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瞧见他的神色,得意洋洋:“不要小看本世子喔!”
赵肃好笑:“世子殿下自然是聪颖过人的,只是……”
“水满则溢,不可骄傲,嗯嗯,我记着的,肃肃不要变成老头儿,罗嗦!”朱翊钧站得久了,索性把身体都靠在赵肃身上,赵肃腾出一块位置拉他坐下,两人亲亲热热依偎在一块儿,哪里像师生,倒是像足了一对兄弟。
戚继光瞠目结舌了半晌,方道:“哥哥我收回先前的话,老弟,你这教学生可有一手,日后我儿子也拜你为师得了!”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到了嘉靖四十五年入秋,嘉靖帝的身体渐渐变得时好时坏。
原先他就很少上朝,可起码还三不五时地召见内阁,但现在内阁大臣们连见到皇帝陛下的面也很少了,每次陛见,都被告知龙体有恙,久而久之,作臣下的难免就要起疑心。
明朝的臣子不像清朝,在皇权的高压之下不大敢开口,上至内阁,下至言官,只要认为皇帝言行有不妥的,必然要上折劝谏纠正,官职大如内阁等,更可以直接觐见。
正如现在,沈秀站在门口,面对着眼前四人的灼灼目光,直感到头皮发麻。
他苦着脸:“几位阁老,不是咱家不肯通传,实在是陛下身子不适,不肯见人。”
高拱冷笑:“当真是陛下的旨意不成?该不会是你们几个阉货合谋的吧,今日不见到陛下,我们是无论如何不会走的!”
沈秀被他那句阉货说得来火,面色一沉,也冷笑起来:“高大人好大的威风,何苦对着我一个内侍耍?你们就是在这里站到明天也没用,陛下的旨意,又岂是随意更改的?!”
高拱大怒,便待说话,却被一旁的郭朴扯住衣角。
站在后面的徐阶终于慢吞吞开口:“你的意思是,我们四名内阁大学士联名觐见,陛下也是不见我们的了?”
沈秀语气一滞:“滕公公说……”
他敢对着高拱疾言厉色,是因为高拱根基尚浅,刚入内阁,之前在朝廷也没什么势力,可徐阶不同,人家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沈秀冲谁横,也不敢冲着徐阁老横。——这就是看人下菜碟,柿子挑软的捏。
“滕公公?沈秀,你的师傅不是黄锦么,怎么变成滕祥了?”徐阶眯起眼。
沈秀干巴巴道:“元翁恕罪,这也我不清楚,我师傅在御前得咎,被贬去别的地方了,先前陛下确实是说不见的……”
“先前,不等于现在,你进去再问一声,说不定陛下就肯见了呢?”徐阶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会儿高升了,便不认得我们了?”
沈秀讪笑:“元翁说笑了,哪能呢,咱家这就进去问问,只是陛下近日身体不爽,心情也不大好,连我师傅都被……我们这些小的自然更得谨慎……”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见徐阶脸色没有转坏,便回身进了内殿禀告。
徐阶拢袖伫立,闭目养神,李春芳凑在他耳旁,小声说着什么。
高拱暗哼一声,没有说话。
郭朴哪里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忙又扯扯他的衣服。
不一会儿,沈秀出来了:“诸位大人,万岁爷让你们进去呢。”
第58章
景王府。
软榻上斜坐着个人,神情漫不经心,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椅子上的中年人,却是坐立不安的,脸色略显焦躁。
“老师,身体可好些了?回头带上一些高丽人参吧,这还是当初严……有人送过来的。”
袁炜用帕子捂着嘴巴咳嗽两声:“有劳殿下挂记,今儿个内阁的人入宫觐见,我本该跟随,却托病不去,便是为了来这里见您。”
景王皱了皱眉:“老师该随他们去的,也好见机行事,免得父皇心血来潮又想让我去藩地,却无人阻止。”
袁炜没回答,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咬咬牙道:“殿下,要不咱们收手罢!”
景王脸色一变:“老师何出此言?”
袁炜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我吃不好,睡不下,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件事情,实在不妥,万一东窗事发,那咱们……”
“老师!”景王打断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一旦父皇驾崩,那些人必然会拥戴我那没用的哥哥继位,他又不是皇后嫡子,只不过前头的兄长都死光了,轮到他捡了个大便宜,别说我不服气,只怕这朝中官员,真正服气的也不多!”
袁炜蹙眉:“严世蕃伏诛,那些人手都被剪除得差不多了,就算现在控制了宫闱,外头还有文武百官,我们等于是在和整个朝廷作对啊,这如何有胜算!”
景王哂笑:“老师啊,这你可就错了,别人我不知道,一旦我们稳操胜券,徐阶不但不会联合文官围攻我们,反倒还会稳住其他人的。”
袁炜一惊:“怎么,难道徐阶和殿下也有盟约?”
景王摇首:“何须盟约?那是你太不了解他了。徐阶这个人,不是那种死脑筋的腐儒,他支持的是大明天子,至于这个宝座是谁来坐,对他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父皇这几十年来就没怎么管过朝政,如果不是内阁在,这个江山早就垮了。他很清楚,假使我和三哥争起来,最后乱的是朝纲,要知道朝中支持我的人,可也不在少数。所以只要大局已定,不会动摇他的地位,徐阶是很乐意支持新皇的。”
袁炜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却仍半信半疑:“可是先前他明明透露出支持裕王的意思,连最看重的学生也是裕王府上的侍讲……”
“徐阶这个人,用一个字概括,就是稳。所以稳扎稳打,能隐忍二十年来扳倒严嵩,但他也坏在这个稳字,如果他是于谦那样的人,我才要担心呢!”
袁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话到嘴边,看到自己学生的表情,又咽了下去,心想自己早该告病返乡的,怎么说也能有个好下场,现在做的这事,一个不慎,连脑袋也会掉了,可要走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心念一转,又想到如果事成,自己便可以摆脱现在尴尬的地位,那内阁首辅的位置,也必然非他莫属,届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再镇日窝窝囊囊,看徐阶的脸色行事?
这一来一回,一时疑虑一时心动的,明显让袁炜备受煎熬。
景王见他如坐针毡,便让他先回去歇息:“老师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也无须你掺和进来,只要帮我稳住那些站在我们这边的大臣即可,一旦事成,他们就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届时改变朝中舆论,都少不了他们。”
袁炜点点头:“殿下放心。”
徐阶领着后头三人踏入内殿,便觉得这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宫殿还是那个宫殿,看起来却比往常要空洞阴冷许多。
皇帝靠坐在床上,而身边伺候的人,已经由黄锦换成了滕祥。
“臣等参见陛下。”
嘉靖帝看着跪在跟前的几人,神色不辨喜怒,也没让他们起身。
“陛下恕罪,臣等是忧心圣体,故而请求面见龙颜,瞧见陛下无恙,便放心了。”
嘉靖声调很低,语速很慢,仿佛带了股疲惫不堪的颓败:“朕的几位内阁大学士,你们这次来,不单单是关心朕的身体那么简单吧?怎么,这回是倭寇又进犯了,还是鞑靼又来叩关了啊?”
徐阶身为首辅,自然不能装哑巴,所以回话的还是他:“陛下放心,如今朝中内外平安无事,只是,臣等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说。”
“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早日立嗣!”四人齐声道,头重重叩在地面,发出响声。
“你们这是要逼朕吗?”出乎意料,嘉靖没有想象之中的愤怒,反倒将头靠向后面,脸色灰败而疲惫,那是丹药服食过量的征兆。
“臣不敢!”
“平身罢。”
看着四人的后脑勺,嘉靖帝缓缓道:“过些时日,便让景王回德安。”
徐阶等人心头一震,不由面面相觑。
这便算是定下裕王为储了?
“不过,”嘉靖皱眉闭目,滕祥忙上前为他揉按太阳穴。“朕近日身体不爽,就让他待在身边侍奉吧,过几个月,再动身也不迟。”
徐阶忙道:“既然陛下心中人选已定,不妨立书昭告天下,也好安定人心!”
他想不明白,平日里也没见这位皇帝如何宠爱景王,怎么这会儿倒是舍不得他离京就藩了?
嘉靖冷笑:“怎么,朕如了你们的愿,同意让景王去藩地,你们还非得把儿子从朕身边撵走,让他多留些时日都不成?”
徐阶他们不知道的是,嘉靖自从生病以来,性情越发反复无常,先前黄锦顾虑他的身体,曾请他早日立嗣,便让嘉靖大怒,将他发配到尚衣监去了,疑心是徐阶暗中怂恿黄锦进言,否则以黄锦数十年小心谨慎的性子,怎么敢如此直言?
没想到那头气还没消,这边徐阶等人果然就上奏此事,恰恰戳中嘉靖的心病。
他多年来沉迷道家方术,总觉得自己受神仙眷顾,却从未想过还有如常人一样生老病死的一天。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无比惶恐,用尽各种手段,试遍各种各丹药,却阻止不了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最后还是不得不选择了太医的汤药。
但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妙手回春了,按照李时珍的话说,嘉靖这具身体已经病入膏肓,非人力所能挽回,如果断了那些丹药,好好吃饭喝药,兴许还能维持一两个月,这对于嘉靖来说简直如同晴天霹雳,所以他拒绝见任何外臣,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一定会提起立嗣的事情,这就等于变相提醒自己,他的身体不行了。
但此刻,他忽然觉得很累。
你们想要新君,朕便立一个给你们吧。嘉靖挥挥手:“没事的话,就下去罢。”
徐阶本还想问诏书的事情,毕竟空口白话,总不如加上玉玺印章的圣旨来得管用,但见皇帝这般神色,只怕今天提了这事,他不但不会同意,反而很有可能改变主意,这就得不偿失了。
想及此,四人低声告退。
滕祥站在旁边,瞧着他们走远了,才低下头,小声道:“陛下,可要传膳……”
话没说完,却见嘉靖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几人出了宫,高拱忍不住开口:“方才大好形势,元翁为何不顺便请陛下立下诏书?”
徐阶拈须缓声道:“我见陛下神思不属,说了只怕效果不彰,反倒惹龙颜盛怒,届时收回前言,就功亏一篑了,慢慢来,不急。”
高拱性子燥,一听这话就急了:“再等可就等不了了!”
徐阶面沉如水:“肃卿慎言,这可是宫闱!”
高拱自知失言,悻悻住口,郭朴忙打圆场:“肃卿也是情急,这么等下去总不是法子!”
徐阶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只不过听陛下的语气,只怕心意已决,陛下的脾性,你们又不是不晓得,越是劝谏,效果只怕越差。”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也沉默不语。
阴差阳错,让景王回藩地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随着皇帝病情的加重,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储位的归属,皇帝一日没有立下诏书,众人便一日不能心安,请求立储的折子雪片一般飞向内阁,皇帝却一天比一天沉默,甚至连内阁也不召见了,只让宦官出来传话。
其他人本以为内阁会出头,结果徐阶他们因着上次的事情,不敢再轻易打扰嘉靖,生怕他脾气一来,反而改变主意,竟也三缄其口。
局势就在这种情况下,渐渐往诡谲的方向上走。
小院子里,赵肃正读着家中的来信,陈洙坐在一旁,两人神色都不见轻松。
信是陈氏口述,戴忠代笔的,说与赵肃定下婚事的陈家小姐,半年染上风寒,本来也是小毛病,谁知竟是一病不起,上个月刚刚去世了。
那位陈小姐是陈洙的堂妹,差不多内容的家书,陈洙自然也收到了一封。
他看着赵肃,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道:“说起来也是我那位姐姐没有福气……你别太伤心了。”
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去世,要说如何伤心是谈不上的,但要说开心也不可能,毕竟这是赵肃自己定下的人选,书香世家,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不会牵连到京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如果这位陈小姐性情温和,将来未必不能琴瑟和鸣。
只可惜,现在一切打算都化作流水了。
跟着陈氏的家书一起寄过来的,还有族长赵慎海的信。
那上面说,去年会试,赵谨落第,后来由赵希夷出面走了关系,被分到江苏沭阳县任教谕。
第59章
赵肃这个所谓的弟弟,曾经几欲置他们母子于死地,后来虽然没有得逞,可也没见他有什么悔过的情绪,反倒对自己备受族人看重而不忿,只可惜纵火的事情找不到证据,没法将这个麻烦彻底解决掉。
这样的人,就算将来为官,肯定不是什么能做实事的干吏,但要是碰上什么机缘,傍上一棵大树,保不准还会兴风作浪,搅混一池水。往好处想,他到外地为官,肯定一时半会也没空再寻思着报复自己,赵肃也不用担心后院什么时候会起火,可以专注眼前一亩三分地的经营了。
他合上信,长吁了口气,目光一瞥,见陈洙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他也伤心堂妹去世,便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伯训也节哀顺变。”
陈洙在心里纠结半天,还是决定说出来:“少雍,你我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你了。其实我这边的家书里,除了说明堂妹病逝的消息,另外还有一事……虽然我觉得时机并不太合适,可既然家里长辈提出来了,我便先给你透个底,免得到时候你收到信时,会觉得意外。”
赵肃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也有些奇怪:“怎么?”
陈洙挠头:“你知道,我那个家族,在长乐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人数之多,有时候连我也未必能喊出名字来。”
赵肃点头。
“你的未婚妻,我那位去世的妹妹,是二房的嫡女,我二叔子女众多,但论起来,嫡出的女儿也只有这么一位,先前将她许给你,也是十分看重你的缘故。”
赵肃点头。
“二叔庶出的女儿有四位,其中一位比你小四岁,今年正好及笄,性情亦是和顺,比我那位嫡出的妹妹还要贤淑温柔,可就是出身低了点,生母乃是婢女……”
赵肃见他语无伦次,忍不住打断:“伯训,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陈洙心一横,索性一并说了:“家中来信,长辈的意思是,既然我那嫡出的妹妹无福嫁你为妻,愿意将这位庶出的妹妹许你为妾。”
赵肃愣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未娶妻,先纳妾,对正妻来说未免不公,我不愿做如此为人诟病的事情,你家长辈的美意,只有心领了。”
陈洙苦笑:“你的顾虑,他们也想到了,我二叔的意思是,可以等你娶妻之后,再纳我那庶出的妹妹为妾室,她今年年方十五,再过一年,也是等得起的。”
院子另一边,贺子重没兴趣听他们说这些事情,百无聊赖,索性坐在阑下打盹,一只蝴蝶在他头顶飞来飞去,他仿佛睡得正香,也不去管。
赵肃啼笑皆非:“我并非名门子弟,先前得陈家小姐愿意下嫁,已是荣幸,何德何能,竟让你二叔愿意再将女儿许配我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