人的面貌,只是依稀看得到,那人一袭的青山,外面拖挂着月白色的罩纱。
那公子身形微动,语气更是轻佻起来:“你们若是有本事,便无礼一个看看。”
从将等一干军人本就是习武之人,加上平时随着秦王驰骋沙场,一贯的嚣张,此时听到这人如此羞辱他们,更是气得怒火中烧。从将怒目圆睁,厉声喝道:“上!”
话音未落,围在树下的军士们皆是仗剑而起,更有甚者,拉满强弓,利箭将出——
然而,不待所有人反应过来,那些围攻者还未及近身却,便没来由地齐刷刷倒了下来!
蒙恬本对此事毫不在意,可是刚才那一幕事出突然,一切都没有来由地发生了戏剧地转变。那些人各个都是自己亲率的猛将,此时却倒地如此唐突,委实诡异。
蒙恬正要上前一看,身边的扶涯却先一步打马上前,来的树下。
“阁下好手法,敢问……”
扶涯还未开口,却被树上的人抢先一步,出言讽刺道:“扶涯,你技不如人,别说这些客套话。”
尾音余韵未尽,树上的青衫少年终于自树上一跃而下。他身体轻捷如燕,只是手臂略撑树干,借力而起,双足稳稳地落在扶涯的马头上。
那少年青衫白纱衣,风度翩跹;一对桃花眼波顾盼风流,乌黑的长发歪系于肩,衬托出过于白皙的皮肤。少年负着手,高高立在扶涯的坐骑头上,眼角神色甚是轻狂。
这公子显然是认识扶涯,秦王只在一旁看戏,全然不想插手其中。凡是蒙恬,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催马赶上前,问扶涯:“喂,死人脸,你认识这人?”
“蒙恬将军!”
就在蒙恬出现之时,傲气凌人的公子面上的不屑立即烟消云散,相反竟然换做了一副痴迷的神色。他居然十足谄媚地跃上了蒙恬的马背,对着那副健硕的身体上下其手,一边啧啧赞叹:“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好胸肌……咳咳,不对,胸襟!”
那公子眼看着就要亲上去,蒙恬连忙厌恶地扭过头,单手便将对他上下其手的公子桎梏住,死死扣住那对不安分的手腕,厉声喝问:“你到底是谁!对我的属下做了什么!”
27.
“疼,轻一点!”公子用可怜兮兮的音调抗议,可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疼的感觉,相反,似乎很是受用蒙恬这样拉着他。他甚至将身子靠得更近了一点,才道:“在下只是一名云游的医生,姓云,表字听笛。至于那些人,只是用了睡药而已,一个时辰后便会醒来。”
“睡药?”蒙恬不着边际地环视了一下那些人:那树下的十余人,皆是同时倒下,况且不曾见这云听笛动手,他是如何、又是何时下的手?这样想着,蒙恬更是警觉了几分。
秦王早在云听笛出手时,便略猜测出他的身份,此时听他报出名讳,便笃定了心中的疑虑。他使然上前,言语中虽不甚温和,却还算恭敬:“阁下可是医仙‘月白公子’?”
“呀!秦王!”云听笛根本没讲秦王的问话听在耳中,只是盯着秦王,眼神中溢满了惊异、敬仰和膜拜。
秦王早在湫洛口中,听闻这位医仙嗜好雄健男风,今日见他如此反应,故意敛起了冷眉。云听笛被那道冰冷的视线贯穿,顿时间如坠冰窟,浑身的每个冒口都布生出寒意,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好冷的人,果然秦王才是这天下绝色!”
被称为“绝色”的秦王,听到这话,脸色顿时黑了几分。整个秦军的先头部队,都顿时敛气屏声,心悬一线。而蒙恬脸色更是难看,他一副生吞了活蛞蝓的表情,猜测着秦王此时的心中所想。
谁知云听笛下一句话,更是语出惊人:“就算是被这气场压迫而死,也让我甚是舒爽啊——啧啧,只要想想我竟然见到了活的秦王,便觉得浑身都兴奋起来了!”
活的……不是活的,难道是死的?
这种犯了君王大忌的话,已经不是“惊人”可以形容的了。应该说,单凭这句话,他云听笛便可以死上好几回。
只是,秦王虽眉峰紧蹙,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怒色,只是淡淡问:“可是阁下救了湫洛?”
“算是吧。”
“算是?”
“刻意救人才叫救,他是我顺手从悬崖下捡回来的,只是出于兴趣罢了。”云听笛一耸肩,说得云淡风轻。只有秦王和扶涯才知道,从那么高险的山崖上摔下去的人,若是要救活,除却“妙手回春”不可同日而语。
“无论如何,谢过阁下出手,权当朕欠阁下一个人情。”
此话一出,蒙恬终于明白为什么秦王可以容得云听笛这番放肆——他是湫洛的救命恩人,而秦王对湫洛如何,别人不知,他们这些亲随谁人能不晓?
云听笛一双桃花眼碧波荡漾,听到这话,只是轻笑:“我才不要谁欠我的、我欠谁的。我自愿救他,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倒是那个家伙,得了我便宜不说,还让我千里迢迢跑来医公子枢,这趟出诊,我可是要收诊费的!陛下要是心里过意不去,就载我一程好了。”
公子枢,这三个字,委实是另一颗雷了。
听云听笛提起公子枢,蒙恬和扶涯都不禁去探查秦王的神色。只是那位素来波澜不惊的君王,面上还是未曾有任何表情。半晌,微微颔首:“随军一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