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懂这些？”

“是许嘉鹤。还记得他14岁那年，你带许嘉鹤和许嘉鸮出去野营？那次嘉鹤为了捡树枝不小心踩空，人直接滚下了小山坡，流了很多血。而你，尽然带着血液储存箱。那是你前一天自己采的，对吧？”

“爸让我多带些野外生存的必备品，两个弟弟呢。其实一直有人跟着，但我还是会怕，所以就偷偷存了一袋血备用。我和嘉鹤，血型一样，还可以直接输，我问医生确认过。嘉鸮跟我们血型不同，因为这个他还一个人生了很久的气。”许嘉鹏抬头不放心地又看了眼血袋。“这一袋真的是400CC吗？我看着不止。”

“真就那么多。”项雪晖撩起许嘉鹏的衣摆看了眼，似乎是没再出血。“再多我可不给你。”

“最大限量是吧？如果你能找到两个血袋，你会不会觉得再多100CC也无所谓？”

“才不是呢？你以为你的命比我要紧吗？反正我尽力了。”项雪晖话那么说着，看着许嘉鹏的眼睛还是非常关切和担忧。只是这种情感，多出于项雪晖本身的善良，看不出是否有许嘉鹏渴望的爱的成分。“不知道许太太怎么样了，我又想她死了算了，省得再来害我们。又想还是活着吧，终归是条命。我想这应该是我的意识和嘉鹤残存在体内的潜意识的较量。虽然许嘉鹤的主意识，也就是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但这个身体里多少还是会留下一些的。我相信许嘉鹤知道这个人是他的母亲，他即使再恨，也不会想她死。”

“因为你和嘉鹤都很善良，虽然你们的理智会认为，许太太还是消失的好。”

“因为我们都是普通人，更爱惜自己的性命。别多了，你还是睡儿吧，守垚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沈欣姐跟他说了我们的情况，他应该会带上自己的家当过来。你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

“鬼魂可以跑那么快？”

“好像是，对于他们，距离到真不是问题。睡吧，我也累了，想靠会儿。”

“靠着我吧。伤口在左侧，右面靠着没事。两个人暖和。”

“我刚刚该再抱床被子的，被你一说，还真的有些冷。”

“那是因为你刚刚输了血的缘故。别都给我，再输200CC回去。”

“那可是血液，你以为饮料啊，你喝点我喝点。闭嘴，许嘉鹏。”

项雪晖说完就闭上眼睛装睡，而侧着身背对着许嘉鹏。不是因为项雪晖有朝右侧睡的习惯，也不是他不想面对着许嘉鹏，而是他不想许嘉鹏看到自己因为忍痛而扭曲抽搐的脸。项雪晖知道这种忽然在全身蔓延的疼痛并不完全是因为他输出的那400CC的血。他没有受伤，作为成年男子，400CC并不是根本问题。

082 鬼爸爸

那些药物还在身体里没有代谢完，有多少进入血液项雪晖不知道。许嘉鹏这次是真的睡着了，因为吗啡因为输进去的血液里带着的镇定成分，亦或只是真的太累了。项雪晖艰难地转过身看了许嘉鹏一眼，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知道许嘉鹏不会醒过来，项雪晖也就没有刻意地再去忍受。

不是不记得，是因为太过于痛苦，而被自己选择性遗忘。就跟那一次被赶出小佑的身体一样，难受得就像有无数针在扎着自己的神经。离孙之溏给自己注射过去有快六个小时了，最初的时间在昏迷中，后来醒过来只是觉得累，现在是真的难受。那次孙之溏给自己吃了什么东西，怎么到的那个地方，怎么看着孙之溏把自己禁锢住却挥不起拳头使不上力反抗，最后怎么地痛不欲生，都一样，甚至更甚。

针刺感已经被灼烧感代替，整个身体都在烧。这个身体里面如今只有项雪晖这一个意识，如果他受不了逃走了，那么许嘉鹤就真的死了。项雪晖很害怕，万一许嘉鹏没有支撑住，他会不会跑到他的身体里去。

项雪晖翻过身，半趴在许嘉鹏身上，整个人都被汗水打湿，不停地发抖。视线模糊，天已经全黑，什么都看不清楚。项雪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不是还在这个身体里，任何一个小小的放弃的要逃离的念头都像镇痛剂一下一下下往身体里注射。但任何一次坚持，都会让疼痛翻倍。本能地产生对镇定剂的依赖，渴望着更多的慰藉，一点点将自己往外推出。灵魂脱离身体那一刻，是从疼的极致瞬间脱离到极乐的那一刻。

“不，不要。”项雪晖最后挣扎着想要留在许嘉鹤的身体里，但那种火烧般的疼痛并不是人的意志可以控制忍受的。项雪晖唯一可以控制的可能只是翻滚的方向，而不是停止翻滚的动作。

不朝着许嘉鹏的方向，项雪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离许嘉鹏多远。地面潮湿，泥土的味道很浓，隐约有听到脚步声，很快又消失。眼睛已经完全睁不开，睫毛上全是汗水，嘴巴大张着却无法喘气。身体的感觉只有疼痛，除了疼痛什么都没有。到再不觉得疼痛时，人也跟着漂浮起来，什么也触摸不到。

“小晖。”

项雪晖跪坐在地上，想哭却哭不出来，浑浑噩噩地，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晖？”

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在叫自己。项雪晖抬起头，看着有人靠近。已经很黑了，却还是能看到，视力在恢复，还是以惊人的速度，就跟自己可以夜视一样。许嘉鹤的身体就在自己身前躺着，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还很难受吗？”

项雪晖摇了摇头，一直盯着许嘉鹤看，他的胸腔还有起伏，最后一口气还吊在那里。“怎么才能回去？”

“我不确定。”项爸爸走到项雪晖身边，伸手拂过他的额头。“孩子，难为你了。”

“爸。”项雪晖红着眼睛转过头，愣了会儿，直接扑到项爸爸身上。“我不是贪这个身体，我不是的。”

“傻孩子，爸爸又不是在怪你。”项爸爸轻拍着项雪晖的后背，眼睛一直留意着许嘉鹤。“你妈妈现在赶不到这里，小佑也赶不到，只有我可以，所以我来看你。小晖，陈守垚还有几分钟就到了，他会给许嘉鹤做心肺复苏。我看过一些人在这个时候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也许你也可以，如果你真的愿意。”

“爸。”项雪晖伸手揉了下眼睛，真的，没有眼泪了。

“小晖，这是第一次，你拥有一个选择的权利和一个等待的机会。你可以选择以许嘉鹤的身份活下去，当然也可能你最后还是没有办法获得这个机会。不管怎么样，爸爸都陪着你，就像当年小佑出生时一样。”

“我想活着，做一个正常的人。不是谁的附属人格，不是自己亲兄弟的玩物。虽然在小佑的身体里时你们对我很好，小佑也很好，我有一个很快乐的过去。虽然许家兄弟一直都有在改正，他们也是真的很爱许嘉鹤，只是用错了方式一直在犯错。我想要的一个正常的人生，就像是作为许嘉鹤这个人，过着项雪晖的生活那样。”项雪晖回头又看了眼眼皮在跳，随时会醒过来的许嘉鹏。“我想活着。”

“爸爸希望你可以活过来，替我继续爱你妈妈和小佑他们。但是如果你回不去，小晖，有爸爸陪着你。”

“嗯，我知道。”项雪晖点了点头，又扑过去抱住项爸爸。“爸，爸，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之前一直都陪着你们，不过可能……不会一直下去了。”

“爸？”项雪晖一下抬起头。“为什么那么说？”

“我当初放心不下你和小佑，还有你妈妈。今天我还跟小佑说，我会一直陪着你们，直到有一天你们妈妈终老，我带着她到另一个世界去定居，等你们回来。但是现在我觉得……可能不行了。”

“爸。”项雪晖紧张地抓住项爸爸。“我不明白。”

“那次，我们没有来得及说再见。”项爸爸慈爱地看着项雪晖的脸。“你活过来，是爸爸最后的心愿。”

“所以鬼魂留在这个世界上，是因为他们有未了的心愿？这是真的？”

“你相信就是真的，我也愿意相信。只要你能活着，我愿意离开，先过去等你们。”

“爸。”

“他来了，小晖，抓住机会。”项爸爸回头看了许嘉鹤一眼，胸腔那微弱的起伏已经看不到了。

“小晖？小晖？”陈守垚拿着手电筒到处照着，那光直射过来，项雪晖本能地抬手去挡。

“小晖。”陈守垚看到项雪晖，有些犹豫地站了会儿，见到边上的项爸爸和地上的许嘉鹤时，瞬间恍悟，冲着朝项雪晖跑过来。“小晖，你从许嘉鹤的身体里出来了？怎么会这样？……项伯伯。”

“我被赶出来了。”项雪晖苦笑着看了眼陈守垚。“死的感觉，真他妈难受。”

“快点抢救这个孩子，刚刚断的气，还来得及。”项爸爸说。

“啊，伯父，我……我马上。”陈守垚看了项雪晖一眼，放下手里的医药箱，将许嘉鹤的身体放平，单膝跪在地上，双手上下叠加，按在许嘉鹤的胸膛上，有规律地一下一下按压着，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

项雪晖的身体忽然猛地抽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似乎很痛苦。陈守垚回头看了眼项雪晖，按压的动作更加快了。有什么在拽着自己，项雪晖闭着眼睛，完全跟随着本能，不做任何地抵抗。那些被唤醒被自己看到的属于许嘉鹤的记忆，又一幕幕出现在了眼前。那是许嘉鹤的过去，现在也将是项雪晖的过去。

像从云朵急速地坠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浑身骨头疼，这种疼，却又是那么幸福。

“小晖？小晖。”陈守垚捧起项雪晖的头，然后抓着他的肩膀小心地把人抱起来。“你醒了？哪里难受吗？”

“守垚？”项雪晖在许嘉鹤的身体里再次睁开眼睛，对着他勾了勾嘴角。“你压得我胸口疼。”

“再不起来，说不定肋骨都要给我压断了呢。”陈守垚扶着项雪晖坐起。“哪里还不舒服吗？”

“是药。”项雪晖直起背，自己坐着。“孙之溏曾经给我注射过，我只是忘记了，所以有些大意。他应该也没有跟许嘉鹏和许嘉鸮说实话，许太太应该也不知道。不过他只是施药者，也不知道药物发挥作用时真正的表现。他确实唤起了这个身体里关于许嘉鹤的回忆，而这些，恰恰是我能回来最大的原因。”

“总之看到你活着就好。”陈守垚在项雪晖刚刚说话间，已经给他做了很简单的检查。“心律很正常。”

“哦，对了，去看下许嘉鹏吧。”

许嘉鹏的状况比项雪晖预想的要好很多，本身身体强壮，伤口得到处理，还及时输了血，修养几天估计就没事了。枪伤是不能送医院的，陈守垚过来时已经电话在离这最近的旅馆订了最好的房间。

“你怎么出来了的？蔡老先生没事吧？”

“今天终于得空，回住处拿了些东西就想过来，结果蔡宇珂来了，在我门口堵着讲了一堆。”

“然后呢？”

“我给了她一针。”陈守垚检查了下项雪晖给许嘉鹏注射的那支吗啡。“还好你给他注射了，我本来带了镇定剂过来，结果都给那位蔡小姐了。真是糟糕，回去后估计要失业了。”

“也不一定。哦……等下。”项雪晖四处张望着，又拿起陈守垚的手电筒到处找。“你看到我爸爸了？”

“项伯伯？”陈守垚眼珠一转，看了看就在他们边上的项爸爸。

“是啊，刚刚顾着跟你说话。爸呢？他刚刚还在的啊？爸？”项雪晖对着远处喊了声。“爸？”

“小晖。”陈守垚拉回项雪晖，让他看着自己。“小晖，别紧张，也许……项伯伯看你没事，回……”

“他上天堂了。”项雪晖垂下眼皮，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他说如果我活了，他的心愿就实现了，他会去另外一个世界。这次……我又没有和爸爸说再见。……我不知道他都不等我醒过来再看他一眼。”

“小晖。”陈守垚将项雪晖拉进自己怀里，安慰地拍打他的后背，眼睛一直盯着项爸爸看。

“替我跟小晖说，我正看着他。”项爸爸开口道。“然后告诉他，我跟他再见，我要去另外一个世界了。”

陈守垚想了会儿，低头看看怀里的人，明白了项爸爸话里的意思，低头叫了声项雪晖。

“我没事，爸爸应该在那个地方的。”项雪晖嘴里逞强，人还靠在陈守垚怀里，身体缩着，额头抵着陈守垚的肩膀，跟被父亲丢弃的小孩一样。两个人的姿势其实是很暧昧地，只是项雪晖光顾着伤心了。

“小晖，其实……是你看不到了。”陈守垚指指项雪晖身边。“他在这里，等着跟你告别。”

“爸？”项雪晖立马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四周，又看看陈守垚。“我看不到他们了？”

“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等到明天天亮，或者等到回许家，是不是还能再见到小鬼和女鬼。”

“因为许嘉鹤看不到？”项雪晖顺着陈守垚的视线转过头。“爸爸？爸爸，你在吗？我会好好活着，会常常回去看妈妈和小佑他们。我会替你照顾好他们，照顾好自己。……爸爸，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

项爸爸伸手轻轻悬空触摸着项雪晖的脸。“好孩子，爸爸知道。……爸爸永远会看着你们。”

“我爸说什么？”项雪晖拉拉陈守垚的衣服，抬头望着他，那眼神又委屈又带了点妒忌。

“他说他知道你一定会好好的，一直都很放心你，他……跟你说再见。”陈守垚有些享受把项雪晖抱在怀里那么由着他依赖着自己的感觉，虽然项雪晖再看不到鬼魂，差不多就等于他们最初会建立联系的纽带被彻底拆除了。不过项雪晖终归见到过他们，以后对于陈守垚的这种能力也会有一种习惯的依赖。

“这就走了吗？”项雪晖看着前方黑漆漆的一块空地。“爸，我会好好的，你放心。……守垚，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你有看到什么吗？听说鬼魂离开时会看到光，他们走进光里，那是非常美丽的一道光，然后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或者就叫天堂。……当然，你可能看不到那道光，只有准备离开的人才会看到。”

“告诉小晖，那道光非常漂亮。”项爸爸对陈守垚说。“我看到了，而且很幸福。”

陈守垚抿了下唇，用力吸了口气，把话转给了听到后眼泪又开始打转着往下掉的项雪晖。项爸爸是不是看到过光，陈守垚不知道，也不会去问。虽然那么多年，他一直可以看到鬼魂，但是陈守垚依旧没有办法真正理解他们的存在。不再被自己最爱的人看到感受到。看到他们重新生活，去爱新的人。看着他们沉溺在过去，慢慢消耗自己的时间。看着他们如何地理解自己又如何地曲解自己。无论哪个，都不会让鬼魂好受一点。可以离开的话，大多数鬼魂会选择离开，去属于他们的世界。当然，总有人特别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