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琉璃——西伯利亚羽扇仙
西伯利亚羽扇仙  发于:2013年0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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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闻言嘿然,道:“很好。你去和其他人说,一起找那桃花娘子。一日找不到,朕一日不见你们。”

妃子知他金口玉言从来作数,当时便急得香汗淋漓,颤声道:“陛下开恩,这桃花女是……是太后她老人家请来的,教臣妾向哪里去寻呢?”

天子却想,朕发作不得太后,难道发作不得你们吗?冷哼一声,拂袖便去。

还未走出一步,便有柳逢春徐趋而至,跪地奏说:“启禀陛下,花、花先生有要事求见,现在宫外候旨。”

天子闻言哈哈大笑,笑得众人惊疑不定恐惧万分,纷纷跪地,只见天子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地笑道:“你们看看,这花先生是把朕的宫殿当做自己家了,想来便来,想去便去。他还长了顺风耳、千里眼,从来只有他有事见朕,朕要找他却是不成。当真岂有此理!”发狠道,“让他跪着等!待朕明朝下了朝再宣!”

柳逢春莫名其妙,不知真龙震怒从何而来——先前,万岁可有多牵挂离家出走的花先生呀!

柳逢春宣旨后心中不忍,柔声抚慰了花箴几句,花箴只微微一笑,请他不必介怀,便认真跪了后半夜加一个早晨,纹丝不动,面带微笑,看得当值的侍卫暗自赞叹不迭。

花箴毫不费力地跪着,想道:“天快亮了。皇帝似乎已经发觉桃花女就是我,所以迁怒杨宝童。嗯,这倒也说得通。这回是大意了,我早该知道这杨宝童靠不住。只不过,我参与后宫之事是太后的意思,皇帝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带累整个后宫。何况——他和不和老婆睡觉,与旁人何干,岂有以此相威胁的道理?真是糊涂——噫,莫非他知道能威胁到我?这可真是奇了。待会儿见了他,定要小心行事,免得又惹怒了他,这些日子功亏一篑。不过他近来益发喜怒无常,所思所想连我都有些跟不上。唉,当年明明是个正派讲理的人。”

这一天的早朝,特别的漫长,只站得列位臣工腰酸背痛,天子体恤老臣,命赐了座,再细细地议论政事,直到将近中午才散。天子又有滋有味地用了午饭,散步消食后,徐徐走到水榭,拿起外地的奏表看起来。

柳逢春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悄声道:“陛下,花箴还在宫外候着呢。”

天子漫不经心道:“哦,朕倒忘了,那就宣罢。”

花箴爬起身,跟着柳逢春觐见。

侍卫何一翔低声对同僚安良羽道:“这位花先生武功可真好。”安良羽年纪幼小,见识不如他,便请教何以见得。何一翔道:“你若在这石板上跪一早上,会怎样?”

安良羽道:“恐怕一时站不起来呢。”

何一翔道:“这位花先生,听说可是从昨夜跪到这会儿,水米未进,如今柳公公一来,他说走就走,半个晃都不打,跟没事儿人似的——武功高不高?”

花箴耳朵灵,去得远了依旧听见两名侍卫的窃窃私语,不由惭愧,决心以后不能再露出破绽。

礼毕之后,天子手不释卷,抬眼瞧了花箴,见他俯首帖耳跪在地上,不由哼了一声,冷笑道:“花先生,久违了,你行此大礼,朕不敢当得很。”

花箴顿首道:“陛下这样说,当真折杀臣了。”

天子存了一肚子火,哪有闲心同他歪缠,登时扔了奏折,一声暴喝:“姓花的,你可知罪!!”

花箴再顿首道:“臣知罪,请陛下重重责罚。”

“你有何罪?!”

花箴依旧好声好气,说道:“陛下请息怒。陛下对臣生了这样大的气,自然是臣的罪过,是以臣有罪。”

这份油盐不进的诚恳彻底激怒了天子。他定了定神,本想直接拿桃花女的纸条摔在他面前,不过此事太过微妙,传出去容易形成太后牵头组织男人入宫秽乱宫廷的谣诼,便强行压下火气,拣另一桩要紧事问:“云沈岁是你给拐跑的罢!”

花箴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陛下容禀。那一日,臣听闻云夫人病重,陛下征召海内会悬丝诊脉一法的人士为她诊治,臣斗胆,自不量力去了适意侯府。然而当时臣坐在外间,被侯府的侍女仆妇团团围住,只凭一缕金线与云夫人诊了脉,不过片刻功夫。自始至终臣并未与云夫人照面交谈,只留了一道药方,此事有侯府诸人为证,臣不敢欺君,望陛下明察。”

天子自然不知道,花箴可是连来自上天的问责都能推卸得一干二净的能人,听他把自己摘得这样清白,不由恼羞成怒,拍案喝道:“你、你不敢欺君?你欺君的次数还少吗?你、你简直把朕当做猴来耍!”

花箴惶恐道:“陛下这样说,臣便活不成了。只是臣扪心自问,对陛下只有满腔碧血,一颗丹心,不知哪里行差踏错,令陛下这般愤怒?望陛下明示,臣死也心甘情愿。”

“朕说了,你便当真去死?好!”天子一运气,道,“朕问你,是不是你利用太后、勾结朕的后宫,给朕下了一个大套子?撺掇后宫女人缠着朕是移船就岸,拐走云沈岁是釜底抽薪,就连当日……的胡言乱语,说什么对朕一心无二,正是无中生有,哄得朕对云沈岁心生罅隙又是上屋抽梯,还摆什么秋千阵是乘虚而入的美人计……三十六计,你使得可真好!”

花箴忍不住笑道:“照这样说,臣岂不是还差最后一招?”

天子几乎气炸了胸膛,戟指怒道:“你、你还笑!最后留了张我去也,不是走为上是什么?!”

花箴微笑道:“那件确是臣做错了。臣向陛下请罪,陛下保重龙体,莫要再生气。”

花箴是这样和气,天子之怒全如同打在水里,全无着力,也就没力气再发火了。他坐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花箴,你如实回答朕——当日在这里,你对朕说的话,可是真心的?”

闻言,花箴不觉一怔。类似的问题,谌海岳也曾质问过。他认真想了想,说道:“那些话……若是陛下不喜,就请当做臣从没说过吧。”

天子用力合目,道:“话都让你说尽了——那些话,你料定朕当然不喜,所以就算你是一片虚情假意,也顺理成章,毫无过错,朕也追究不得。事事都在你意料之中。”刹那间怒不可遏,猛然喝道,“你究竟把朕当做什么人了!”顺手拿起一块镇纸砸在地上。

只是一脱手,暴怒之中天子也心中大惊。那镇纸是羊脂玉所琢,玉质温润滑腻,又被打磨得滑不留手,盛怒之下他一时没抓牢便摔出,镇纸不受控制地飞撞向俯首而跪的花箴。

听得风声,花箴抬头一看,一大块白色物体已奔到眼前,准准砸在他额角上,瞬间又“蓬”得反弹出去碎得一地都是。他眨了眨眼睛,忙伸手捂住额角仰面倒地不省人事,只见鲜血从他指缝中汩汩涌出,登时染红了他半身的衣裳。

天子并无心伤他,见状吓得两步抢上去看他伤势,又一叠声地传御医,原本安宁静谧的流徽榭熙攘吵闹乱作一团。

只是一直侍立一旁柳逢春胆敢以性命对天发誓,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在手按上去之前,花箴的额头是如同他维修过的复响琵琶那样,干干净净、完好无损。

偏殿。

这桩事委实太过不堪,以至于天子也不好意思传出去,只悄悄地找了算是半个知情人的曹虎臣过来商议。一见不省人事的花箴,曹虎臣就急了,说道:“陛下请恕臣说话不好听——花先生在军中那么多年,随陛下冲锋陷阵,一层油皮也没擦破过,怎么到了陛下这儿脑袋都能给砸通喽!”

天子自知理亏,强自辩解道:“我这是给他气的,谁叫他骗我!——我又不是成心的!”

曹虎臣奇道:“他骗您——骗您什么了?”

自知说漏嘴,天子也只好支吾道:“还记得上回朕给你说那事儿吗?这花箴他……他呀,他是说来骗朕的!是说来哄朕对小云儿死心的!”

曹虎臣听得一愣一愣,半天才说道:“那,这不是好事儿吗?——您不是一直为这犯愁来着,现在花先生人也回来了,也说了都是假的——俺不明白了,您这是生哪门子气?”

……曹虎臣,朕恨你。

天子在心中默默说道。

君臣二人相顾无言时,太医院金掌院颤巍巍地走来,告诉天子不用担心,花箴虽然血流不止,却只是擦破了一层油皮,且兼气息平稳,脉象有力,当无大碍,也许过两个时辰就醒了,然而失血过多,须开个补血补气的方子。天子这才透了口长气,将十分说不到一起的曹虎臣轰走,才觉得衣衫尽被冷汗打透,贴在身上十分难受。他也懒得沐浴更衣,便让人把流徽榭的书案搬来,坐在偏殿里办公。

整整两个时辰后,忽听得侍从来报,说花先生醒了。天子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见花箴头上裹着白布,面无血色,心想金老头果然说得分毫不错,忙命人把药端来,亲自一勺一勺喂给花箴喝下,又亲手解下花箴头上的白布仔细查看伤口,再敷了一层白獭髓玉屑膏,方语重心长地说道:“缀人,方才你昏过去的模样,可吓坏了朕,以后莫要如此。”

花箴暗道换个人早给你扔死了,然而见他额上有汗,目中也依稀有泪光闪烁,遂面上微笑道:“臣知错了。”

天子感动当场又红了眼圈,说道:“你很好,你没错,是朕错了,朕不该扔东西。唉,以后朕都改了,咱们君臣就像过去那样,和和气气地说话。”

于是两人和和气气说了好一会儿闲话,到了傍晚时分,花箴便要告退,天子连忙留他吃晚饭。

吃完晚饭,花箴再告辞,天子说道:“赶明儿朕便让人给你修一座大屋子住,你喜欢谁家的样子,就照着谁家的修。”便命人准备三公的仪仗,送花箴回去。

花箴连忙推辞道:“臣只是一介布衣,怎能动用三公之礼呢?太过僭越了。被言官知道,又得上折教训陛下。臣走回去就好。”

天子笑道:“怕什么,明日上朝,朕便封你当宰相好了。”

花箴知他不是说笑,盖因砸伤自己,心中有愧,正想方设法加以弥补。当初他就是因为辞官不得,才故意在称帝的事上小题大做,有意和天子大吵一架,如愿被贬到白筠,继而如愿被罢官下狱。如今天子旧事重提,不禁大感头痛,说道:“当日陛下羽翼未丰,帐下只有臣一个谋士,便显得臣有些才干。如今普天之下,都是陛下的王土;率土之滨,都是陛下的王臣。那么多的奇才高士可供陛下驱策,臣无才无德,却忝居高位,实在怕遭人笑话,还望陛下念在臣曾有尺寸之功,饶过臣罢。”接着又推辞天子许诺的大屋子,说道,“臣略通命理,自知福泽浅薄,陛下纵使为臣修得豪宅华府,恐怕臣也住不得一日。何况于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正是用钱的时候,臣又怎敢占用陛下的内帑呢?”

当真是……高风亮节!

天子虽熟知花箴的高风亮节,然而他是如此的高风亮节,以至于每一次天子亲耳听闻,都心潮澎湃,感动异常,以至于为还想向花箴打听什么云贵妃的下落、姜后主的前生之类私心暗自羞愧,便柔声道:“缀人当真是功名、富贵、权位……什么都不要吗?”

花箴微笑道:“正是,臣惟愿见陛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激动之下,天子想说几句同样感人肺腑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情不自禁紧紧握住花箴的手,叫道:“缀人!”

花箴连忙反握住天子的手,点头唤道:“陛下!”

君臣双手相握,四目相投。天子只觉二人心意相通,此时无声更胜有声,古今天下鱼水相得之情,恐怕再无出其右了吧。

心中更是激荡了许久,许久许久,目光才偶然落在与花箴交握的手上。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天子想起前事,只觉脸上腾地烧起来,然而花箴不意他急忙撤手,握得甚紧,天子这一抽便没抽动。就连围观的柳逢春都替天子尴尬之时,花箴却坦荡荡地松开手,微笑道:“哎呀,臣失仪了,请陛下降罪。”

当年花箴也有一次类似舌战群儒的机会,当时率先发言的是一位方正老成的道学前辈,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花箴为表示虚心受教,便双目闪闪地望着他微笑。谁知对方突然卡壳,害羞地逃走了,花箴不战而胜,其风姿可见一般。

侧首瞧着花箴,形貌与当年似乎别无二致,天子心中慨然,忽而道:“朕有一件事问你,你要从实回答朕。”便问道,“为什么替朕打下江山,却不要功名利禄?朕总觉得不可思议。你究竟是……”

花箴一凛,知道天子即将问的是“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句意思虽与先前的问题相似,其中的凶险却非同小可,着实不好回答。

不好回答,那便不回答。他将目光转向远方天际,从容地笑了笑,好似有无穷的心事,却无从诉说一般寥落。这便是三十六计中的以退为进。

果然,天子虎躯一震,双目圆睁,迟疑道:“难道……难道……难道朕错怪于你,你果真是真心的……”

花箴只觉眼前一黑。枉他神机妙算,也算不到天子竟然又联想到那件事上去。

眼前的局面甚是诡谲,他凝神细思,暗自权衡,先前不知云贵妃来历,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以言灵术震慑天子,使他不至于同云贵妃走出太远,难以收拾。如今云贵妃已被釜底抽薪,彻底变回谌海岳,也不必急着让天子生儿子。只不过花箴虽然随意,却讲究慎始敬终,一件事既然开了头,务必做到结果。何况,眼下因为太过无欲无求,天子似乎已对自己的来历起疑,必须设法敷衍过去——然而若要彻底打消天子的疑心,似乎除了承认果然是真心的之外别无他法……

这回可把自己绕了进去,对照那一日水榭告白时有理有利有节的情形,当真是果报不爽。

天子正眼睁睁看着花箴,花箴只得垂下双眼,害羞地笑了。

天子长叹一声,嘿然不语,终于低声说道:“以你的人才,又何必……”

花箴道:“陛下不必介怀,是臣无怨无悔。”

天子更是欷歔,道:“此事不必再提,终归朕负了你便是……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吗?”款款携了花箴的手,深深看进他的眼睛,“朕……舍不得误了你,更看不得你自误。朕要做垂名青史的明君,也要你做垂名青史的名臣。朕……不能让人说你是幸臣。”

花箴万料不到他会这样说,心头震动,睁大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天子又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心愿?不论什么都可以告诉朕,朕必当为你圆满。”

“臣……”听他说得极为诚挚,花箴不禁感动,微一沉吟,说道,“有一事想说与陛下知道。陛下,您已过而立之年,既无子嗣,也无兄弟,总是不妥,还望陛下三思。”

天子点头道:“朕知你确是一片纯然忧国之心。好吧,朕答应你努力就是。”

见付出将有回报,花箴十分高兴,微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今天是十五月圆之夜,陛下请召杨夫人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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