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假设一出现，许嘉鸮发现自己瞬间被冰冻了。原本心脏不会碎，最多扁了。而被冻成冰块的心脏，却可以被砸成一小块一小块。也许没那么痛，麻木地看着心脏碎了，然后自己死了。那是一种未曾体会过的极为空洞的感觉，像被砌在墙壁里，眼睛能看到周围的一切，却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再感受。

这一系列的心理变化来得很突然，许嘉鸮根本没有防备，被自己的各种假想猜测打击得不能动弹。都说行刑那刻并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经历是在行刑的前一个晚上，是那个一步步走向刑场的过程。

“嘉鸮，你还没睡吗？”许太太没有得到许嘉鸮的允许，就直接用备用钥匙把书房的门打开了，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搁着个小碗，还冒着热气。“我在院子里时看到你这里的灯还亮着，去煮了点粥。”

“我没事，这个点不睡很正常，不晚。”许嘉鸮僵硬在座椅里没动，连脸颊上的毛孔都仿佛冻得收缩起来。

“你是我儿子，我知道你是不是‘没事’。跟妈妈，还不能说真话吗？”许太太关了门，将粥碗放在许嘉鸮面前，抓起他僵直在扶手上的手腕，将勺子塞进他手里。“这是妈妈亲手烧的，多少吃点。”

“我忽然很怕，妈，怕得要死，不，比死可怕多了。整个脑子都被挖空的感觉，什么都不剩。”可能是因为粥腾起的热气，也可能因为身边有人，更可能是那种冷不过是心理的作用，这个时候慢慢开始褪去，转而开始从内里灼烧出来。特别是脸颊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划过，刺得刚刚被冻僵的皮肤一阵阵的疼。

“就因为嘉鹤吗？”许太太看了眼那个满满的烟灰缸和桌角上横躺着的酒杯。

“妈，我……”许嘉鸮握紧勺子，看着眼泪一颗一颗滴进粥里。“我会死的，如果嘉鹤有事，我会死的。”

“嘉鸮，告诉妈妈，就一次。”许太太抱住许嘉鸮的肩膀，慢慢俯身靠在他后背上。“认真考虑清楚，你喜欢的，那么爱着的，到底是嘉鹤那个漂亮的身体，还是他并不讨人喜欢的灵魂？”

“没有嘉鹤的灵魂，还是嘉鹤吗？……不管嘉鹤变成什么样，只要他是嘉鹤，我就爱他。”

“妈妈就知道。”许太太笑着仰起头，脸色苍白。“嘉鸮，妈妈一定帮你。”

许嘉鸮沉浸在自己可能失去许嘉鹤的痛苦里，用正在一点点恢复的理智评估着找回嘉鹤的风险，完全没有去多想许太太说的话。如何证明我们是这个人，不是那个人？就像去证明我们曾经如何相爱一样困难。

070 绑架

蔡老先生的这一病似乎是挺严重，不但蔡宇珂不来了，连陈守垚也联系不到。项雪晖只是从许佰时和许嘉鹏那里大概了解下情况，不过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消息，坏消息倒是有一个，蔡老先生的遗嘱有歧义。当然这些事情跟项雪晖没有关系，任何一个人口多，财富不少的家庭，长者如果离世，总会有些财产分配上的问题，这太正常了。至于陈守垚是真的走不开，不过许佰时和许嘉鹏到都表示会帮他带话。

“有时候人年纪大了，会有很奇怪的念头，会信任一些……外人。”

“我想这又说明了我并不合适现在去看望他，那替我跟守垚说，我和小佑都挺好的，让他先忙自己的事。”

“你还真知道陈医生最关心什么。”许嘉鹏的这句话，带了点酸味，项雪晖和许嘉鹏本人，都没有在意。

许仕群读的那所贵族学校开学很晚，他赶在开学前的那个周末来看项雪晖。聊天的时候话题有一半是跟赵戈有关，对小佑态度不冷不热。最后小佑和小鬼都直接回客房，把琴房让了出来。许仕群不喜欢小佑，项雪晖看得出来，只把话题更多的留在许仕群关心的事上。赵戈短期内不会再来这边，因为许仕群很委屈地表示自己邀请过他很多次，最后都被客气的拒绝了。这意味着赵戈，也就是许嘉鹤，有机会再回来，但他没有。同时许嘉鹤又一直和许仕群保持着联系，时不时会说到许家。所以确切地说，许嘉鹤更多的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个让他做某件事的机会，或者一个让他决定是否要做某件事的机会。

“开学第一天下午没事，学校离嘉鹤叔叔的公司很近，我可以过来看你吗？”

“可以，那……中午嘉鹤叔叔请群群吃饭，群群想吃什么都可以。”

“小佑……也会跟着吗？”许仕群嘟着嘴巴，拉着项雪晖的衣袖撒娇。“群群不是很喜欢小佑，可以不让他一起来吗？群群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很喜欢他，他……嘉鹤叔叔以前就疼群群，现在对小佑那么好。而且小佑他也是大人了，怎么可以跟小孩子一样跟着嘉鹤叔叔嘛。……嘉鹤叔叔你生群群的气了吗？”

和许仕群接触越多，项雪晖越能感觉到他体里许家人的天性。他们敏感多疑，擅于伪装，从不压抑自己的欲望。许太太唯一说对的就是这句，一个家族里，被代代传递的不只是遗传基因，还有更多精神的部分。

“就跟你两个人去，好吗？”项雪晖不是在跟许仕群妥协，他是不想继续争论为什么自己喜欢小佑，要照顾他，宠着他的话题。没有必要去跟一个再也见不到鬼魂的孩子解释太多，因为他已经有自己的理论了。

“嗯，我就知道嘉鹤叔叔还跟以前一样喜欢群群。”许仕群立刻扑上去抱住了项雪晖的腰。“嘉鹤叔叔跟小鸽子一样好，真想以后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嘉鹤叔叔，记得有空跟群群打电话哦。”

“好，群群要乖乖读书，知道吗？”

“知道啦，叔叔就是这样。”许仕群在项雪晖身上蹭了几下。“我弹琴给你听，嘉鹤叔叔想听什么？”

自从那次蔡宇珂来过项雪晖的办公室后，不仅项雪晖的防备又增加了，小佑也似乎比以前显得聪明了。要单独把小佑带走引项雪晖入套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跌得没有比零大多少，许嘉鸮那天回家看到许家泰家的车后，又有了新的计划。本身利用小佑的话就存在着风险，很可能孙之溏直接就把小佑带走了。

“我明天中午约了嘉鹤叔叔吃饭。嘻嘻，就我们两个人。小佑没份，你和嘉鹏叔叔也没份。”

“稀罕。”许嘉鸮拧住许仕群的鼻子，笑着俯视着得瑟得不行的许仕群。他可不是被许仕群充满占有欲和炫耀成分的孩子话给逗笑的，许嘉鸮可能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喜欢爱粘着许嘉鹤的许仕群。

那天中午，项雪晖把小佑托付给了难得留在办公室用餐休息的许佰时。于是听话的小佑就乖乖拿着自己前两天完成的画去拍许佰时的马屁。两个人在电梯口等电梯时，小佑又一次提醒项雪晖给他带冰激凌。Anna在边上安静站着，负责把小佑送到许佰时的办公室。面对项雪晖和小佑这样的相处，Anna早已习惯。

“知道了，小佑喜欢吃什么，还有人比我更清楚吗？”项雪晖见小佑又开始乐呵呵地跟自己撒娇要好吃的时候，心里压了几天的大石终于是暂时放下了。小佑即使有了自己的想法，也依旧很容易满足。

“那，小佑等嘉鹤。吃完饭，小佑再短信，提醒嘉鹤。冰激凌。”

往上的电梯先到，Anna先一步进去，小佑跟项雪晖挥手拜拜，又用口型说了一遍“冰激凌”。

那边电梯门一关，身后的电梯门也开了，里面没有人在。两分钟前许仕群已经到楼下的大厅，是许家泰家的司机直接送过来的。项雪晖按了个1就站定在中央，习惯地抬头看着上头跳动变小的数字。电梯里安装的探头亮着灯，项雪晖都没有抬头看它一眼，因为这个探头的存在非常合理和正常。

只是项雪晖不会知道，他坐的这部电梯，这天根本不会到达他按下的楼层。所以当电梯瞬间停住陷入黑暗那刻，正走神的项雪晖都还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当他意识到可能出了故障伸手要按紧急按钮时，电梯里一下又亮了，还能感觉到正常地往下移动。项雪晖困惑地抬了一下头，数字已经不在跳动。项雪晖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层，只是当电梯门打开，并无法再度关上时，他知道自己并不在一楼或任何他熟悉的楼层。

这部电梯在监控室屏幕上的显示一切正常，大楼里的监控会录下项雪晖和小佑道别进入电梯，电梯慢慢到达一楼，然后项雪晖从后门离开的所有画面。只是项雪晖到底去了哪里，暂时没有人知道。电话全部转移到了语音信箱，公用的，私人的都是如此。小佑的短信没有收到回执，根本没有被项雪晖的手机接收。

“许伯伯。”小佑看了会自己的手机。“这是，什么意思？”

“可能嘉鹤现在在的地方信号不好吧。”许佰时欣赏着小佑送给他的又一幅画，赞赏地点着头。“如果将来我老了没钱了，就拿小佑的画去卖。哈哈，一定可以赚到回本的资金，呃，小佑再送我几幅？”

“小佑有好多，不怕送。”小佑抱着手机，虽然心里头有些不安，还是很热情地回答了许佰时的问题。

许佰时没有再多几分钟欣赏小佑画的时间，许仕群就哭着鼻子被许嘉鹏带到他的办公室了。

“呜呜，大爷爷，嘉鹤叔叔放群群鸽子。”许仕群见小佑也在许佰时的办公室里，那份刚刚还满得要渗出来的委屈一下少了一大半。“群群打嘉鹤叔叔的电话，没有人接。嘉鹏叔叔也不知道。大爷爷，呜呜。”

“群群不哭。”许佰时随即收了画，让许仕群靠在自己身上，接过小佑递上的纸巾给许仕群擦脸。

“我刚从外面回来，看到群群在楼下发脾气。”跟进来的许嘉鹏解释道。“问了才知道是嘉鹤没过来。刚刚我去问了监控室的人，说嘉鹤二十分钟前就出了许氏大楼，走的是后门，不知道去哪里。”

“不正常。”许佰时立刻警觉起来。“太不正常了，小佑在我这里，群群在楼下等，嘉鹤不可能话都不说一声就去其他地方还让人联系不到。嘉鹏，你马上把手边的事放下，一定要把嘉鹤找回来。嘉鸮呢？”

“他这两天都在开会，说是他手下一条线出了问题。我刚刚跟他通过电话，他已经行动了。我手上的工作也暂时转给了我的两个助理。……爸，我和嘉鸮，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的。”许嘉鹏说完这话，转身快步地走出了许佰时的办公室。谁都看得出不正常，这才是最不正常的地方。

小佑和已经不在哭的许仕群对视了一眼，同时转向许佰时。他们都听到了刚刚许嘉鹏和许佰时的对话，但他们的脑袋却没有办法理解其中的意思，只是知道他们的嘉鹤，现在可能有危险。

“没事的。”许佰时拍打着许仕群的肩膀，眼睛看着坐对面的小佑。“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小佑用手捂着胸口，低着头，最后把眼睛也闭上了。许佰时的承诺，小佑没有办法认证，他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感觉。他的小晖，现在在某一个他都不知道的地方，也许以后会很危险，但现在没有。

“我先让人送你们回家。群群，听话。小佑，你去家里等嘉鹤。”

小佑跟着Anna离开许佰时的办公室，和许仕群，许佰时秘书四个人一起进电梯下楼时，又看到了那个他在许氏里见过的最欢乐自由的人。永远不变的发型容貌和服饰，永远笑哈哈的娃娃脸女人。

“帮我去，找找嘉鹤。”小佑在电梯门关上那刻忽然从最角落冲出来，伸手挡住正关闭的电梯门，就跟被他发现了一个重要锦囊，牢牢被自己抓住了一样。“帮我，找找嘉鹤。找找嘉鹤，在哪里。拜托拜托。”

“小佑，你干嘛？”许佰时的秘书已经愣在原地不动了，还是Anna淡定，拉过小佑，将电梯门重新关上。

“Anna姐姐。”小佑抿着唇看了电梯里三个人一眼，在许仕群脸上停留了会儿，垂下头，不说话了。

一直到四个人出了电梯，走出许氏大楼，谁都没有再说话。许佰时已经电话安排好了司机，Anna只要把小佑送上车就好，任务和许佰时那位又恢复镇定的秘书一样。许仕群家的司机一直在楼下等，车就在外面。

“小佑。”许仕群趁Anna和司机说话，将小佑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你能看到他们？那些……鬼魂？”

小佑犹豫地眨巴下眼睛，点了下头。“小佑有，见过，那个姐姐。刚刚，她就在，电梯外面。”

“我曾经也能见到他们。”许仕群松开小佑的手，失望地垂下头。“没有人信我，嘉鹤叔叔也不相信。后来我发现嘉鹤叔叔也可以看到，再后来……忽然间的，发现周围少了好多好多人。”

“群群。”小佑伸出手，又缩了回来，背在身后，看着许仕群垂着小脑袋站在自己面前叹气。

“小少爷，小佑，上车吧。”Anna依旧淡定地踱了过来。

“把你的号码给我一个。”许仕群飞快地抹了下眼睛，吸了吸鼻子，掏出自己的手机。“我打给你，这样以后我们就可以联系了。如果嘉鹤叔叔回来了，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好吗？”

“嗯。”小佑把自己的号码背给许仕群，上了等在边上的另一辆车。

沈欣，许嘉鹤的第一个秘书，在项雪晖第一天上班就来看过他的女鬼，就站在许氏大楼门口望着他们，眼神里有些许迷茫。她已经习惯了做一个鬼魂，到处飘荡，看到很多人很多事，然后转身就把他们忘记。因为作为一个鬼魂，她不再需要新的记忆，也不需要再去想怎么和人打交道。

“那个小佑实在……太奇怪了，刚刚简直吓死我了。”许佰时的秘书拍拍胸口，跟Anna一起进楼。

“也许他确实是跟什么在说话呢？”Anna半开玩笑道。“好啦，Joe，忘了它吧。”

许氏大楼某一权限楼层内的一间办公室里，许嘉鸮入神地看着昏睡过去的项雪晖，很小心地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动作温柔地好像项雪晖是个初生的婴儿，一个过力就会被自己捏死一样。不记得上一次，他的嘉鹤这样安静地躺在自己怀里是什么时候，好像分量有重了一点，呼吸更匀了些，脸色也红润了不少。许嘉鸮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优雅的仙鹤，还只差一步，只要把他唤醒了，即使不完美，也完整了。

“我不能一直陪着你，如果我一直不在，他们会怀疑的。”许嘉鸮小心地用指肚慢慢滑过项雪晖的额头，眉心，鼻梁，人中，在唇瓣上停留了会儿，滑到下巴尖，沿着下颚骨又往上扶上脸颊。“不过小佑还在，孙之溏不会对你怎么样。嘉鹤，你放心，如果你出了事，如果我不开心，谁……也别想再笑。”

071 厚颜无耻

项雪晖慢慢睁开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又闭上，又再次眨动着睁开。意识一点点回复，视线也一点点清晰起来。那种感觉，就跟在许嘉鹤身体里醒来时很像。不知道怎么来的这里，在什么地方，睁眼看到一片白色。和做梦一样，不知道怎么自己就睡着了，不知道怎么就进了梦境。什么时候开始，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坐起来之前有那么一刻，项雪晖想着，说不定他做了一个许嘉鹤的梦，现在又回来了。

现在所处的房间更多像一间隔离室，或关押有暴力自残行为的精神病人的特殊病房。正方形的房间，没有窗户，不仔细看都找不到门在哪里。面积不算大，还是隔了一个卫生间出来。没有镜子，只有一个抽水马桶和一个莲蓬头，不过非常干净。其他地方的地面上，都铺着和许嘉鹤卧室里很像的那种柔软的绒毯。四面墙壁都在表面加了一层厚厚的缓冲垫，以项雪晖的力气去击打墙壁的话，可能连骨折都不会造成。那么小的，视线完全没有阻碍的房间里，还装了两个摄像头。项雪晖刚刚睡的地方其实也不能算床，只是在角落放了块床垫，铺得像床而已。项雪晖揉揉自己的后颈，没有任何的不适。不管是谁抓了他，目前来说并不想从肢体上虐待他，相反还会担心他着凉或睡得不舒服。那套床上用品，还是许嘉鹤用的那个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