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 上——万川之月
万川之月  发于:2013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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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做二不休,阮棠掏出手机来就开始编辑短信:“我反正得罪过他了,逃不掉他下回见面找我麻烦。送佛送到西,我还不如让你如愿以偿。”

有了同学、同事兼好友的鼎力相助,次日中午郑予北就在工地上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林家延。

林家延在学校里读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进了一家小有名气的工作室,一年总能参与设计几个重大的市政项目,比如眼下这栋楼就是其中之一。据探子阮棠的消息,林家延在这栋社区活动中心的大楼里加上了不少方便老人进出的专门设施,给他自己在业界赢得了一点小小的口碑。在建筑与城市设计这种按资排辈的行当里,年纪轻轻能让人记住个名字就实属不易了,因此林家延对这个工地看得就特别勤快,要找到他也易如反掌。

郑予北望见林家延的时候,他正戴着个白色的安全帽,仰着头观察手脚架上工人的施工情况,手上还时不时动两下笔,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俗话说一个男人最性感的时候就是醉心于工作的时候,郑予北曾经以为纯属废话,但此刻却不得不承认其无可辩驳的正确性——

林家延在工作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台按部就班的机器,从神态到动作,竟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毕竟读了那么多年书,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里怎么也融不进去,总有点卓尔不群的风范。尤其林家延当时还穿了件雪白的长袖衬衫,可能外面是配了西装上衣的,但正午时分的时候人在户外,不出意外应该是脱下来留在他那辆小宝马里了。

至于他西装、衬衫、皮鞋乃至于手表的品牌,上次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郑予北都一一偷眼看过了,由此也总结出了他选择生活用品的准则:舒适实用是最重要的,其它的都不重要。那天饭后,林家延路过便利店时拎了一箱啤酒过来,在他开了后备箱放进去的时候,郑予北注意到那里面备了一双防滑拖鞋,居然是法国某知名家居品牌的新品,四百块人民币一双,他前几天刚在店里看到过。

一个会花四百块买双拖鞋,还随随便便扔在后备箱里不常用的人……郑予北相信自己已经窥得了他的某些特质,虽然影影绰绰,也足够他暗自欣喜了。

在他忍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林家延无意中一回头,骤然看到这么一双还没在记忆中消失的眼睛正盯着他,搞得像久别重逢一样含情脉脉,让他在大太阳底下都差点打了个寒颤。

这第一眼是恰好撞上了,郑予北刚想跟他多对视一会儿,林家延忽然一言不发地示意他退回去。从工地入口走到他原先站的地方不过二十几步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完了,林家延这才出了声,但相当的不愉快:“没戴安全帽你就敢进工地,真够不怕死的。”

郑予北怔了怔,立刻露出几分喜色来:“原来是这样……你怕我在里面出事?”

林家延皱着眉,又开始沉默了。

后来郑予北仔细想过了,那确实不是因为林家延关心他,而纯粹是因为他心善。他就是有要让身边的人和事都保持完好状态、不能有差错的习惯,那一刻自己没戴安全帽的脑袋就是他眼里唯一的不和谐,怎么也要除之而后快。

“我真的就是想请你吃顿饭而已,没别的意思。反正你也单身嘛,晚上也没什么事,不会耽误你什么的。”见林家延把帽子摘下来递还给工人,他索性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锲而不舍地在他耳边说着:“就算你不答应我,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吧。或者衡山路上就那几家酒吧,大家都是圈子里的人,最多我一家一家地找过来……”

就在他提到酒吧的一瞬间,林家延的神情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但这变化消失得比出现时更快,郑予北看到了却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脸不耐烦地坐进车里。

“喂,如果我是晚上在酒吧遇见的你,然后约你找个地方过一夜,你会不会答应?”

“……”林家延已经发动了车子,碍着郑予北的手还搭在他的车窗上,所以没有开走。

“你隔三差五的总得找人过夜吧,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你并不讨厌我,我看得出来啊……”

林家延终于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得像一池静水:“你疯了。”

就算再勇往直前的人,听到这三个字也撑不住了。郑予北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看着他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又实在不甘心,于是便诡异地僵在那儿,站成了一尊名为“白领精英”的雕像。

“放手。”

终于等来一点人声,郑予北的肢体下意识选择了服从命令,甚至在他大脑开始运转之前。

然后那辆黑色的车不慌不忙地向前驶去,在第一个路口处转了弯,全程都没有半点气急败坏的意味。

人还是这个人,脸还是这张脸,为什么一夕之间就成了别人眼里连419都惹人嫌的家伙呢。郑予北是真的觉得很挫败。

3

那天中午郑予北去见了林家延,回来后阮棠却只来得及跟他打个照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老板派他出去做事总不能不去。等到第二天他进办公室的时候,郑予北已经进入了不动如钟、目不转睛的工作状态了。

阮棠与他的格子间只隔一道板,连踢了几下都没反应之后,他也就转而去关心自己的当日任务了。谁知笔记本开机还没完成呢,手机上就来了一条自家表姐陈向晚的短信,问他周末去不去陈扬和叶祺那儿。

他们这几家向来亲近,小辈去看长辈私下都会沟通一下,尽量拆开来不要一窝蜂挤过去。让长辈每周都有客才是最贴心的,这早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观念了。

陈扬和叶祺是一对同性情侣,自大学起就黏在一起,一直到老也没有分开。阮棠的父亲阮元和当年是陈扬的朋友,林家兄弟的父亲林逸清是叶祺的朋友,再加上陈扬的堂兄陈飞,这五个男人之间的友谊铸就了几家人良好关系的基石,并且延续到了他们晚辈的身上。陈飞后来娶了阮元和的妹妹沁和,陈向晚是他们的女儿;林逸清与相恋多年的女友何嘉玥完婚,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就是林家栋和小他一分多钟的林家延;阮元和是最晚结婚的一个,夫人欢宜比他小了近十岁,而他们夫妇就是阮棠的父母。

阮家给阮元和结婚的房子就在陈叶隔壁那栋楼,两家做了多年邻居,阮棠几乎就是他陈伯伯和叶叔叔帮着养大的。阮家夫妇都在市立图书馆工作,周末无休,因此从小阮棠就由陈扬和叶祺二位代为照料,人大了以后自然与他们感情深厚。

这两人自己没有孩子,于是待这几家朋友的孩子都像是亲生的,节假日里时常接到家里来玩,也给孩子们提供了一起打闹的绝佳场所。陈扬自己有一家公司,叶祺是名声在外的翻译家和学者,经济状况也是这几户人家中最优越的,总能给孩子们添置些父母斥责为“奢侈”的东西,从小时候的遥控赛车一直到后来的西服皮包。

陈扬和叶祺的住所是他们共同的成长回忆,有时竟觉得比父母家中还要亲切,最多隔周总要回去看看。阮棠占尽了地理优势,在陈叶面前形同亲子,跟林家双胞胎和陈向晚相比又更多出几分亲厚,因而谁要去看都会先来问问他。

向晚是医生,并不是每个周末都能抽出空来的,所以阮棠回复她让她到时候尽管过去,不必在意自己在不在那儿。这边手机按键按下去发出了声音,阮棠这才发觉情景模式还没调到无声,于是有些歉然地抬头看看对面的郑予北,幸好对方太过专注,根本就没注意到。

阮棠静静地坐着,等待开机时例行的木马扫描尽快结束,而他耳边郑予北敲击键盘的声音几乎是匀速的,似乎完全不需要思考,程序就能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在他的附近工作,每个人的效率都会在不经意间提高,这是阮棠长期观察的结果。若论及工作能力,郑予北绝对是无可挑剔的殿堂级人物,这办公室里资格再老的老人都不得不服他,暗地里叹一声后生可畏。

在阮棠这一辈,林家栋和林家延都跟他同届,几乎是做一模一样的作业,考一模一样的考卷长大的,难免要年复一年不断地攀比。向晚比他们大五岁,早早地学着要温婉矜持,自然没什么好比的,但三个男孩子之间的比较却从未偃旗息鼓:最初比谁跑得快跳得远,然后比谁牌打得好棋下得好,最后毫无悬念地比起了谁数理化学得好,谁读书最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路争下来,林家栋无疑是阮棠见过的,智商最高的同龄人。当年高考迫在眉睫的时候,阮棠和林家延坐在学校走廊一头一尾的两个理科班里,连着考出一个又一个濒临满分的成绩,自然少不了亲戚朋友的满堂彩。可那时候林家栋却是高高凌驾在他们之上的人物,高三下半学期连人都不知道野在什么地方,林家父母连打多少个电话都找不回来——他早就凭着奥林匹克物理和数学的全国金奖,拿了南航的军委委培生项目名额,连高考的考场都不用进了。

后来阮棠考进计算机系,林家延读了土木工程,林家栋投奔了一个叫做“弹道导弹”的神奇专业,从此位列仙班,不是凡人了。人家毕业了自去找工作,他却被国家保密部门牵走,不知在哪个深山老林里励精图治地捣鼓导弹,一年只回来一次。

不管见了面如何鸡飞狗跳,阮棠对林家栋的脑子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在遇上郑予北之后,他才觉得或许林家栋不是独一无二的,眼前这个年轻人也一样属于不太正常的智力范畴。

就凭他这一上午没有半刻懈怠的连续工作,阮棠也有理由相信他是真心喜爱编程这项伟大事业的。而这世上所有把工作当成事业的人,都是有可能直接推动人类发展的特殊人群,通常都不太按常理出牌的。

饭点一到,郑予北啪的一声合上面前的笔记本,干净利索地起身就走。

“喂,你这是……赶着去投胎?”阮棠看他这么镇定,早就猜到昨天林家延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原本以为午休时间他会抓住自己拼命吐槽的。

郑予北回头一笑,还真有点风流倜傥的味道:“不是投胎,是给林家延送午饭去。我看他好像不是喜欢坐下来慢慢吃慢慢聊的人,既然他务实,那我就投其所好。”

“你居然会做饭?”阮棠简直觉得惊悚了,见四下无人便走近了一点,疑惑地打量起他手里的保鲜饭盒来。

郑予北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也随着他垂头去看那两只饭盒:“我怎么可能会呢。不提了,你是不知道我昨晚熬到几点才弄出这点东西来……下回咱真该给厨房也编个程,让它自己烧自己弄得了。”

阮棠感慨地多看了他几眼,愈发觉得这孩子可感可敬了,连笑意都牵出几分鼓励的意思来:“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对家延能有这份心。行了你赶紧去吧,去晚了他就自己开车走了……你最好再买两瓶蒸馏水带过去,他从小就讨厌矿泉水里那种味道,别的饮料又一概不碰的。”

郑予北快步离开了,一声“多谢”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形成了回声,环绕在若有所思的阮棠身边,挥之不去。

可能是出于追求者特有的敏锐,林家延性格中的“务实”这一点郑予北猜得很准。

每一个自认为是聪明人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有人喜欢夸夸其谈试图影响别人,还有人则选择了默默践行,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像某种工艺流程。林家延就是这后者的绝佳代表,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土木工程师。

对于每天的生活,林家延都有详尽的计划,且条条以省时省力为宗旨,很少去做没把握或者没必要的事情。比如吃午饭,他就比较推崇简单快捷的工作餐,有时候买份寿司再拿瓶水就可以了,不用怎么特别精细地坐下来细嚼慢咽。再比如吃晚饭,他只把找个馆子好好点菜这种事跟人际往来联系在一起,自己一个人极少去认真吃点什么。

郑予北按常理去请他吃晚饭,在林家延对他没什么特殊感觉的情况下,的确是拍马拍到了马脚上。凡是没必要的、效用未知的、打乱他原有计划的提议,对林家延而言都是完全不会去考虑的。至于跟陌生人共进晚餐这种事,就算郑予北不是阮棠多管闲事介绍来的,而是萍水相逢对他产生了强烈好感的路人甲路人乙,林家延也不可能答应他。

毕竟郑予北是个轻易不敢报智商检测结果,生怕别人嫉恨拿砖头拍他的人,第一碗闭门羹灌下去立刻就摸着了门路:拿着备好的午餐去工地上找他,还受阮棠点拨买好了蒸馏水,这就比贸然送出晚餐邀请要好得多了。

在赶去工地的路上,还有一个镜头在郑予北的脑海里不停地徘徊着,那就是林家延宝马后备箱里的那双昂贵的拖鞋。那个细节说明林家延未必有多会过日子,白天工作中惜时如金,事业蒸蒸日上,回到家却连怎么花钱才能过得更舒服都不清楚,那么好的东西都能随手扔到小角落里晾着,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在郑予北眼里,貌似沉默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林家延就因此有了活气,整个人的形象都瞬间生动起来,甚至变得惹人怜惜了。这么挺拔利落又性格稳健的单身男人,居然不知道怎样好好照顾自己,那正说明他需要一个细心体贴的好情人,替他把生命中残缺不全的一块补补齐,让他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的甜蜜幸福……

就这么一串连一串地胡思乱想,郑予北出现在林家延面前时笑得无比春花灿烂,递上饭盒的动作更是殷切得很,全然不掩讨好他的心思。

林家延这天有点不舒服,早上起来就觉得头晕,在工地站了一个多小时后更加晕了,忙完了只想赶紧回车里去,也好避一避阳光直射。结果这个好话狠话都敢说的郑予北又冒了出来,明摆着准备不依不挠跟他耗下去了,居然连饭菜都做好了给他带过来……

林家延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无力感,见了郑予北招呼都懒得打,直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到自己的车里去待着。

郑予北受宠若惊,接住林家延扔来的车钥匙后,整个人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然后才照他的意思去了。自己精心准备的食物,自然要林家延亲手打开才不枉那一番功夫,于是郑予北刚坐进去就没事可做了,只能看着林家延慢吞吞地往车这边晃过来,依旧是那副淡淡的、不为所动的样子。

“……额,你快点吃吧。我昨晚做好了是放冰箱的,刚才出来前用我们那儿员工餐厅的微波炉热了一下,再不吃就有点凉了。”

那盒子里有几片切好的烤肉,有蜜汁烧熏鱼,还有七八个饱满晶莹的大虾仁,想必是价格不菲的野生品种。林家延揭开盖子来,看了一眼便向着郑予北偏过头去,不闪不避看进他满怀期待的眼睛里:“你这是想干什么。”

郑予北千算万算,真是没算到他张开口会问这个:“我……我没想干什么啊,我就是觉得你可能不想麻烦,我这样也算请你吃了顿午饭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林家延又盯了他一会儿,慢慢动手拆了一次性筷子的包装纸,在他的注视下尝了一口饭盒里最费功夫的鱼块。

“这实在是,不怎么好吃。”评语很快就下达了,实事求是,就像林家延这个人一样。

“是是是,我做菜就这点水平,以后一定会多加练习的。”郑予北诚惶诚恐。

可林家延刚吃了两口,这筷子又放了下来:“郑予北,昨天你问我的话我也不是没想过,如果你在酒吧碰上我,我还真不一定会拒绝你。但你今天这个样子,让我觉得你想要的不仅仅是‘找个地方过一夜’那么简单……你说是么。”

就算刚遇上那天有阮棠在场,郑予北都没听过林家延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当下就有点儿惊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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