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想了会儿,道:“昨日才到,倒是不打算明日就回,我看落尘挺喜欢京城的景色,等他玩两天再
回去吧。是不是你有什么不便?”
“我并非有什么不便,你愿待几日便待几日,只不过……”萧业岑想要说什么,却仍是止住了话。
萧越看弟弟脸色有变,问道:“怎么?”
“殷落尘这个人,你还是莫要与他太过亲近得好。”
萧越闻言一凛,脚步也慢了下来:“何出此言?”
看着萧越的反应,萧业岑便知殷落尘在萧越心中已非同一般人物,想想自己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透,
模糊两句带过即可:“我只是觉得,他来历不明罢了。”
萧越疑惑:“你不是早已与他相识,怎的现在又认为他来历不明?”
“我与他相识,不过是在蒲县的一面之缘,并非深交。”
萧越思虑片刻,仍是忍不住出口替殷落尘解释:“此番从京城回去的途中,到了金陵便分道扬镳了,
他原先几次说要走,都是我拦着,你不必多虑,至少我身上,还没有什么是值得他谋求的。”
萧业岑垂头看自己官靴的脚尖:“如此甚好。”
二人便不再言语,直至走到了宣武门外,马僮牵着马车,撂了凳子来接。上了马车,萧越刚刚虽替殷
落尘辩驳了几句,但此刻心中还是心绪纵横。回想自殷落尘到达蒲县的那几个月,他对自己已是摸的
清楚透彻,可是自己真的也同样了解他吗?
一身白衣,好像总是那么透彻一般,可是那薄薄的笑意后面,自己却总也参不透。
袅袅青烟,一帘纱帐,一壶碧螺,一盘棋局,无人对弈。
夏日炎热,不喜欢坐那镀了金的宽椅,倒独爱这清清凉凉的藤椅,对面的藤椅空着,面前的棋盘上倒
是一黑一白分明得很。
高公公握着那盘龙的紫砂壶,帮赫连尹将茶杯满上,茶叶顺着壶嘴溜了出来,在茶杯里上下浮沉。
“皇上,”高公公小心试探,“是否需要老奴,把礼部侍郎叫来,陪您……”
赫连尹抬手,高公公识相地不再多说一言。
赫连尹年逾不惑,许是国事操劳,鬓角上已染了点点白霜,眼角也因戎马生涯的风霜刻出了不少皱纹
,只不过眉目依旧俊朗,倒也能显出中年男子成熟不羁的魅惑来。
又自己与自己下了会儿棋,正走到关键一步,赫连尹又犹豫了,竟好像舍不得黑白二棋任何一方输掉
似的。
罢了,又垂下了手,既然僵持不下,便任这盘棋局如此吧。
“高谦,你把萧大人叫来,陪朕下棋。”
“诺,”刚应了声,回身走了几步,脚步一滞,又折返回来,问道,“皇上,是哪位萧大人?”
“自然是……”话音戛然而止,愣了下,又是一笑,“那便叫萧越萧大人来吧。”
高公公眼睛一转,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道:“皇上,这次萧大人进京,随身带来一名男子,模样么,
除了皇上,算是我高谦此生瞧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您可想见见?”
听出高公公的吹溜拍马,但好奇之心着实也被勾了起来,赫连尹换了一个姿势坐:“哦?你高谦也算
阅人无数,竟也有这般感叹。”
“可不是怎的,像个仙人一般,总是一身白衣。”
“是萧越带来的?”
“是的。”
琢磨一刻,问道:“他与萧越,是何关系?”
也想了片刻,没得出答案来,高公公摇了摇头:“或许只是个门客,或是个朋友,旁的也瞧不出什么
。”
一手撑着下巴,赫连尹若有所思,高公公安安静静在一旁候着。
“叫来瞧瞧,若朕喜欢,今夜便留着。”
高公公屈膝一跪,道:“诺。”
第十七章:月落柳梢头
察觉到了一丝不祥似的,萧越有些坐立不安,只觉得莫名的心慌了起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萧府的
大门被高公公快步推开。
听到那门被推开的声音,萧越站了起来。
今晚的月亮模糊得很,隐隐隔在薄薄的云絮之后,洒下一地银华。
“殷先生,快!皇上宣你进宫!”
夜深了,京城原先流连的万家灯火一盏一盏灭去,店家也纷纷撤下了桌椅,挡上了门板。皇城里更是
静谧,吊角飞檐撑着碧华月色,只听得打更的鼓声渐渐远去了,宫女太监们排成一队小步走着,软底
的鞋底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平身吧。”赫连尹道。
殷落尘起身,抬头,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大胆,怎可直视皇上!”高公公喝道。
殷落尘闻言,倒也不慌张,眼睛又缓缓垂了下去,眼观鼻,鼻观心。
“高谦,你下去吧。”赫连尹闭眼摆了摆手。
“诺。”
“抬起眼睛来。”
殷落尘丝毫也不惧惮,眼睛抬了起来看着赫连尹,若说得仔细些,他的目光里还有几分上下打量的味
道。
赫连尹看他的大胆看得有趣,偏着身子也瞧回来,道:“高谦这回说得还真不错。”
似是打量够了,殷落尘的目光移了移,落在赫连尹坐着的软榻后面的屏风,屏风上画着万里江山,气
势恢宏,屏风顶上还有四个大字,用狂草写的,殷落尘看不大懂。
“你叫什么?”
不卑不亢地答道:“草民姓殷,名落尘。”
“殷落尘,殷落尘……”细细念了两遍他的名字,转而露出淡淡微笑,再一唤出口,即像是多年的好
友,“落尘,你坐这里。”
赫连尹指着隔着棋盘的软榻的另一边,殷落尘走过去坐下,手臂撑着棋盘,对方不说话,自己也是一
言不发。
呵呵一笑,道:“你姓殷,这让朕想起了我的一名老友,他也姓殷,只不过十几年前故去了,不过这
么一说,倒觉得和你还有几分相像。”
“不知皇上所说是谁,落尘是否认识。”
端起茶杯,浅酌一口,口中先苦后甜,余下馨香阵阵,他道:“那人叫殷裴安。”
放在棋盘下的那只手微微蜷了蜷,殷落尘道:“许是差了辈分,这位老前辈,着实是没有听过。”
放下茶盏,“那也无妨,世上姓殷之人多了去,怎能个个都识得。”
“皇上所言甚是。”
“听闻你这回是随着萧越一同进京的,不知你为何进京?”
殷落尘悠然笑道:“落尘是个四海为家之人,但从未到过京城,此次前来,自是一睹皇城风采,果然
是天地浩大令人流连。”
赫连尹闻言连连点头:“男人在年轻时多跑些地方是好的,许多京城子弟贪图安逸,不愿迈出城一步
,结果见识浅薄,叫朕很是心忧。”
“皇上何不将这些官员子弟派遣到各地磨砺学习?”
赫连尹皱眉,摇头道,“他们既是官员子弟,所以朕动不得,有时候,朕还要顺着他们,由着他们,
原因都归于一点,”他合上茶盏的盖子,“这是朕的江山,朕要防着他们。”
言已到此,殷落尘抿口,不再发一言。
赫连尹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殷落尘垂着头,轻声道:“刚才是落尘失言了,落尘不该妄议朝政,皇上刚刚所说的,落尘俱已忘了
。”
倒是个聪明的孩子,赫连尹心中赞道,于是垂下眼睛,深呼了一口气,道:“那好,刚刚所言皆都忘
了吧,你陪朕下棋,如何?”
殷落尘点点头,伸手执了一枚白玉棋子:“落尘技丑,还盼皇上手下留情。”
“等等。”赫连尹忽然道。
殷落尘抬眼,不知为何?
将棋盘掉了个方向,赫连尹唇边带笑:“你喜爱纯白,朕却偏偏想看你执黑子。”
殷落尘抬眼,手伸到了赫连尹的面前,手指微微一松,刚刚夹在指间的白玉棋子脆声落入赫连尹身前
的棋盏中。
原本与几名官场好友在外喝酒谈天,萧业岑偶然间听到一句风言,说是皇上将萧越带来的那位朋友召
进宫了,皇上以前也曾纳过男宠,这次遇见这么个天仙般的人物,怕又是要收进宫内,纳为己用了。
众人调笑间,萧业岑大惊失色,猛然站起,双手发颤,碰翻了身前的酒杯。
“萧大人你……”众人噤了声,诧异极了。
“宇莘,”他大声唤带来的家仆,“与我回府!”
萧越此时也在府中来回走着,右眼一直跳,好像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般,就在这么来回走动之
间,忽听得门外一声马啸。他急忙走了出去,本以为是萧业岑回来了,可见到来人,方才大吃一惊。
居然是铭冉骑着碧落赶了过来,一见到萧越,立刻下马,朝他没有奔几步便噗通一声跪倒:“大人快
与我回家!”
“你说什么!”
铭冉一脸尘土,他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喊道:“大人什么都别问了,快与铭冉回家!”
萧越扶起铭冉,皱眉道:“可落尘还在宫中。”
“大人别管殷先生了,家中之事已耽搁不得了!”
“你说清楚,究竟是何事?”
“这……”铭冉看着萧越,本想瞒他一刻的,此时便也没有办法,咬咬牙一拍大腿道,“夫人……夫
人生了重病,已经快不行了!”
第十八章:风声剪牵绊
一个时辰在你执我置的棋局间缓慢地流逝了,再一看,棋盘上争锋相对,竟是谁也不让谁,密密麻麻
的黑白相间,竟似让人没有喘息的余地。
“和棋。”殷落尘道。
“哈哈哈哈……”大笑几声,赫连尹也罢了手,“这倒是平生第二次和棋。”
一粒一粒拣起,收了棋子,道:“落尘竟能如此幸运,不知那第一位不败于皇上的人是谁?”
浅笑扬起,感慨万千,赫连尹道:“仍是那殷裴安。”
“哦?”棋盘上已是干干净净,榧木的棋盘在一豆灯光下滑出别样的光泽来,“那人倒是个奇人。”
窗外疾风骤起,刮过门窗,发出炸裂似的一声,引得殷落尘朝外面望去。此时已是半夜,夜色浓稠如
墨,而且连月色似乎都收了起来。宫里也是不闻一丝人声,这样幽静的时候,竟让人觉得心内有些微
微地发寒。
“皇上,”殷落尘退后几步,跪下,“夜深了,您早些休息,落尘不便久留,这便退下了。”
久久没有听到一声准许,殷落尘只得这么一直跪着,对方的呼吸让他听得很清楚,若不是赫连尹最终
开了口,以为他过于困倦睡着了也不一定。
他推开软榻中间的案几,说:“落尘,你过来。”
殷落尘闻言听话地走了过去,刚刚走近赫连尹,却一下子被他用力一扯,倒入其怀内。赫连尹的手臂
极有力量,此刻殷落尘被箍住,已动弹不得半分。
手指流连上殷落尘脖子的线条,赫连尹沉声问道:“有没有人夸过你很漂亮。”
殷落尘并未慌张:“这世上,曾有三个人夸过落尘漂亮。”
“哪三个?你又是如何回应的?”
“第一个人我不认识,落尘流落于街头,向他乞讨,那人给了落尘一锭碎银,夸了落尘漂亮。第二人
,是落尘的师父,他说,一人若是有了美貌,行事之时便会方便许多,落尘重他敬他。第三个人,是
落尘在金陵之时,被人调……不……被人夸赞了容貌,落尘当时并不高兴,于是打断了他的手臂。”
像是听了极有趣的事情,赫连尹轻轻笑着,道:“那此时,朕若夸你漂亮,你可会打断朕的手臂。”
殷落尘想了想,低眉垂目道:“不会。”
窗口又是一声炸裂般的响,风掠过时连呼啸的声音都发了出来,撞得门咚咚咚地响,连烛火都摇晃起
来。
那一点烛火在殷落尘的眼瞳里忽明忽灭。
“皇上,起风了。”
仍是那大风,吹得萧越的头发纷纷舞起。
“大人不要管殷先生了,赶快与铭冉回家,说不定还能再见夫人最后一面!”铭冉抓住萧越的手臂,
喊道。
一面是病重垂危的夫人,一面是被召入宫,不知是福是祸的殷落尘,这两头,叫他如何割舍,难道真
的要抛下殷落尘,独自回到蒲县,若皇上真的……真的将他……那以后,是否还有能再见的时候,自
己又该如何见他?
心内一阵绞痛。
“我不能……”他看着铭冉,喃喃道。
正心慌犹豫间,又听见急促的马蹄声,萧业岑从马上跨下,风灌入袖内,衣袂飞扬。“哥!殷落尘可
是进宫了?”
萧越站在朱门前,看着弟弟大步向自己走来。
“哥!你说话啊!”
他垂着手站着,点头,然后,拳头一分分握紧。
萧业岑闻言变色,心里已是大乱,而因忧虑又不敢将所有事情对萧越言明,慌乱之中只能喊道:“不
行!不能让他和皇上待在一起!千万不能!”
而此时,铭冉再次苦苦哀求道:“大人,真的没有时间了!”
萧越闭上眼,耳中听得的全是呼啸凄厉的风声,又好似听得舒晚遥羸弱的呼喊,亦或是宫中那已灭的
一点烛火,幽幽地悲叹声。
再睁开眼,仍是不发一言,却是朝铭冉快走了几步,扯过碧落脖子上的缰绳,脚一蹬,上了马。
再说出话来,心中一空,好似那风全部都灌入了胸口一般,携着滚滚的沙尘噬咬进去,只让五脏六腑
都疼得恨不得生生呕出来。
“回蒲县。”
从殷落尘的脖颈开始,一寸寸地吻上去,像是在触碰一个稀世珍品一般小心翼翼。赫连尹将他放倒在
软榻之上,浅浅嗅他发内的清香,另一只手去解他的衣带。
衣带一拽就开,连带着衣服也都松散开来,殷落尘就这么躺着,墨黑的长发如花般绽开,铺散在榻上
。他睁着眼睛,眼神有些空洞,但说不上是冰冷,只不过浑身都有些微微的颤抖,正是初尝情事的青
涩反应。赫连尹对他的这种反应很是满意,他喜欢这种将人掌控于手心的感觉。
“你……”赫连尹呢喃道,“帮朕解开袍子。”
殷落尘看了看皇上的面容,垂了垂眼帘,自己的衣服虽仍在身上,但却什么也遮掩不住。他缓缓伸出
手来,扯住赫连尹的衣带。
那么轻轻一拽,衣袍悄无声息地滑落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殷落尘忽然觉得很难受,并不仅仅是疼,而是好像自己的心境一下子就回到了幼时。
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小的时候,心爱的东西被夺走了,不是,是再也没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就这
么眼睁睁的,看着它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