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其实我的生日并不是明天，不需要你送我生辰礼物的。”看着李世民的神色益发的惊愕不解，长孙无双却是笑意更盛，“世民，你怎么还记不起来啊？今天……其实是谁的生日？”

今天？今天是几号？哎，自从雁门那时我就没注意日期了。只记得从雁门回来时是十月底，在这高家呆了好像也有两个多月、甚至可能有三个月了吧？但肯定还没到春节的呀。那就是说，现在是十二月……

李世民的瞳孔又再蓦地扩张：“难道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是我的……我的生日？！”

长孙无双微微的笑着，双唇凑近到他耳边，轻声的道：“是啊，今天是你的生日呢。世民，生辰快乐！你今天满十六岁啦！”

李世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

一年前的今天，他是因为想着身边不会有亲人给他祝生而刻意地忘记这个日子，却没想到是皇帝给他做生日。

一年后的今天，他是完全地忘记了日期，只因他自雁门之事以后只想着忘尽一切、浑浑噩噩地度过一个接一个于他而言已是毫无意义、也毫无区别的日子，却没想到是长孙兄妹为他记住了这一切！

还要是……长孙无双在他耳边说的这一句话，与一年前皇帝说的那一句竟是如此的相似！

好吧，生日嘛，祝贺的话都是差不多的，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为什么他的手，在那一刹那里猛地一颤，很想伸到颈项之处，去摸一下那块仍好好地系在那里的……“玉龙子”？

还要是……他们也不约而同地送给了自己一块玉器作为生辰礼物。颈上的龙形白玉，与腰间的翡翠玉佩，像是在暗示着，自己的心，就是被他们两人如此这般地……拴住了……

他想去摸那块“玉龙子”的手没敢真的提起，另一手却是名正言顺地摸上了腰间的那块翡翠玉佩，那冰凉润滑的触感直透心底，既让他感动莫名，但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激起他一年前同样的手在那龙形白玉上的触手生温的感觉。一股酸楚之意又再冲上鼻端，他的心头却是一片的杂乱，实在不晓得自己是为了眼前之事而开心得想哭，还是为了一年前的事如今蓦然回首已是如此的破碎虚幻得无从收拾而悲伤得想哭！眼前的景象，与过去的回忆，像两只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用力拉扯的手，把他的心撕扯得像要裂成两半……

长孙无双像是意会到了什么，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他怀中，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也没看他的眼睛，只是垂目望着他那捏着翡翠玉佩的手，细心地注意到他那指节都泛白了，显示着他是在用力地捏着那玉佩的。

这样的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听到这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对不起，无双，我应该……谢谢你的。我……太激动了，都忘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是因为这时他的唇上覆上了柔夷之指：“我们之间，还需要说‘对不起’的吗？”

他略略低头，便迎上了长孙无双那含笑的目光：“如果要说‘对不起’，那也应该是我先说啊。是我指使了哥哥瞒着你，不跟你说今天是你生日，却伪称明天是我生日，要你帮眼陪他去买这块玉佩，还骗你说要以你的名义送这礼物给我……”

长孙无双的话也没能说完，是因为李世民的手指也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唇上：“你这都是为了我好，怎么能算是骗呢？”

二人相对而笑，又是在无言之中度过了片刻温馨的时光。

这回是长孙无双率先打破静谧，继续说道：“世民，事到如今，我一切都向你坦白交代了吧。其实哥哥和你一起回到这高家来的第一天，他就已经把你在雁门的事都告诉我了……”

“啊？你……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可是无忌刚才不是说……他跟谁都没说过吗？高家舅舅不知道，你也不晓得的。”

“他是想隐瞒不说的，但那天晚上我听他说此次出门的整个过程，说到雁门的时候就显得吞吞吐吐、言不由衷，便起了疑心，几句追问下来，他只好把所有事情都向我坦陈了。”

李世民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原来是无双你那样厉害，连无忌也招架不住啊？”

无双嘻嘻笑道：“其实呢，我很怀疑哥哥是故意向我露出马脚，好让我追问他的。他比我才更狡猾呢，想跟我说却又怕事后被你知道了你会生他的气，就那样诱我去逼供。哼，估量着他还在那里得意他的小伎俩得逞了，却哪晓得我早就把他看穿了，只是懒得跟他计较，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而已。”

李世民吐了吐舌头，道：“你们两兄妹也不知道谁比谁更厉害，看来以后我们三人在一起啊，我就是最笨的那个了，净是给你们欺负捉弄了。”

无双掩嘴笑道：“李家的二郎啊，你别以为我没有彻查过你的底细才让哥哥去游说舅舅向你李家提亲的哦！你这出了名会捉弄人的鬼灵精，在我面前说这句话，该不是故意示之以弱、好让我掉以轻心的吧？”

李世民瞅着她也笑道：“长孙家的小姐啊，你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道把我调查得如此彻底，可是你怎么就不知道我母亲生前说过我一句话？她说：‘世民这小鬼头呢，在别人面前耍他的小花样还行，在我面前啊，那还嫩着哩。’看你这样子，活脱的就是第二个她嘛。”

这两人都是伶牙俐齿之辈，这一斗起嘴来，你一言、我一语，真可谓不亦乐乎、不相上下，最后谁都不晓得对方说了些什么，只是笑作了一团……

310.心痛

二人说笑了一阵子，长孙无双又再靠在李世民的怀里，怔怔地看着庭院中的一棵大树的枝丫出神。

李世民见她这样子，忍不住问道：“无双，你在想什么啊？”

“我在想……”她回眸一笑，“……我们的婚礼该怎么办。”

李世民心头一热，道：“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喜欢的话……什么都行！”

听着他又重复了这一句刚才说过的话，长孙无双也是一股热流淌过心头，道：“真的我想怎么办都行？”

“当然是真的啦！”

“那好，我想在元宵那天行礼，可以吗？”

元宵之夜赏花灯往往是男女相识、情人相会的最佳时机，而陈后主之妹乐昌公主与其夫徐德言破镜重圆之事也是发生在元宵节，因此每年的这一天早被一众少年男女视为倾心交结的节日。在这一天共结连理，自然也是意味深长了的。

李世民一边在心里感叹这未婚妻子的心思灵巧，一边微笑着点头，道：“好啊！那就定那一天吧。”

长孙无双喜上眉梢，道：“既然是那样，今天离元宵就只剩二十天了，我们得马上明天就动身去太原！路上要花时间，到了太原筹备行礼之事也挺费时日的吧？”

李世民不觉又是一怔，道：“什么？去太原？”

“是啊！你父亲不是在太原吗？我们成亲，怎么能不是在太原那里行礼呢？”

李世民想到父亲已经不能包容自己，心头便是一窒，迎着长孙无双那一双满是热切之色的眼睛，虽是觉得很难启齿，但还是咬咬牙，坦言道：“无双，我……我父亲……他不想再见到我了……雁门之前已经是那样，现在……就更加……”说着说着，他不觉已是满脸通红，低下头去，心中剧痛难耐。

只感到长孙无双的双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耳边也随即响起她温然而坚定的声音：“世民，你在说什么呢？无论你父亲怎么想，事实就是事实！你是李家的人，那个是你的家！来，我们一起回去！你要把我带到你父亲面前，跟他说：你要跟我成家立室，我要给你生儿育女。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李世民心头剧震，因为长孙无双的这一句话，与自己在太原的最后一晚所梦见的母亲跟他说的话，是如此的相似！

“谁说的？谁说娘的宝贝这一辈子都完了？你想娶谁为妻子？那就去娶啊。去！世民，去把她娶回来，跟她一起成家立室，生儿育女，堂堂正正地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他再次热泪盈眶，反手紧紧地握住了长孙无双的手，抬头望向天边，望向那似乎就悬浮在那处的母亲的亡灵，迎着她那温和地凝望着自己的目光，以类似于当时的话来回答长孙无双：“是的！我要这门亲事！我要你这个妻子！我要把你……娶回太原去！”

当夜，长孙兄妹和李世民都分别在自己房中收拾行装，准备第二天动身前往太原。李世民其实没什么行装可言，因为他自己的东西都落在雁门那里了，所以是长孙无忌收拾出一些自己的衣物拿来给他打成包袱。

李世民一边从长孙无忌抱来的一大捧衣物里挑选着大致上能合适自己穿着的衣服，一件件的叠好放进包袱，一边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从太原的家里出来那个晚上收拾衣物打成包袱的情景。

不，那天晚上，他不是在收拾衣物打成包袱，他是把魏忠早就给他打好的包袱里的侍卫服——还有那丝罗裁成的双层披风，还有那枚千牛备身的印信——都一件件地拿出来，每一件都勾起他在皇宫里被皇帝玩弄、却也是被皇帝爱恋的……痛苦而又夹杂着甜蜜的回忆……

如今，那个包袱里的东西他全失落了！失落在雁门，失落在皇帝那里，一如他的男子贞洁那样，也一如他对皇帝的……心！

对皇帝的……心？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一句，他的心竟是像被什么利刃狠狠地、也是深深地割了一下似的，痛不可抑！

终于……与皇帝之间的一切都要结束了吧？不，应该是一刀两断！从此以后，我是无双的丈夫，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过着一个男子应有的正常的生活，过去的一切——是荒唐之爱也好，是惨痛的恨也好，都忘了吧，都忘了吧！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心会是那样的痛？痛得像是里面裂开了，裂成了两半，甚至是碎成了片片？

不知不觉之间，他的手伸到颈项与前胸相接之处，紧紧地抓住了那里的衣襟，像是那里面的心太痛了，他想解开衣衫去揉按一下那处的剧痛；又像是那处要喘不过气来了，他想扯开衣领的束缚好让自己能缓过一口气来。

然而，当他的手如此用力地抓着那处的时候，指尖忽然碰到衣襟之下一件什么硬硬的东西。回忆像闪电掠过黑暗的夜空而在一瞬之间照亮了天地万物一般，也照亮了隐藏在他深心之处的一个角落里的某个影像——那白玉雕成龙形，雕工精细之极，连上面一片片的龙鳞都清晰可辨。玉质洁白温润，发出的光芒明亮却甚是柔和、没有半点刺目之感。

衣襟之下那件硬硬的东西……是“玉龙子”！

不！他还有一件东西没有失落在雁门、失落在皇帝那里，就是……这“玉龙子”！——这一直都以红线缠系在他颈项之上、即使是每一次他在床上以自己那脱光了衣服的、赤条条的身体侍候皇帝之时都不会解下的……“玉龙子”！

李世民意会到这一点，便忍不住伸手把那“玉龙子”从衣衫之内抽了出来，就着室内的灯火，再次仔细地打量着这块稀世奇珍的龙形白玉。

皇帝……他是把我看成是与他同心共体之人，才会送我这“玉龙子”的吧？

一年前的今天，也是自己的生日，他从皇帝那里得到这块“玉龙子”的时候，心头所掠过的这一句话，在这一刻里，又再次掠过他的心头。于是，顺理成章地，当时接下来所想到的那一句——皇帝……他真的是……很爱、很爱我啊！就像是……爱他自己一样！——也再次按纳不住的浮了上来。

陛下……

完全是不由自主地，他在心里满怀伤痛与悲苦之情的又叫出了这一句熟悉的呼唤。与此同时，双眼之内也霎时满溢了热泪。

如今，他与那曾给予过他如此之多的痛苦与快乐的皇帝之间，就只剩下……这一块“玉龙子”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咦？世民，这块白玉……好漂亮啊！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吗？”

他霍然抬头，泪眼模糊之中，长孙无忌的身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立于房门之外，脸上带着那一如既往的微笑，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看看自己，又看看自己手上拿着的这块……“玉龙子”！

311.回赠

“啊……是、是呢……”李世民忽然被长孙无忌“撞见”自己拿着皇帝去年生日送给他的这块“玉龙子”，还要是泪盈于眶，大有一副“睹物思人”的情态，不觉又是尴尬，又是慌乱，连忙伸手抹了一把眼中的泪水，勉力隐去悲戚的脸容，顺着他的猜测说道，“……是我以前有一年生日的时候，母亲……她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虽然是顺着长孙无忌的猜测来“编造”那样的谎话，李世民仍是感到自己的一颗心在胸膛之内砰砰的乱跳，脸上好像也在一阵阵的发烧，真不晓得会不会给长孙无忌看出破绽来，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直视长孙无忌那温然含笑的目光，只想尽快把那“玉龙子”塞回到衣衫之内。

长孙无忌那纤长白皙的手指却抢在他头里伸了过来，一把抓住那块龙形白玉，笑道：“是吗？那能让我好好看一下吗？一定是很珍贵的玉器了。”

李世民只怕被长孙无忌看出自己的心虚，哪敢违逆他的意思，只好由得他拿着这块“玉龙子”，眼睛凑近到自己胸前，仔细地打量。——那“玉龙子”仍以红线缠系在他颈项之上，长孙无忌要细看，便得伸头过来。长孙无忌只是看了片刻，李世民却只觉备受煎熬得犹如经历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孙无忌的视线在细细地打量自己胸前的这块白玉，他却觉得那视线如同是一道火焰在烤灼着自己的胸膛、还有那里面的心，又如同是一柄利刃直直地刺了进去，要把他刚才那些突然从一个幽深隐蔽的角落里被翻弄了出来的秘密心事都刺探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再觉得怎么难受，也不敢透露半分，甚至不敢开口说一句让长孙无忌别再看了。直到他开始觉得快要再也忍受不下去，身子都晃荡了起来，像是连站立都不能站稳了，长孙无忌才忽然抬起头来冲他一笑，道：“世民，这块白玉真的很珍贵啊！一定是你母亲的传家之宝，她送了给你做生辰礼物，那说明她最疼爱的孩子就是你呢。”

“啊……是、是啊……母亲……她生前……真的很疼爱我……”李世民仍是结结巴巴的回应着，两道长长的剑眉不自知的在长孙无忌的炯炯目光的注视之下紧紧地蹙起。他本来就极不愿意在长孙无忌那样对他好的人面前撒谎，更不要说那谎话的内容还是关于他最敬爱眷恋的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