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 上——万川之月
万川之月  发于:2013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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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郑予北还不至于那么脆弱。

他们步步往老院长病房方向走去,林家延起先还忧虑地时不时扭头去看郑予北,后来就干脆不看了——因为郑予北几乎每走步都会比之前更镇定点。就像时光倒流,郑予北踏着那条并不怎么长走廊,从个小时前还笑眯眯在男朋友家里过年那个人,迅速变成了林家延简直不想认另副样子:冷淡,阴郁,隐忍。

这是林家延最不想见到样子,可内心深处却不得不承认:郑予北并非“变成”这个样子,他只是还原。

在没有林家延,没有爱和温暖,更没有关怀与陪伴漫长岁月里,郑予北被那路风霜雪剑苦苦相逼,直至身披重甲,练就身披荆斩棘本领。任他林家延再心疼,或者再不想面对,身边爱人也不能倒回出生那刻去重过遍人生,不能倒回去重投次胎。

离那病房越来越近,便有人在经过郑予北身边时跟他打招呼,有叫“予北”,有叫“予北哥”,看样子都是当年在福利院里长大人,眼下因为老院长重症而重聚在这个小小住院部里。他们中有提着热水瓶去给老院长打热水,有拿了新鲜花束给老院长送到床头,倒是比寻常人家照料临终老人还要热闹得多。这切林家延都看在眼里,当然郑予北会比他看得更清楚,可那张平日总对着他笑面孔却冷若冰霜,答应谁都只是略点点头,实实在在是丝毫笑容都没有。

很多人说过林家延心境平和,他自己也直这么认为,但他此刻却连“平和”二字怎么写都完全不记得了。颗心脏像是被冰冷液体整个浸了起来,疼痛丝丝入扣,蓦然回首才发现那竟是稀硫酸似东西,点点把往昔宁静全都腐蚀了,留给他铺天盖地、陌生难过。

很想把他把抱进怀里,哪怕全世界都在盯着也无所谓。只要他神情不要冷下来,笑容不要散去。

可事实上,林家延硬是把所有情绪都压抑了。郑予北现在是他,未来也可以是听他,只有这近在眼前过去,确实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参与。

人人都可以把话说得冠冕堂皇,比如面对缺憾,比如学会沉默。但当我们咬着牙走过了大半艰险路程,回过头来才会猛地发现,原来真正成长永远都是瞬间事。

而就在转过头决定不再看郑予北那个瞬间,林家延第次读懂了爱情另面。

他赠你欢喜,你就必定要为他悲伤。这切都是注定:你们前世相欠,今世才会相爱,为是日复日地彼此偿还。

甜蜜要用痛苦去偿还,思念要用厮守去弥补,爱怨痴缠才是爱情本来面目。刹那间沧海桑田过后,林家延伸手扣住了郑予北臂弯,只轻轻摩挲了下便放开来,不温不火,恰到好处。

郑予北眼里似有深深歉意,又难以抑制地浮现出少年时特有那种倔强决绝,乱成团念头被林家延安抚概打断,继而全都妥当地掩了起来。

就像老电影里惯用手法样,病房落了漆门发出不堪重负吱呀声,终于还是缓缓地开了。房间朝向不好,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床位,大半空间都笼在深浅不阴影里,只盏床头灯在病人和输液瓶上方投下了椭圆形光圈,衬得那位重病妇人愈发衰弱,面色蜡黄,竟已隐约有了死气。

方才隔了门明明能听到人声,似乎还有说有笑,这会儿却齐刷刷地全静下来了。七八道目光同时向他们投来,惊讶讥讽,好奇欣喜,各种内容应俱全。

人生如戏,戏却远远不及人生来得精彩。往事展开巨大灰色翅膀,在这间狭窄病床前悠悠苏醒,立时连空气密度都大了好几倍,所有人都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包括林家延这个对实情无所知外人。

再成功编剧也决计写不出这样瞬如生经典场景来。待那老妇人艰难地叫了声“予北”,房里所谓孝子孝女们也全体起立时,林家延甚至有了种自己在演话剧错觉。

郑予北过去,如开闸洪水般,向着林家延倾巢而出。

34

所谓“经历”,当事人在经历时候总觉得惊涛骇浪,事后想想却是三言两语就能概括。

老院长当年发现江由喜欢郑予北,因为“讨厌恶心同性恋”而拒绝支付郑予北从高开始全部学杂费,狠心绝情让他个人在外摸爬滚打,只当自己没有抚育过这个孩子。纵使郑予北始终念着正是她把自己抱进了福利院大门,而且她也确实把大半生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他们这些孩子,但那毕竟是从考进高中直到大学毕业漫漫七年……在被迫独立之前,郑予北脸上还是时常会有笑容。可七年之后,除了白天拿出去奉献给别人阳光灿烂,他每每站在自己浴室镜子前,总是连丝毫快乐都挤不出来。

生活把他给废了,在他还来不及懂得什么是生活时候。

而这个精心照料他长达十余年女人,眼下虽然虚弱可怜,却毫无疑问是生活帮凶,当年下手时从未犹豫。

此时此刻,郑予北终于站在了老院长病床前,就像跋涉过了千山万水样疲惫不堪。经年累月所积淀那些情绪居然都沉下去了,他真连细细打量下老院长力气都拿不出来。

屋子里人大多是认识郑予北,相互点头示意后谁也没有坐回原位,个个都神情复杂地望着他,有感慨有戒备,大概是防着郑予北要做出什么对老院长不利事情来。林家延直生长在对他取向完全接纳环境里,猛地遇上这么大片探究目光,不由自主地就浑身不舒服了,只好随着郑予北起去看老院长,避开令他浑身不舒服源泉。

“这是……”老院长缓缓开了口,低气压略微开始缓解:“这是你朋友?”

郑予北目不转睛地看进老妇人眼中,不闪不避:“男朋友。”

对方倒是勉力对他慈和地笑了笑:“那就好,你有伴儿了,我走得也放心些。”

郑予北深呼吸了几次,实在想不出怎么回答她,不得不选择保持沉默。而林家延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在郑予北反应上,担忧几乎要满意出来,却只能把唇线抿得死紧,言不发。

三个人就这样维持着诡异沉默,坐在另侧床沿上江由便向他们走了过来,接过郑予北手里束深紫康乃馨,又拿着花瓶去房间角小水池里盛了清水,把花放进去仍旧摆回床头柜上。

这番动作悄无声息,却给了满屋人个喘息机会。拼命拉满弓箭又松弛下来,郑予北呼吸渐趋平和,林家延稍稍放下心来,又等来了老院长第二次发话。

“最近来看我孩子们很多,我个个地数着,该来也都来了。”老妇人眼眸已显浑浊,顾盼间有种暮气森森感觉,哪怕素不相识人看了也会跟着悲伤起来:“只有你来得最晚。予北,你小时候是他们中间心肠最软个……”

话并没有说完,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靠着江由扶持半撑起上身,勉强喝进去半口水。江由已是伺候惯了样子,举动无不精细,郑予北也就站在边没有插手,只是默默地看着。

“当年我那么对你,确实是过分了。”老院长好不容易缓过口气来,又不依不饶地往下说:“我早就应该告诉你,那件事我有很大私心。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江由,江由他是我妹妹孩子,他喊我……应该喊姨妈。”

郑予北默然垂眼:“我早就知道了。”

“他爸妈死得都早,我原来想……”老人再次咳起来,这回简直是撕心裂肺了,引来好几个年轻人争相拍抚着,眼里皆有不忍。

江由脸色非常难看,用力闭了闭眼,忽然开口:“姨妈,你歇着吧,我来说。”

老妇人慢慢点头应允了,江由就转向了郑予北,字句地替她说:“我爸妈死得早,姨妈本来想收养我,姨夫却不愿意养别人家孩子,最后他们为了这件事闹得离婚了。那个时候政府有规定,凡是单身都不能收养孩子,姨妈也只好把我放在福利院里。后来她就把自己所有精力都投在工作上,私下给了我不少额外照顾……再后来事就不用我说了,她觉得我那是堕落了,是自毁前程,所以迁怒于你,让你那么多年都在外面自己过活。”

话已至此,气氛又彻底地僵住了。林家延无奈之下碰了碰郑予北,郑予北自己也觉得似乎应该表示点什么,结果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说,是真不能说。

每个人能力都是有限,有时只能控制理智,却掌握不了情感。理智郑予北知道他应该对陈年旧事豁达些,可情感郑予北无法妥协,并且负隅顽抗。

无数个深夜,别人都在愁着做不完作业,享受着父母送进房间夜宵,他郑予北却在遍又遍地点钱,期盼着忽然多出那么两张百元大钞来,好让他把下个月伙食费交给学校食堂;

无数个黎明,别人都在黑甜梦乡里沉沉安眠,梦见是操场上绚烂阳光,他郑予北却在废寝忘食地敲击着破旧键盘,面对着那种最老式电脑屏幕,用C语言刻不停编程,为不过是多挣几十块钱,买本传说中老师期末出题会参考习题集,或者吃顿不是只有菜包子和白粥早餐;

……

明明是江由厢情愿,眼前这个女人却意气用事地归咎于他,浑然不知何谓心慈手软。

这切切都太过明晰,从未褪色。即使他恳求自己忘记,命令自己原谅,他也确实是无能为力。

所以郑予北只能声不吭,拒绝迎视老院长饱含殷切目光。

他不说话,江由也不说话,这房间里就没人再发出任何声音了。林家延觉得芒刺在背,于是悄悄地握住了郑予北手指,劝慰之意不言自明。

可郑予北还是倔在那里,点反应都没有。

林家延加了些力道,低声唤他:“予北。”

自从这两个人住到起,郑予北变得越来越黏,林家延渐渐觉得很难正经叫他名字,“北北”使用率比“予北”高得太多。他这声“予北”出了口,郑予北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他,总算露出了线动摇,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探身去握了下老院长手,作为他能够做出,最大限度友善举动,随即就告辞了:“院长,您好好休息。江由,这儿如果有什么事要找人话,记得尽快通知我。”

林家延被他拉着起离开,趁乱回过身去向老院长鞠了躬,留下句“谢谢您照顾予北”。然后门就让郑予北给合上了,视线迅速被隔绝,眼前又只剩下墙壁雪白条长长走廊,还有郑予北发白嘴唇。

自从出了那病房,郑予北就直低着头走路,好像抬眼就会看到什么妖魔鬼怪似。林家延发觉他越走越快,最后都有点仓皇逃窜意思了,自己也只好赶紧跟上去。

眼看着郑予北就要逃到自己车里去,林家延把拽住他,面开车门面丢给他两个字,“后座”。郑予北动作极快地钻进车里,砰然关了门,立刻把脸埋进了手心里,不愿再让反常情绪落入爱人眼里。

可林家延让他先进后座,本来就是为了能用肢体接触来安慰他,不是让他个人憋屈。

两边窗都升了起来,停车场灯光被隔绝了,然后只温热手搭上了郑予北右肩,十分坚定地把他往左边带。他毕竟不能反抗,僵持了几秒钟就顺势伏在了林家延怀里。见郑予北这副死活不肯进行眼神交流样子,林家延也就顺其自然,任他把大半张面孔都藏在自己颈窝里,静了很久都不发出任何声音。

林家延搂着他,心里阵又阵疼得发慌,想说话又都脱不了隔岸观火嫌疑,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除了轻轻亲吻郑予北额头和眉心之外,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断断续续触吻都像对待易碎瓷器般小心轻柔,郑予北渐渐产生了错觉,觉得林家延已经直接吻到他心口来了,里面那颗负担沉重心脏也跟着得到了安抚,继而别别扭扭地平静下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学得这么矫情了呢。无论出了多少事,不管能不能接受,只要容他静静地独处会儿,再关上房门睡觉,他郑予北就没有任何过不去坎。可现在呢,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没有林家延日子是怎样光景,也忘记了他这个人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度过了那么多年孤绝。没有亲人也很少有朋友,彻彻底底形影相吊。

郑予北在脑海里缓缓过着这些念头,身体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叹息般念了个名字:“家延……”

这世上还有谁能如此耐心,知道了他心底阴郁之后仍然满怀深情地拥着他,予他无限安稳宁和。郑予北心悦诚服地趴在林家延臂弯里,甘愿从此被他驯服。

郑予北声音低沉而柔软,蕴了说不出感慨万千。这精准地触动了林家延自告别婴幼儿时期起就不怎么动用那根神经,让他猝不及防地震动了下。天知道这是怎么了,他居然有点想哭了。

他们依得这么近,连林家延喉结艰涩地滑动了下,郑予北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偏过头蹭了蹭他下巴:“你怎么了?”

林家延不出声,只是扶着他脸慢慢地吻了下去。

“……我要回家。”郑予北被吻过次,自己又缠上去吻了林家延次,这才刚平复了呼吸,张口就扮起幼犬来。

林家延当然点头说“好”,回去路上还给他买了只烤得金黄小羊腿,叮嘱他赶快吃掉,免得让崇尚健康饮食何嘉玥发现了,肯定要说他们乱吃东西。

只要有人宠着,旧伤所带来疼痛也就不那么鲜明了。郑予北勾着林家延腰,两个人说说笑笑地爬上林家延父母家楼梯,谁也不去提这天下午在病房里那幕大戏。

林家延忽然想起了何嘉玥常说句至理名言,这会儿才知道是何等精辟:日子总是得过且过,睁只眼闭只眼,还能笑时候就千万不要皱着眉头。

……谁说不是呢。

35

当日去病房拜访虽然称不上冰释前嫌,但郑予北终究是不能对这件事置之不理,后来还是想办法给老院长换了间单人病房,又雇了个护工专门伺候她老人家。他绝口不提老院长怎么样了,林家延也足够体贴,句都没有多问,全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林家延带着郑予北在父母家住到初三,把何嘉玥拿手菜吃了个遍才打道回府,扔下林家栋继续守在那儿孝敬父母。可他们搬回去还没来得及多过几天安生日子,令人坐立难安消息就个接个地来了——

林家栋隶属基地突然打电话给他,宣布无限期延长他假期。电话那头是林家栋顶头上司,个做了大半辈子军工研究、说不二老头,林家栋被逼得问不出任何个问题,只连答了三声“是”就挂断了。据说那是个突如其来绝密项目,命令下到基地时说得很清楚,自开工之日起所有工作人员不得离开基地,所有休假人员不得返回基地,没有人可以例外。林家栋在父母面前也不好表现得太忧虑,只是食量忽然减少为平常半,招得何嘉玥还是找了林家延,让他找时间多劝劝他哥,好歹身体才是革命本钱。

女人都有个通病,动嘴皮子时候格外轻松,从来不考虑事情做起来到底有多麻烦。林家延接了圣母皇太后懿旨,无奈之下设了鸿门宴,约林家栋下午出去打球,晚上起泡吧。明明是最熟悉酒吧,陆深还坐在他们桌上监督,李袤愣是气势汹汹地找到他们面前来了,张口就指责林家栋不是东西,跟她吵完架就四五天没个人影,还要她同事来转告她,说在酒吧里看见了她男朋友。

他们到底是怎么吵起来,为了什么而吵,林家延觉得这已经不属于他职权范畴了。谁知这件事辗转落入了何嘉玥耳朵里,大儿子问题就从工作不如意直接上升到私生活不检点高度了,家里从此更是热闹非凡,不亦乐乎。

有时候真实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从假象里挣脱出来,可它旦挣脱出来了,往往又让已经习惯了假象人们感到无所适从。

就在林家栋想方设法摆平何嘉玥和李袤这两个至为亲近女人之时,林家延生活被个来自远方电话搅成了锅粥:不仅乱七八糟,而且黏糊难断。林家栋想让女人们相信自己是清白这事实,林家延却宁可那个不称职郑妈妈永远别试图证明,原来她还记得自己有个时失足生下来悲催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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