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炷香时间,胤礽看到林子里有条小溪,月光反射在波浪上亮起白色光斑,一跳一跳的。康熙一把拉住胤礽拖进灌木丛后面,按住他脑袋不让动。胤礽十分理解地配合,瞪着眼前一条在木枝上拱来拱去的淡黄色毛毛虫数眼睛。
接下来要见证的是历史上著名的未解之谜,顺治到底是为情而遁入空门还是真的病死了呢?正史上的说法到底是真是假?这位深情成痴的大清皇帝究竟是何结局?
胤礽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告诉自己毛毛虫是昆虫的幼虫,这条颜色反差大,体态臃肿,还长了刺,是一只很少见很漂亮的蝴蝶的幼虫……
来了!那条银光闪闪的小溪边出现一个身穿灰色袈裟的僧人,正拿了水袋汲水。是顺治!是顺治!一定是的!
太子爷就要忍不住冲上去来一个现场采访,问题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突然旁边的林子里走出一个……男子?不应该是孝庄吗?
“皇阿玛?”胤礽疑惑地问康熙。康熙向胤礽摇摇头,做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便待在旁边看着。
胤礽仔仔细细地打量那位身形窈窕的年轻男子,赫然发现那竟是纳兰容若。纳兰容若来见顺治,啊不,那个就不一定是顺治了。太子爷发现脑细胞不够用了,只得放空心思去观察。
远远瞧着纳兰容若和那僧人交谈和睦,月光照上他英俊的面容,淡似轻云的忧愁覆在眉间,很淡,却仿佛墨点滴入水中,化不开。胤礽发现自己每次见到他哀伤的表情的时候,心里都会一疼,没来由的想让这个男人开心,想看到他开怀大笑的样子。
蹲了好久,僧人双手合十像是念了句“阿弥陀佛”,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了。纳兰容若便独自站在溪边,举头四十五度角无声望月。
康熙拉了拉胤礽的袖子,示意他离开。胤礽点点头,猫着身子退出灌木丛,和康熙一起回到密林里。
“皇阿玛,这是怎么回事?纳兰师傅为什么要半夜出来见那个僧人?”胤礽好奇地问着。
康熙叹了口气,道:“你纳兰师傅的心事,你何时关心过?”
太子爷不服气了,仰起头说:“儿臣怎么没关心了。纳兰师傅是因为爱情,才日夜忧愁的。”
那“爱情”两个字咬的非常重,康熙一听哭笑不得,“你小子也知道‘爱情’?真是天下奇闻。”
“儿臣才不是没心没肺的人,纳兰师傅的词里面,都写着他的思念咧。‘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天上人间一样愁……”康熙低声念着。瞧了瞧正儿八经的胤礽,牵了他的手,甩着走到亭子里。坐到栏杆旁,康熙望着一轮皓月陷入沉默。他是想到了赫舍里,还是为情而伤的顺治呢?胤礽不知道。
父子俩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胤礽望望月亮,又看看康熙,陪着他一块儿装深沉。康熙抱着胤礽,将头搁在他肩上,闭了眼歇着。胤礽不敢动,他看见康熙眼中一闪而逝的哀伤。是错觉吧,他想。
这么一坐就坐到了天亮,胤礽是在睡梦中被康熙抱到厢房的。太子爷果然不是一般人,坐在亭子里,肩上搁着康熙的脑袋都能睡着。理所当然,太子爷感冒了。
抽着鼻子,胤礽幽怨地看着康熙手上端着的黑不溜秋的药汁。康熙好说歹说,以放胤礽出去玩儿为条件让儿子收起性子乖乖地喝完药。
康熙其实很内疚。那晚想到了很多,回忆起过去艰难的日子,唏嘘不已。直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胤礽已经睡着了,抱着浑身冰凉的胤礽,康熙心里别提多难受了。以后有机会就让这孩子出去看看吧。
“皇阿玛,咱还去不去求平安符了?”胤礽坐在床榻上甩着两条腿儿,睁着明亮的凤眸瞧康熙。
端着空药碗,康熙想了想,“去呗,走。”遂拉起胤礽往显通寺行去。
显通寺很大,旁边还有个花园儿,胤礽一瞧就喜欢上了。五台山的寺庙其实很多,一大片排过去,数得出来的名寺就有八九座,更不论零散分布在山峰间的其他寺庙。而显通寺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可谓气势恢宏。
康熙和胤礽来到显通寺,便直接往大雄宝殿去,此时僧人们正在做早课,低吟的梵唱起起伏伏,弥漫在大殿之中,于金佛之前显得浑厚而沉稳。主持一身金色袈裟打坐在佛前,闭着眼转动佛珠,康熙和胤礽就在小沙弥的指引下上香。站了会儿,主持睁开眼,笑意盈盈地将两人请进后殿。
“先前有一云游僧人替二位求了三道符,着贫僧转交给施主。”主持拿了一个四方形的紫檀木盒子,上面用刻刀简单雕了一条祥龙,盒子边缘刻出流云般的线条,看起来很是温馨。
“有劳大师。”康熙接过盒子,打开看,里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朱红色锦缎,上面躺着三个黄色的平安符,纸上写着“一世平安”。
胤礽瞧了瞧盒子,又抬头去看康熙,瞬间震撼了。这位高傲的帝王眼含泪水,怔怔地看着盒子里的三道符,那眼神被泪水遮住,胤礽看不清。心里却明白这符是何人所求。
这简简单单的“一世平安”,比世上任何的祈祷和祝福都要有效。
“皇阿玛?”胤礽也怔怔地喊着。
康熙蹲下来,从盒子里取出一个平安符,挂在胤礽脖子上,塞进衣服里,拍了拍,又看了看胤礽呆呆的脸,倾身抱住,紧紧搂着。
好半晌,康熙收了情绪,再次谢过主持,拉了胤礽往山上走。跨出殿门的时候,胤礽回头看了主持一眼,主持仍是慈祥地笑着,胤礽总觉得那笑很是熟悉。可能大师都是这样笑的吧,莫测高深,难窥天机。
“皇阿玛,保成肚子饿了。”还没吃早饭的太子爷感动过后,就开始耍性子。
“唔,咱去找皇祖母蹭斋饭去。”康熙语气轻松地道。
太子爷嘴一撇,哼了声说:“爷才不要吃斋菜,爷要吃肉!”
“嘿,你小子,这里是寺庙,佛家净土!”康熙揪着胤礽的小脸恨恨道,脸上却是赞同的笑意。
太子爷咧着嘴闭上眼,双手合十,万分虔诚地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康熙嗤笑一声,猛地一拍胤礽的脑瓜子,“回去,要吃肉得下山去。”
太子爷笑眯眯地转过身,牵着康熙的大手一甩一甩往山下走去。镇子上的小酒馆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走在街上,还能看到从山上下来采买的僧人掺杂其间。康熙从腰间摸出一个银元宝,掂了掂,朝胤礽道:“想吃什么尽管说,今儿个阿玛请客。”
胤礽斜眼瞧着一副暴发户模样的康熙,心道今儿个一定把你好好宰一顿。仰起可爱纯真的笑脸,胤礽乖巧地说:“阿玛,这个元宝足够一个村子吃上一年的好粮食,咱不能这么奢侈。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又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周围的行人和小商贩听了这半大孩子的一番话,皆是啧啧称赞。康熙也是自豪,点点头,摸着胤礽的脑袋道:“乖儿子,阿玛没白教你。那咱就去吃馒头!”拉起呆掉的胤礽,康熙心情极好地四处寻找馒头店。
胤礽连忙反应过来,瞟到街边一家驴肉包子铺,使力把康熙往店里推。“阿玛,今年的肉价又涨了,您应该实地考察一番。那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咱这是刺激内需,发展经济。”
康熙一把提起胤礽的后领,笑道:“今年的面粉也涨价了,应该去馒头铺体察民情。”
胤礽扭着头指向包子铺,“包子里也有面粉!”
“馒头用的面粉多。”康熙提着胤礽继续寻找馒头铺。
于是太子爷在吃了一肚子馒头后,揣着康熙那块元宝打散剩下的碎银子,来找纳兰容若蹭饭。
可是一进门,就见到英俊的纳兰才子一手白面馒头一筷子咸菜,太子爷捂着眼睛逃跑了。
第十章:亲下江南
五台山的经历告诉胤礽,“欲擒故纵”神马的,都是红果果的浮云。实践出真知,馒头考验学习质量。
太子爷回到毓庆宫第一件事就把书房里的兵书统统打包,扔到书架最上头。顺子踩在梯子上,够着书架最上方,拿鸡毛掸子扫来扫去,漫天灰尘把太子爷呛得直咳。
“顺子,你到底是不是打杂儿的?”太子爷挥赶着灰退到门口,一脸嫌恶。
顺子回转身来,边咳边道:“爷,奴才不是打杂儿的,奴才是毓庆宫总管。”
“嘿,总管就是啥事儿都会,都能管。明儿个去院子里扫地去,你们都不许帮忙啊,爷倒要看看爷的首席大总管有几分能耐。”胤礽靠在门槛上对着顺子和毓庆宫一干内监宫女吩咐。
顺子苦着脸站在梯子上,“爷,奴才要贴身伺候您。”
胤礽一哼,“当爷是残废么,明儿个爷自己来。”
顺子的苦日子就此开始。太子爷也没闲着,整日往乾清宫跑的无比勤奋。因为纳兰明珠已经被遣到福建去安抚沿岸百姓,顺带和台湾方面进行谈判。也就是说,施琅就要领着清军水师收复台湾了!
如此大事,太子爷怎能不掺合一脚?
“皇阿玛!”胤礽扯着康熙的龙袍一角,嗲着嗓子喊,“儿臣身为大清太子,对祖国一片赤诚之心,誓守我南海疆域,定要让台湾归于我大清领土!您就让儿臣去吧……”
康熙瞟了眼撒泼儿的胤礽,侧过身子不理他,继续看奏本儿。
“皇阿玛,保成一定保证安全,不会出一点儿差错!”胤礽指天发誓,信誓旦旦。
翻了翻眼皮,康熙端起青花瓷盖碗喝茶,放下奏本御笔朱批,又拿起一本儿继续看。
太子爷生气了,怒道:“皇阿玛金口玉言,答应保成的想要反悔么?”
康熙总算抬起眼来,道:“朕何时答应过你?”
太子爷骄傲地仰起头颅,笑道:“在五台山的时候,皇阿玛说了要放保成出去玩儿的。”
“去福建你当是玩儿么?”
“当然不是。儿臣是去瞻仰大清水师的威武,是去实践,顺带玩儿那么一小下。”胤礽眨眨眼,脑袋一转,凑到康熙身边道:“皇阿玛此次出兵,胜券在握,儿臣的安全实是不必担心,不如让纳兰师傅跟儿臣一起去?”
康熙想了想,只说:“朕怎就生了你这么个闲不住的儿子。”
胤礽嘿嘿一笑,“这么说皇阿玛答应了?”
康熙冷哼,喊了纳兰容若护卫,太子爷一个激动抱着康熙的大脸亲了一口。康熙怒瞪,胤礽连忙抹掉他脸上的口水,说了几句好话,拍拍屁股回毓庆宫收拾了。
这日太子爷抱着一个蓝布格子花包裹,穿了身便服,牵着棉花糖慢悠悠步出毓庆宫,满脑子幻想江南的千山千水。
“爷,您等等我啊!”顺子和德住一人背了个包袱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胤礽哭笑不得,“你们跟来做什么,爷是去保家卫国。”
德住拉住棉花糖的缰绳,道:“外面不比宫里,爷还是带上我们俩方便。”
我自己一个人才方便,多两个拖油瓶算什么事儿。正打算赶他们回去,纳兰容若恰好牵了马过来,见此只道:“有他们在也好一路打点,我们能早些过去。”
胤礽撇撇嘴,只得同意。却不想刚走到城门口,格尔芬一身宝蓝劲装,手握宝剑靠在马旁,一副等人的架势。接着阿尔济善居然纵马飞奔而来,“吁”的一声停住,笑道:“表弟要出远门儿,怎的不叫上我?”
眨眨眼,胤礽抬头道:“表哥是来追二表哥的?啰,人就在那儿,赶快领回去!”连忙挥手赶人。
阿尔济善哈哈一笑,立在马上只道:“你二表哥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今儿个只陪你小子下江南。”
纳兰容若瞧了眼脸色青白的格尔芬,好笑道:“都来齐了,走吧。”
太子爷鼓着脸拉过棉花糖,郁闷地走在最后面。看着前头阿尔济善一个人说的天花乱坠,旁边的格尔芬压根儿就没理他,这是怎样的一种执着呐。侧头看见纳兰容若略带欣慰地望着前面两个生龙活虎的小辈,胤礽笑道:“师傅,这官道一路向南,我们下半段儿走水路可好?”
“公子想坐船?那我们得先安顿好马匹。”纳兰容若想了想,提出到扬州再走水路,可以把马匹放在一个朋友家里。
“都说江南山美水美,人更美,不知那秦淮河的画舫,咱可有机会去看看?”阿尔济善眯着眼笑道。
胤礽嗤笑一声,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说的是温润景色。你怎就尽想了些不靠谱的。”
阿尔济善忽然斜睨了胤礽一眼,嘴角一扬,道:“表弟还是个孩子,大人的想法你怎么能懂。”
胤礽举起马鞭使劲儿抽在阿尔济善马屁股上,惊得马儿嗖的一声往前冲去,扬起阵阵黄土。看了看胤礽暗沉沉的脸色,格尔芬第一次心情这么好。虽然阿尔济善平时挺讨人厌的,但这次跟出来说不定是好事。
官道上突然惊马,正在行走的路人急急退让。阿尔济善好不容易安抚了爱马,怒瞪着后面慢悠悠跟上来的胤礽。
“孩子嘛,调皮一点很正常,你们做大人的应该包容。”胤礽摊开两手,无辜的望着阿尔济善。
一路上阿尔济善和胤礽抬杠抬的乐此不疲,六人很快来到扬州,才进城门,就有一个文人气质很浓的男子和纳兰容若打招呼。一身青墨马褂,腰间只单单挂了个纯白兰花纹方佩,草绿绦穗,拿着把题字白面儿折扇,显得颇有些清高。
纳兰容若介绍说是南方名士顾贞观,在文人雅客中很有名气。顾贞观瞧着胤礽有些好奇却也没问,一眼略过,也没和格尔芬或是阿尔济善多加客套,只对纳兰容若十分热情。胤礽觉得自己被小瞧了,这人真是高傲到了骨子里。
顾贞观将几人请到府里,一般富贵人家的三进院子,名人书画挂满了墙头,大处潇洒豪放,小处精致细腻,布置的倒是很有品位。
“小公子可是喜欢这幅画?”顾贞观见胤礽盯着墙上的山崖立松图猛瞧,出声问道。
胤礽点点头没说话。这幅画确实画得很好,云海层叠,青山延绵直至天际,山崖上的一棵古松独自立于天地,布局用色笔法都很简单,只那棵古松作画者精笔细描,十分用心。
“沧海云淼城,乾坤日月痕。万木倾风落,山客望无声。”胤礽喃喃念出声,望着山顶的古松,似是痴迷。
顾贞观听着胤礽念诗,心中一惊,这诗配上画居然能品出出世意味,若那人知道这首诗只是出自一个小孩子之手,不知会作何感想。不自觉看胤礽的眼光就有些尊敬了。
纳兰容若仔细揣摩胤礽的诗,笑道:“诗是不错,但为何要用‘客’字呢?”
胤礽笑笑没有答,转身坐到椅子上喝茶去了。纳兰容若看着胤礽仿若无事,依旧天真地喝着茶水的模样,没有再问。但刚才眼见胤礽望着那幅画发呆的样子,心里偏偏就放不下了,放不下这个爱藏心事孩子。
几人在扬州并没有待多久,就坐船南下。靠在船头,胤礽看着江中的水花,映着蓝天白云的江水在小船的激涌下翻出一个又一个浪花,生生打碎了整片的天空。
阿尔济善提着酒坛子从船舱里晃荡出来,靠在船沿上仰面望天。胤礽斜了眼阿尔济善,笑道:“喝酒误事,你真当表弟我是去玩儿的么?”
灌下一口酒,阿尔济善数着白云道:“不就是送几封信么,趁这两日喝几口,到了福建我酒坛子都不碰总可以吧。我自有分寸。”摆摆手,继续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