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连忙安慰道：“不，你不用向我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是被迫的，错的绝对不是你！你还记得吗？我以前曾经对你说过的——不管你在这里经历了什么，你都没有丢令尊的脸！——现在还是一样，不管这两天晚上你经历了什么，你都没有错！”

只见李世民又再向他抬起头，那含泪的眼眸正如那还没结冰之时的海池，波光粼粼，看在柴绍眼中，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是的，柴队正，这两天晚上的事情，我是被迫的。我进掖庭宫之前在那凝云阁里就已经跟你说过了，皇帝在球场亭上逼我答应了他，以后只要他说要我，我就得主动地献身给他。就是为着不让那个承诺可以兑现，我才公然打了皇帝一记耳光，想逼他把我杀了。可是皇帝没杀我，而是把我打进掖庭宫去。这虽然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那时我觉得反正结果还是一样的——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从掖庭宫出来，那就这一辈子都不需要向皇帝兑现那个承诺了。可是……没想到皇帝前天居然那样不顾规矩的把我从掖庭宫里拉了出来，而且……当天晚上就已经……要我兑现以前那个承诺。我……我没办法，我已经答应过他了，所以只能……只能……跟他……做……做了……”

李世民的双颊再次飞红，但他这回没有低下头去，只是垂下了长长的眼睫，略略掩去眼内的羞色。可眼睫毕竟是稀疏之物，柴绍还是把他那羞涩的神情全数收进眼底，还有那又再无声地从眼眶之内滚落下来的泪珠。

一刹那间，柴绍只觉犹似一道霹雳直直地打落在他的头顶，心痛如绞的感觉闪电般掠过胸膛，他不由得叫了起来：“世民，世民，对不起，对不起，其实应该是我对不起你！”

柴绍这痛彻心肺的叫喊反而把李世民一下子吓住了，道：“怎……怎么了？柴队正，你怎么了？这事怎么能怪你呢？怎么会是你对不起我呢？”

“我……我太无能了！我什么都帮不了你，我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你被逼迫，看着你受苦受罪……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说到最后，他已是呜咽失声，滚滚而下的眼泪比李世民这天自见到他以来流下的眼泪还要更多得多。

“不，不，柴队正，这怎么会是你的无能了？天子的皇命，那是谁都无法抗拒的嘛。”李世民倒过来连声的安慰柴绍。可是他越说，只见从柴绍眼中流下的泪水反而就越多，吓得他不觉手足无措了起来，道：“柴队正，你不要这样啦，不要哭了，好吗？啊？”

柴绍见这少年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泪如雨下吓坏了，连忙勉力抑下满腔的悲意，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强笑出来道：“瞧，我都说我太无能了吧，为着这事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是哭成这样子。”

李世民见他止住了眼泪，虽是强颜欢笑，却也总比刚才那样号啕大哭的样子让自己觉得安心些儿，便也挤出微微的笑意，道：“要说能哭，柴队正你哪比得上我啊？我在你面前，都哭过多少回，流过多少泪了？”

柴绍见他如此，心中只是更加的难受，但也不敢再流眼泪，勉力定了定神，认真的道：“世民，你真的不要把这两天晚上的事放在心上！不要说这事绝对不是你的错，就算退一步来说，事情不发生都已经发生了，你当然难免是要伤心难过的，但一直这样伤心难过下去也于事无补，对不对？总之，不管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不管这世上别人怎么看你，至少我……我是永远都不会在乎的。我知道，你的心是干净的，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干净！这……就够了！”

李世民听着，不觉又是热泪盈眶，用力地点着头，哽咽着道：“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就是这世上所有的人都鄙薄厌弃我，但柴队正你是不会的！那天，你教导我说，在这宫里，不管有多少人欺负我、鄙薄我、凌虐我、羞辱我，但至少一定会有一个人知道，我不是皇帝的娈童，我不是千牛卫中的败类，我从来不曾作恶，我从来只是受害，我是不应该遭受这样的欺负、鄙薄、凌虐、羞辱的。你说，那个人是我自己。但是，我也知道，一直以来，我并不是那唯一的一个，我不是那孤独的一个，我……还有你！”

我……还有你！

当柴绍听到李世民对他说出这四个字，忽然之间，整个身心……都释然了！

他抬起头，眼睛望向海天一色的远处，暗暗的在心里起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柴绍今生今世，有世民这一句话，就够了！从今往后，我决不对他再生出半分的疑惑与嫉妒！我就只需要全心全意地爱他，不管他爱不爱我，不管他爱上别的什么人，也不管他的心会不会有一天变得跟现在完全的不同……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要全心全意地待他好，无怨无悔待他好，让他永远都不会是那唯一的一个、那孤独的一个，永远都能……还有我！

他这一下子释然之后，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疑惑不安、焦躁烦恼全然一扫而空，但觉心清神明，有一种说不出的爽朗痛快。于是，他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怀着要一辈子暗暗地爱他、对他好的决心，静静地等待着他将要向自己诉说他那最最私隐难堪的秘事。

李世民见柴绍的神态突然一变，虽然不晓得他内心竟是立下了那样重大的一生之誓，但也看得出他的心情变好了很多，便也能够较为安心地述说下去：“不过，柴队正，我跟你说吧，虽然这两天晚上我是不得不兑现此前的承诺在床上侍候皇帝，但其实……皇帝并没能真的占有我的身子……”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柴绍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李世民脸上又是一热，不觉略略向下低了低头，道：“事到如今……我也该跟你实话实说了。那天在凝云阁，其实我还是没有把球场亭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全部告诉你——但是……但是柴队正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刻意向你隐瞒什么来欺骗于你……”

柴绍见他着急地向自己澄清，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原因的，我绝对相信你！你不用急，慢慢说就是。”

李世民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真正开怀的微笑——而不是此前强挤出来的微笑——，道：“那天在球场亭，你也看到的，我曾经把皇帝的手咬伤了，你还记得吗？”看着柴绍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说道：“之所以会这样，其实是当时皇帝给我开出了那两个选择——要不就是他当时当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强暴了，要不就是我得答应他以后在暗室之内都要主动献身给他——，我固然是绝对不可能选第一个，但第二个我也无法完全地接受。所以……所以我就跟他……跟皇帝讨价还价了。”

讨价还价？这世上居然有人能跟皇帝讨价还价——还要是在那样的事情上？

这时柴绍吃惊得瞪大的眼睛，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瞪得最大的一次了。

104.活着

“我跟皇帝讨价还价说，我选第二个，但是……但是我那……最要紧的所在，还是……不能给他，无论如何……都不行！”说到这里，李世民终于羞得又低下了头去。

啊？那最要紧的所在……不就是……那皇帝这能算是要了他吗？嗯，所以他刚才说，其实皇帝并没能真的占有他的身子，就是这个意思吧？

柴绍的心虽然经过刚才的暗自立誓而完全的释然了下来、放松了下来，但忽然意识到这一点，还是禁不住一阵狂喜：原来……世民还是……完璧？

“皇帝一开始当然不答应了，所以我一急之下就说，他要是再这样逼我，我宁可咬舌自尽了。我一说完，就马上真的那样做了。皇帝为了不让我能咬舌自尽，才把他的手伸进我的口里，于是就被我咬伤了。”

听着李世民陈说当天球场亭上的全部真相，柴绍不觉暗暗点头，想：原来如此！怪不得远远看见他们二人明明一开始时是搂搂抱抱，是亲嘴又是摸身，好像很亲热似的，突然之间就变成世民咬了皇帝的手指，血都流了出来。当时应该很多人都以为是世民在向皇帝恃宠撒娇耍花枪吧？——因为后来皇帝竟然没有惩罚他，还继续揽着他的腰一同坐在御座上观看比试。原来这里头其实是有着那么复杂的内幕的。

“那……那不是很好嘛。”柴绍见李世民说到此处，就一直低着头，只是不住地绞扭着大腿上的两手，很久都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便这样搭了一句嘴。

“可是……可是……”李世民又抬起了头，那两道长长的剑眉蹙得紧紧的，满脸尽是忧惧惶惑之色，“……虽然有球场亭上的承诺，这两晚皇帝一而再地还是想侵犯我那处，只是我始终紧紧地守着不给，才没让他能够逾界。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这样守多久？现在皇帝对我还有耐心，我一口咬定不肯给，他还不至于强迫我。但以后呢？以后会不会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终于对我失去了耐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强要我了那处再说呢？那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世民，世民……”柴绍紧紧地盯着他那双满目悲凉之色的眼睛，“听着，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不管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我都永远不在乎。我当然很高兴你现在其实还是保住了清白之身，但就算真的有一天你无法抗拒皇帝的逼迫，你也不要那么介意！你的心是干净的，这就够了，真的！别人不相信你，你总还有我相信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李世民点着头，眼中又泛起了泪花，却没有再看着柴绍，而是转眼望着旁边那已经结了冰的海池的湖面，喃喃似是自语的说着，“其实……我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半夜等你，只是想亲口听你向我说这句话——在我把一切都已经坦白给你知道之后，你仍然愿意对我说这句话！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我还是想亲耳听你说出来，我才能完全的安心，完全的坦然。这世上，也只有你会这样听我的解释，相信我的解释——小队里的其他人，他们昨晚已经看到我身上的那些……痕迹，闻到我身上的那种……气味，他们都知道我跟皇帝做过那种事了。他们是怎么都不会相信，我其实还守着那处的吧？”

“皇帝说，我太介意别人怎么看我了，我这样是活在别人的想法里，做人太累了。只是……其他人怎么想我可以不介意——我也实在是没力气去介意，也没办法去介意了——，但是柴队正你是不同的！如果我只是为了自己而活，那我早就已经投身进这海池之内，一了百了，落得干净了。我现在已经是这样子，这辈子大概也不可能再离开这个皇宫回家去，家人最好还是把我都忘记了吧。所以，我现在真的就只剩下柴队正你了，我是为了你……还活着的！”

“世民！”柴绍终于忍不住伸手握住了李世民的手，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心里却也再次暗暗地感激上苍：我刚才的誓言，发对了！绝对、绝对是对的！

他感到李世民的手被自己一握住，也迅速地反握着自己的手，那还覆着泪光的眼睛里却已泛起欣喜的神采：“柴队正，你知道吗？我还想到，虽然我现在只是为了你而活着，但是……但是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是需要我活下去的，是因为我而活着的……”

柴绍一听，一颗心猛然狂跳，想：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吗？他知道我对他的心……

谁知一念未完，便听到李世民继续说道：“……那就是现在还困在掖庭宫里的阿杨公主。”

啊？

柴绍仿佛听到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叭”地一下掉落在地的声音。

原来……他想的是公主？呃，那也是。我还有家人，还有朋友，他当然不会觉得我是为了他而活着的啦。

“你……你跟皇帝说了公主的事了？”柴绍忽然一下子想起昨天李世民在他房间里说的那些话。这时他的心已经释然，下定了决心再也不会对李世民爱着别的其他人而感到嫉妒，于是立时涌上心头的，就只是对他会得罪了皇帝的担忧。

“是，昨晚我跟皇帝说过了。”

看着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柴绍猜到事情一定如他所预计的那样不妙，但又不能完全确切地猜到昨晚到底在李世民和皇帝之间发生过什么：“那……皇帝怎么说？”

李世民那长长的眼睫又垂了下去：“皇帝……他很生气，不，不仅仅是生气，他简直就是……气疯了！”

柴绍的心又咚咚乱跳了起来：“怎……怎么回事了？”

“刚才……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两天晚上皇帝都有过试图想侵犯我那一处吗？前晚那一次他是正在兴头上就把球场亭的承诺忘记了，但我一说不行，他就没再坚持。可是昨晚……其实并不是他又忘记了，而是……就是因为我跟他说了公主的事，他突然就像发了疯一样，威胁要……要侵犯我……那里……”

听着李世民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柴绍似乎能在脑海里想象出当时皇帝那嫉恨如狂的样子。他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是说不出的悔恨交加：我昨天明明已经能预见到这一切，却只因为心怀那一份跟皇帝如出一辙的嫉妒之心，竟然就放任着世民去摸老虎屁股。以后……我真的绝对不能再做这种对不起世民的事了！

“皇帝给我两个选择：其一是要我把那处给他——只给他一次——，然后他就会把公主从掖庭宫里放出来，还会把她许配给我……”

“啊？”柴绍心中那已经发出过很多次的惊愕之叹，这次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了。声音一出口，他就自觉不妥，连忙以上齿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再说漏了嘴，并小心翼翼地看着李世民，却见他只是向着自己点点头，神色未见异样。

“……还会放我回家去名正言顺的做附马；其二就是只要我不说给，他一直都不会强要我那处，但我就不能再在他面前提起公主，也不能被他看出我还在想着公主。”

柴绍听得更加的愕然，心想：这皇帝还真的是疯了！他把第一个条件开得那么好，岂不是诱惑着世民去选第一个吗？这跟他在球场亭里给出的那两个选择明显是诱导世民选第二个的情况，是完全的不同啊。球场亭那次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吧？说是给世民选择，其实根本就是逼世民非按他的意志选第二个不可。可是这次他真的是气疯了，心血来潮才突然想出这两个选择来的吧？

他转念又想到：可是世民刚才说，他还是守住了自己那处。那就是说，世民最后是选了第二个啦？世民还真能坚守啊！这也说明他对那公主并不是那么喜欢，至少不是喜欢到可以为了她而牺牲自己那一处的地步。但是……为什么世民刚才还说公主是需要他活下去，是因为他而活着的呢？他既然选择了第二个，他能帮忙公主的路不都已经给皇帝完全地断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