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穿越)中——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13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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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一走,赵肃转头便对上朱翊钧期盼的眼神,笑着低声说:“放心,咱们一切照旧。”

朱翊钧欢呼一声,抱着他的腰撒娇:“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过得多苦!”

“张大人也没有私心,只不过方式和想法不同……”

“不过就算肃肃对我严厉点,我也不会埋怨你的!”小屁孩连忙谄媚地表态,聪明如他,已经知道要根据亲疏远近的不同来区别对待。

其实也不能喊作小屁孩了,朱翊钧如今八岁,褪去了些许婴儿肥的脸依旧白嫩可爱,只是随着世事渐晓,必然不可能像以前那般凡事随心任性,除了在裕王和赵肃面前还能时时流露出童真之外,面对外人也能似模似样,颇有威严了。

赵肃一笑,弯腰将他抱起,半大小孩沉甸甸的,他已经快抱不住了。

回想当年最初见到的那个粉嫩团子,仿佛还在昨天似的。

“我快抱不住你了。”

“没事,等我长大了,换我抱你好了。”朱翊钧眉眼弯弯,“你有没有给带礼物回来?”

果然还是小孩子,就惦记着这个。

被他这么一说,赵肃反倒不好说忘了,只能扯谎道:“自然是有的。”

“是什么?”两只眼睛立时变得亮晶晶。

“放在家中忘了带来,改日给你送过来。”

赵肃摸着他的头,一边想着回头买点什么好。

朱翊钧有些失望,转眼又高兴起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罢转身跑回屋里,不一会儿便捧了一大叠纸出来。

赵肃只当是他临了不少字帖,要拿来让自己夸奖,却看见他把那些纸一张张摊平在石桌上。

赵肃愣住了。

每一张纸上,都写了一个肃字。

一开始的字还有些稚嫩,到了后面,越写越端正,显然是写多了,越发纯熟的缘故。

足足有一百多张。

朱翊钧见他说不出话的模样,得意洋洋道:“我一天写一个,你走了多少天,便写了多少个喔!”

第56章

因循牵制,晏处深宫,纲纪废弛,君臣否隔,故明朝之亡,始于神宗。

这是后世史书对朱翊钧的评价,而此刻,这个不知道自己日后命运的小孩儿,正两眼亮晶晶地瞅着赵肃,脸上写满“快来表扬我吧”的期待。

赵肃看着那一百多个笔力不同,模样各异的肃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谁都不是生来就铁石心肠,是环境的改变,周围的人影响,让一个人慢慢发生改变,严嵩是这样,徐阶是这样,张居正是这样,可能将来的朱翊钧也会这样,所以古往今来许多事情,往往有好的开头,却未必有好的结果。

赵肃怔立良久,方深吸了口气,蹲下身,将他抱住。

如果你需要我,我便会一直在你身边。

尽我所能,改变你的命运,辅佐你成为明君,纵然不能流芳千古,也不要把明朝灭亡的帽子扣在你的头上。

“肃肃?”小孩儿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严肃,伸手揉摸着他的脸。

“没什么,少雍会记得小世子的这份心意的。”他笑了笑,将那些纸小心收好。“这些便送给我罢。”

朱翊钧不假思索地点头:“这本来就是送你的。”

等他将来长大了,看到这些杰作,回想起自己年幼无知的时光,也许会觉得很可笑吧,不过无论如何,这时候的小孩儿还没有学会要如何拉拢人心,他所做出的一切行为,必然都是出自真心的,这份礼物可就宝贵多了。

赵肃微笑地想着,心头暖如初夏。

嘉靖四十四年,严世蕃伏诛,严嵩罢黜,其心腹鄢懋卿、万采等纷纷落马,严党树倒猢孙散,昔日风光一朝散尽,朝野局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严党及其相关人员纷纷遭到打击报复,许多跟严党无关的人,也被趁机打压,更勿论如胡宗宪,戚继光这些确实曾经依附过严党的人,或被押送回京审问,或被免职赋闲。随着严世蕃的死,那些跟严党有过怨隙,又或者想趁机浑水摸鱼,捞些好处的人,都不肯放过这个棒打落水狗的好机会。总而言之,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言官们的折子如潮水一般涌向内阁和皇帝的御案,嘉靖仿佛也不再对严党心怀旧情,但凡呈上来证据确凿的,一律查办,绝不宽待,这就间接鼓舞了一股新的弹劾风潮。

与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治斗争相比,高拱入阁便显得有些不起眼。嘉靖四十五年,他经由徐阶推荐,正式入内阁,成为帝国宰辅之一,徐高二人的交往也进入了蜜月期,赵肃几次看到他们,都见两人携着手言笑晏晏,仿佛亲密无间的样子,以至于外人都说,从今往后,这内阁就成了徐氏内阁,由徐阶一人说了算。

只有赵肃知道,这种和谐是不长久的,莫说高拱的个性不会甘于久居人下,皇帝也不会任由徐阶一人独大。从前宠爱严嵩,却又扶植徐阶,也是这个道理,帝王心术,说白了就是制衡之术。

戚继光被调离东南,命其回京叙职,新的旨意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只好日复一日待在京师,也不知跑了多少门路,可得到的消息都是让他耐心等待。

因他曾是严党,又是武将,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也不乐意见他,唯独赵肃因着上回在长乐守城的一段渊源,倒是常常往他那里跑,久而久之,两人都混熟了,彼此性子都不是难相处的,自然越发相得。两人闲来无事便弄了一壶好酒几个小菜,坐在院中对酌,赵肃甚至还带朱翊钧去过他那里几回,有心让戚继光多多熏陶一些战场上的故事给小孩儿,免得他将来四体不勤,纸上谈兵。

这一天,赵肃从翰林院溜出来,又到裕王府喊上朱翊钧,就两手空空地去戚继光那里蹭饭。——他可从来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戚继光胜仗没少打,贿赂也没少收,从来不会缺钱,这不,在京城逗留数日,就租了个大宅院下来,比赵肃那里还要宽敞数倍,所以其实那些弹劾他的折子,也不全是诬陷,说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戚继光这次上京,身边只带了二十来名亲兵,可个个骁勇善战,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戚家军翘楚,往门口一站,杀气凛然,等闲人也不敢接近,但贺子重却是例外,每回来这里,都会想着法子和这些人切磋,打着打着,也就打出交情来了。

赵肃是常客,与他们也算熟稔,说笑着打了两声招呼,留下贺子重和他们“交流感情”,便牵着小孩儿的手往里走。

一进院子,才发现多了来客。

张居正和戚继光边说着话边朝门口走,看模样是前者准备告辞离去,而后者相送。

赵肃有点尴尬,虽然翰林院人多事少,大家常常偷空开溜,但被上司抓个正着,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张大人!”

“少雍?”张居正也有点意外,与戚继光忙向朱翊钧拱手行礼,方队赵肃道:“你怎么也来了?”

赵肃摸着鼻子讪笑不语,总不能说自己这是翘班了。

张居正想来也是清楚的,促狭地朝他眨眨眼,居然也不追究,只和他们道了声别,便很快离去。

他一走,戚继光就取笑赵肃:“看你以后还敢跑我这儿来不,幸而张大人豁达,否则就是扣你俸禄也是轻的。”

“我这不还有尊大佛傍身么,张大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赵肃笑眯眯道,放开朱翊钧的手,任他满院子溜达,招猫逗狗。

“你成日把小世子往我这儿领,小心那些言官又有话说。”戚继光摇摇头,要领着他们入内奉茶,却被赵肃阻止。

“外面凉快,在外面就行了,让人炒两个小菜,酒就算了,世子还小。”

戚继光白了他一眼:“没见过你这么自来熟的,直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话虽如此,眉宇之间却是高高兴兴的。

他本是武将,自然不喜欢那么多繁文缛节,赵肃如此言行,正合了他的胃口。

“这叫宾至如归,我到了你这里,就想起自己家了,要不赶明儿把家当也搬过来,和你一块儿起居算了!”赵肃哈哈一笑,得寸进尺。

“行啊,再过些时日,拙荆也要上京,届时让她下厨做几个小菜招待你这位贤弟。”

“听说嫂夫人可是位巾帼英雄,我如何担当得起,玩笑罢了!”

戚继光笑容一敛,叹了口气:“为何担不起,放眼整个京城,也只有张大人和你毫不避嫌,与我一介武夫折节下交!”

赵肃点点头,由衷称赞:“张大人确实胸襟过人。”

戚继光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变着法子在夸自己吧?”

赵肃但笑不语。他不拘泥于这个时代的看法,更没有文官对武将的普遍轻视,自然能够跟戚继光相处甚欢,可张居正不一样,他是土生土长的明代人,他的所思所想,无不要受到时代的局限,可他依然能够看出戚继光的不凡,从而肯定他的功绩,这就不是任何人能够做到的了,这份眼力和气魄,放眼古今,也是少有的,莫怪得将来能够力挽狂澜,拯救明朝偌大基业。

两人说话的间隙,朱翊钧跑到赵肃面前,展开攥着的手,掌心放着两只蜗牛。

“喏,送你。”

“谢谢,真好看。”赵肃嘴角弯起,轻轻将蜗牛拈起,放在自己手心。

朱翊钧对他的反应很开心:“那边树下有一窝蚂蚁,我过去看看!”

戚继光瞧着他的背影,语气带了点不赞成:“少雍,你对世子,未免过于溺爱了。”

第57章

两只蜗牛在石桌上缓缓蠕动,赵肃伸指往它们触角上轻轻一碰,刚伸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半天不动。

“但凡小孩儿,就没有不贪玩的,咱们小时候,不也上树掏鸟窝下河逮鱼?”

戚继光哈哈笑道:“我幼时不但不肯读书,也习武也不肯坚持,被我爹提了跟木棍满院子追着打,还让我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忏悔思过。那个时候,只觉得我爹迂腐得很,嫌他说的那些话唠叨,可现在才晓得,他的那些教诲,我早就记在心里。如今,”他指了指心口,神情唏嘘,“倒是想忘,却忘不掉了。”

他看了看赵肃,又道:“不过我倒是看不出来,像你这样的斯文人,竟然不是老老实实坐在屋里读书,也去爬树?”

赵肃失笑:“这有何奇怪,男孩子小时候,不都做过这些事情,我是庶子,不为父亲所喜,父亲死后,又与母亲被赶出家门,一贫如洗,费尽多少努力才能坐在这儿与你聊天,这些说出来,倒也不怕你笑话。”

戚继光见他行止温文儒雅,只当是世家名门出身,却没想到还有这段往事,心道果然是人人都有难处,便叹道:“你也不必伤怀,英雄不问出处,再说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不用再看你那位大娘和弟弟的脸色,他们还要反过来对你毕恭毕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总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对极,这话就是我想安慰你的,怎么倒成了你来安慰我了?”

说话之间,三碟小菜端了上来,连带着一壶清茶,赵肃把三个茶杯摆好,分别斟了茶,才笑吟吟续道:“你看现在严党失势,其他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个个斗得和乌眼鸡一样,你能够抛却一切职务,避开风头,可不正是因祸得福?”

戚继光被他这一说,心情倒也舒爽不少,便点点头:“可惜胡大人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说的胡大人,便是胡宗宪,因抗倭而威震东南,可惜因为依附严党,两次被押解进京。第一次因为有嘉靖帝作保,所以无罪释放,回归故里,但是三人成虎,谗言说多了,皇帝总会相信的,所以第二次,胡宗宪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严世蕃的心腹罗龙文落罪斩首,御史王汝奉命抄家,结果发现胡宗宪与罗龙文、严世蕃等人的来往书信,这还不是致命的。最致命的是,这其中有胡宗宪拟的一份圣旨,本来想让罗龙文转交严世蕃,结果还没来得及交上去,家就已经被抄了,这份东西自然成了催命符。

这朝中内外,多的是想要胡宗宪死的人,闻讯大喜过望,弹劾的折子一哄而上,假拟圣旨,神仙也救不了他,嘉靖帝自然大怒,将他再次投入牢狱。

这件事情发生在去年,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胡宗宪虽然于国有功,但也不是两袖清风,该贪污该享受的,他一分也没落下,当然,举朝上下的风气都是如此,真正干净的,可能也就一个海瑞了。所以春风得意的时候,没人会跳出来说他不是,可一旦卷入政治斗争,贪污受贿,生活奢侈,这些就都成了赤裸裸的把柄。更何况胡宗宪位的性子并不谨慎小心,所以结交的人多,得罪的人也更多。

在徐阶看来,他是严党的急先锋,严党之所以能够猖狂那么多年,跟胡宗宪在前方的战功是分不开的,想要彻底打垮严党,就要打垮胡宗宪,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事情,赵肃作为旁观者,没有卷入这场纷争,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他虽然有心营救,可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地位,和徐阶想置胡宗宪于死地的决心,这几乎是没有希望的。

赵肃只好通过张居正那边旁敲侧击,请他劝劝徐阶,张居正也一口答应了,起初还和赵肃说胡宗宪有大功,须从轻发落,可后来渐渐没了消息,见面也不提这茬了,赵肃便知道十有八九是没戏了。

而对戚继光来说,胡宗宪不仅是他的上司,还对他有知遇之恩,没有胡宗宪的慧眼,也许就没有今日的戚继光,所以他不惜大散钱财,上下打点,为的就是保胡宗宪一条性命。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消息,说是胡宗宪已在狱中自尽身亡。

不管是真自杀还是被自杀,他这一死,等于去了徐党的心腹大患,自然人人额手称庆。

可在戚继光和赵肃眼里,这无啻晴天霹雳一般,胡宗宪纵然不清白,毕竟抗倭有功,再怎么追究,削职为民,追缴赃款也就罢了,何至于赶尽杀绝,非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戚继光苍凉一笑,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不瞒老弟说,我不想在战场上拼死厮杀的时候,背后还被人捅刀子,所以这些年来,也不是两袖清风的。”

赵肃颔首,面无异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于国于民有益,些许不得已的手段,也是无可厚非。”

“当年在长乐听到你以一介举人之身就敢随同知县亲上前线,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果然不似其他文官那般迂腐,来,以茶代酒,干一杯!”戚继光举起茶杯,朝他示意。

赵肃端起杯子,正要碰杯,朱翊钧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拿着杯子,与他们重重一碰,笑嘻嘻道:“干杯!”

戚继光哭笑不得:“世子殿下?”

朱翊钧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热茶,一边歪着头问:“戚大人,你是怕自己会落得和胡宗宪一样的下场吗?”

他语出惊人,戚继光悚然变色,拿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

朱翊钧仿佛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如何让人震惊,一边偎向赵肃,撒娇似的吐吐舌头:“烫。”

“喝慢点。”相较戚继光的失态,赵肃倒是平静得很,他又倒了一杯茶,吹了吹,才递给他。

戚继光苦笑一声:“看来我的心事藏不好,连世子殿下也能瞧出来。”

这回朱翊钧一口一口地喝完了茶,才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聪明的人,都会知道,就算一时没人能看出来,千百年后,史书也会还你一个公论。”

戚继光简直不相信这番话是一个不足九岁的小孩儿说出来的,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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