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所乘的龙舟,自然是所有船只之中最为体势高大的,共有四层,高四十五尺(按:隋尺折合今天的尺寸是29.51厘米),长二百尺。最高一层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以带窗的长廊团团地围成边缘,是皇帝召见文武百官、坐堂视事的所在。中间的两层合共有一百六十个房间,都饰以丹粉,装以金碧、珠翠,雕镂奇丽,还有流苏、羽葆、朱丝等点缀各处,是皇帝起居之所。最下一层,是长秋内侍及乘舟水手以青丝大绦绳六条,从两面的岸边拖引龙舟在水面前进。这些专门负责给皇帝御乘的龙舟拉纤挽船的称为“殿脚”,多达一千八十人,分作三班当值,每班三百六十人,身上穿着锦绣衣服,脚下也穿有鞋袜(按:古代贫苦贱役之人只能赤脚,有鞋袜可穿已是很高的待遇)。
除皇帝的龙舟之外,妃嫔、诸王、百官、僧尼、道士、蕃客、侍奴等按品位分别乘坐其余船只;十二卫士兵也乘坐了数千艘船,却是自挽而行;还有部分船只是用来装载乘船之人所使用的物品。全部挽船之人合计多达八万余人。两岸之上还有骑兵夹峙护送,旌旗蔽野。这么一支庞大的队伍在河面、岸边行走,耗费的粮草食物自然也是惊人之极。船队所过州县,五百里之内的居民都必须前来“献食”,多的一州要献一百抬。沿途官府为了讨好皇帝,无不挖空心思地呈上各式水陆奇珍,进献的数量自然比实际能吃得完的多得多,于是临走之时只能挖坑埋弃,浪费甚巨。因此,船队所经之处,真可谓有如蝗虫过境,倾家荡产、投河觅井、逃走死亡的百姓,不计其数。然而,这些天怒人怨、民愤沸腾的景况,住在那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犹如水上宫殿一般的龙舟之内的皇帝杨广,是一概不知的;或者就算知道了,也是丝毫不以为意。
这天下午,李世民照例待在杨广身边给他代笔批复奏章。
那龙舟中间的二层是杨广的起居之所,这时他们二人是在由下往上数的第三层的一个房间里。李世民作为千牛备身,本来是应该与千牛卫的其他人一起居住在另外的船只上,正如在长安之时他应该居住在皇宫之外的南边的千牛卫营地里那样。然而,杨广也正如在长安之时不顾规矩不规矩,强行让李世民所在的那支小队搬到位于皇宫之内、最靠近北边的玄武门的临湖殿里去居住那样,现在也照样地让他们都搬进这龙舟里居住,只是住在由下往上数的第二层的那些房间里。这自然仍是为了方便他可以就近地召唤李世民前来侍候,只要让他从第二层登上第三层,而不必以小船到乘载其他千牛卫的船只去把他接过来那么麻烦。
李世民跪坐在书案之后,聚精会神地拿着奏章看。杨广却是躺在地上,下身的两条腿绕缠在他的腰间,上身则挨靠在一个隐囊上,尽情地观赏他那眉尖轻蹙、专注入神的样子。在他看来,李世民这副认真看奏章的模样也很是可爱,看得他极是心痒难搔。
刚才皇帝看着李世民全神贯注批复奏章的样子,就已经忍不住要捉弄这少年,故意把自己的两腿绕缠在他的腰间,出其不意地摇动起来,把他晃得没法凝神细看奏章上的字,只得转头看皇帝是怎么回事,看到的却是皇帝一脸坏笑、摆明是在戏弄他的得意之色,恼得他恨恨地横了皇帝一眼,不再理他,转头继续看奏章,但没过一阵子皇帝那巴着他腰肢的腿又摇晃起来。如此几次三番,李世民怒将起来,要把皇帝的两腿从腰间甩下。最后二人终于达成“协议”:皇帝仍是可以保持着这样以两腿缠绕在他腰间的姿势,但不许再在他专心看奏章的时候摇晃他的腰肢。于是二人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接连几份奏章看来都是那些前有成例的折子,因为李世民看过后,也没跟杨广简单述说里面的内容,直接就提笔作了批复,放到一边去,让魏忠加盖玺印。以前他刚开始代笔批复奏章时,即使是那些前有成例的折子,也会先向皇帝简述一下内容,征得皇帝同意之后再作批复。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杨广已懒得再一一地听他简述这些折子的内容,让他先作批复,待得要加盖玺印时才飞快地扫视一遍,没什么问题就交给魏忠盖印。再过一段时间,杨广甚至都不再查看李世民代他写了什么批复,直截了当就让魏忠加盖玺印,那是他完全地信任这少年给他代笔的都是那些前有成例的折子,也完全地信任他是按以前的成例来作批复的。
这时,只见李世民拿起这天呈进来的最后一份奏章,展开一看,忽然面色大变。
李世民是全神贯注的看奏章,杨广却是全神贯注的看他,他这面色突变,杨广自然是马上就注意到了,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了?”
却见李世民转头望过来,脸色一片惨白,双唇颤抖,却没有说出话来。
“到底怎么回事了?”杨广越发的觉得事有蹊跷,松开了巴着李世民的腰肢的两腿,直起上身,伸手便要取过他手上拿着的奏章来看。
然而,就在他的手快要触及那奏章的时候,听到李世民终于开了口:“是……是关于那瓦岗匪军的折子……”
杨广眉头一皱,伸出的手缩了回去,连上身也回复为躺靠在隐囊上,冷冷的道:“我不都跟你说过了吗?这种奏章属于前有成例的,你自作主张批复了就行,不用再跟我说。”
“可是……”李世民的额上甚至浸出了黄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边滑落。
他心里一个念头连闪了几闪:到底要不要跟皇帝说这份奏章里的内容?
最终,他决定的是:不可以不说的!此事如此关系重大,就是冒着又会被他大骂一顿之险,也不能隐瞒皇帝的!甚至……连刻意地轻描淡写地述说都不可以!
于是,杨广听到以下的话语从李世民口中沉重的吐出:“……可是,这奏章里说的是:负责剿灭瓦岗匪军的张须陀将军……战败阵亡了!”
215.李密
“什……什么?你说什么?”杨广一时像是一点都听不明白李世民在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瞪视着他,口中反复地这样问道。
至于他心里,反复想着的却是这么一句: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的?
他分明地记得,不过是登上龙舟之前的那一天,李世民才跟自己约略地提起过,说张须陀奉敕前去清剿瓦岗匪军以来,接战数十合,没有一次不是大败瓦岗匪军的。当时自己表面上只是随意地点点头,丝毫不动声色,好像根本没怎么把李世民的话听进耳朵里去,以显示自己对此事毫不在乎,但其实心里是在暗暗的得意,想:我不早就说了那帮泥腿子只不过是一小撮不成气候的暴民盗贼吗?果然我大隋官军一出动,他们就只剩下被横扫的份儿了。世民就是大惊小怪,把他们说得那么了不起,还要我派什么朝廷大臣去当地调查、整顿吏治,说那样才能治本,哼!现在他心里肯定万分羞愧了吧?他该知道说到怎么治国理政,那还是该听我这做了十多年的皇帝的话!
因此,他万万没有想到,只不过是几天之间,事情会发生了如此突如其来、完全是逆转过来的变化!
李世民听着皇帝失态的追问,又瞟了那份奏章一眼。他脸上的神色这时倒恢复了些许的镇静,没有像刚才一开始那样一片惨白,而是变得异常的凝重,道:“奏章里是这样说的:瓦岗匪军的匪首翟让多次被张须陀将军所败,本来十分畏惧张将军统率的军队,一见他来攻打就只想着逃跑。但是最近一次,瓦岗匪军收纳了原为我大隋柱国、承袭蒲山郡公的李密落草,李密为翟让出谋划策,建议他与张将军正面接战,然后佯装不敌败北,李密却率领精兵埋伏在荥阳以北的大海寺附近。”
“张将军此前与瓦岗匪军交战,从来没有输过,也就掉以轻心,以为翟让这次真的也只是落荒而逃,丝毫没有怀疑就一直追上去,一心只想着这回务必活捉或杀毙翟让这匪首。他追了十余里,追到大海寺以北的林间,便落入了李密的重重伏兵之中。张将军骁勇过人,本来那些匪军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的,他只身拼杀都能一再地突围而出。但是张将军对部下爱如己出、视若手足,看到他们仍然身陷重围,就又一再地杀回进去,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救出来。可是以他一人之力,再怎么神勇,终究……最后还是力竭而亡!张将军一向深受部属兵将爱戴,他们闻此噩耗,人人悲痛不已,昼夜号哭,数日不止……”
李世民复述那奏章里的内容,说到后来,也不觉是热泪盈眶,哽咽得无法再说下去了。
“啪”的一声大响——是杨广重重地一掌拍落在书案之上,一团乌云聚拢在眉宇之间,映得整张脸都黑沉沉得可怕。
“李……密……!”这两个字咬牙切齿地从他喉间挤出,与此同时,在他脑海之中闪过了一张黑黝黝的脸。
那是他即位之初的事情了。有一天,他坐着步舆在宫内巡行之际,一瞥眼间看到走在自己左边、当值着近侍班的千牛备身之中,有一个脸面、肤色都比旁边的人显得较为黝黑的少年。杨广自少以“美仪容”着称,因此他不但对自己的仪表容颜十分注重,也很在乎身边侍候的各色人等是否也是仪容俊雅之辈,见到有相貌欠佳的,就会觉得很是扎眼。因此,那时他见到这么一个黑乎乎的千牛备身,立即就大不高兴,对他宠信的左卫大将军、许国公宇文述问道:“那个左仗下的黑小子是谁?”
宇文述答道:“是蒲山郡公李宽之子李密。”
哦?原来是蒲山公爵位的继承人,是与我外祖父同为八大柱国之列的李弼的后人。
所谓“八大柱国”,是西魏之时的掌握军政大权的八名柱国大将军,其中掌控全军、实权最大的宇文泰是李世民的外外曾祖父(即属其母亲一系),李虎是李世民的曾祖父,独孤信是杨广的外祖父、同时也是李世民的曾外祖父(即属其父亲一系),而李弼就是李密的曾祖父。杨广的祖父杨忠当时其实只是位列“八大柱国”之下的“十二大将军”之内,说起来地位还不如李密的先祖——当然更不如李世民的先祖。(按:李密的曾祖父李弼虽然与李世民的曾祖父李虎同属“八大柱国”,但从后来李虎的爵位是唐国公,李弼的爵位是蒲山郡公,可见李虎的地位是高于李弼的。)
杨广在心里寻思着:怪不得这黑小子能当上朕的千牛备身,原来到底还是出身高门贵第的。只是……哼,可是这黑小子光是出身高贵有啥用?长得那么黑那么丑,那就没资格当朕的千牛备身!
于是他冷冷的对宇文述道:“朕不要这样的丑八怪作近侍亲卫!”
显然宇文述回头便对那李密作了处理,因为从此之后,他再也没见过这个他口中的“黑小子”现身于千牛卫之中。
大业九年,礼部尚书杨玄感乘皇帝第二次亲征高丽、命他在黎阳督运粮草之便,截留漕运,举兵反隋。李密是其好友,受其召唤从长安赶至黎阳,向他献了上、中、下策——上策为夺取临渝(按:今山海关),截断皇帝统领的东征高丽大军的归途;中策是直取长安,号令天下;下策是强攻固若金汤的东都洛阳。杨玄感却反而认为李密所献之下策为上策,果然屡攻洛阳不下,大损兵力之余,又被从高丽回撤中原的隋军主力、及各地云集而来的勤王兵马围堵攻击,最终在董杜原与隋军决战之中大败,身边仅余十骑护卫逃至上洛之时自行了断。
杨玄感败亡之后,李密一度被官府抓捕,但在押解长安的路上,他拿出身上所有的财物送给监看他的士卒买酒畅饮,乘着他们喝醉了酒、监管松懈之际便逃脱了出来,最后投靠了这东郡瓦岗的翟让,一进瓦岗就已经助他一战败亡了之前每战皆北的张须陀。
杨广这时记起早年见过那黑小子的丑模样,又想起两年前杨玄感叛变的恨事,对李密的怨愤自是越发的深了。
李世民见皇帝只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连忙伸手覆在他那刚刚用力地拍打在书案的手上。杨广抬头看他一眼,见到他那仍有着几分泪光莹然的眸子流露出柔和的神色,显然是在向自己意示安慰,心头的火气霎时大降,反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李世民能感觉到皇帝握着自己的手用力很大,但又禁不住的在微微地颤抖,知道他内心仍是激荡不已,便由得他握着自己的手,定了定神,低头把那份奏章的内容细细地再读了一遍,道:“陛下,那……这件事你要怎么处置?”
杨广双眉紧蹙,道:“这帮泥腿子以为拉拢了一个高门贵第出身的忤逆子李密就真的能从此不怕我大隋官军了吗?哼!这次只不过是他们出奇不意,才谋算得了张须陀那样的粗人。”他又沉吟半晌,才道:“现在任着江都丞的王世充,凭的就是自大业九年起在江南一带剿灭匪贼有功、曾于盱眙破齐郡变民十万之众而获得提拔的。这人对付那些匪贼很有一套,也比张须陀机警伶俐得多,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世民,你就这样批复:着令江都丞王世充北调洛阳,清剿瓦岗匪军!”
李世民听着皇帝此言,他的一双剑眉也随之蹙起,想:皇帝怎么到了今时今日,还不能吸取上回派遣张须陀将军清剿、只想一味凭武力解决问题的教训,又去找另一个什么王世充?李密此人与我的先祖同属“八大柱国”之列,都是凭军功起家的,可想而知是甚为精通战事之人。再看他大业九年之时向杨玄感献出的上、中、下三策,当年的杨玄感若能放聪明一点,哪怕只是听取了他的中策,以其时皇帝亲率隋军主力远赴高丽,长安一地防守空虚之极,不像洛阳作为供应高丽前线的要地而集结了大量的兵力与粮草,只怕数日之间就会被叛军攻下大隋的京师重地。要是杨玄感当时甚至取了上策,那更是大有可能把皇帝及一众隋军主力困死在高丽的异国他乡。这岂非要江山易主、天下变色了?可见李密此人绝不简单!连张须陀那样的名宿老将都不是对手,一战便已败亡在他手上,那王世充又是什么人?我听都没听说过,就凭他在江南平定了一些变民的动乱,皇帝怎么就那样肯定他能对付得了李密?更不要说……如此派官军镇压,始终还是治标不治本的啊!
后记:
1、这章述及西魏的“八大柱国”,是不是把各位读者看晕鸟?世民宝宝可真是名符其实的出身“高门贵第”的哦~~其实不仅仅是因为这小说里已经提及过的他是杨表叔的侄子,更因为他的先祖有三个之多位列“八大柱国”,几乎占了半壁江山呢~~关于李世民往上的亲戚关系,请看以下列表:(括号里的是站在李世民的角度对他们的称呼,其中实线是父母子女直系血亲关系——如李世民与李渊、窦氏之间由实线连接,说明是后二人生李世民;李渊与李昞、独孤氏之间由实线连接,说明是后二人生李渊,如此类推。在同一纵列上的是夫妻关系——如李虎与梁氏是夫妻,又如窦毅与宇文氏是夫妻,如此类推。)
李世民——李渊(父亲)——李昞(祖父)——李虎(曾祖父)
……………………………………________梁氏(曾祖母)
………………_________独孤氏(祖母)——独孤信(曾外祖父)
………………………………_____________郭氏(曾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