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搏斗,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场游戏。从容得可怕。
唐虎情深意切地看了孟元一眼。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话,他和孟元的缘分到头了。
孟元从此就算楚大佬的人了。
唐虎首鼠两端,不知该忧还是该喜。
6、卓一
卓一不知道他的后半生刚刚打了个圈儿,又回到孟元手里。
他只知道,孟元现在很不妙。
负责给孟元包扎的医生十分尽责,使他看上去堪比木乃伊。
也难怪,不提看不见的暗伤,单单肋骨,就断了三根,右臂也重度骨裂。孟元这次,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卓一守在孟元床边,神情焦虑。
他握着孟元那只打了石膏的手,握得很紧,不时微微发颤,简直有些神经质。
——至少在值班的小护士看来,卓一的确不大正常。
正常人谁会嘴巴里颠来倒去呓语一般说个不停?
可惜了,长得那么好看。小护士红着脸惋惜。
红着脸的小护士想了想,敲开值班医生的门。
“楚医生,监护病房那里有个,有个……病人家属,他非得留夜,不肯走。按医院规定,他不能——”
楚婕摇摇手,打断了她的话。医院规定,她比小护士更熟。
“这些你没跟家属解释吗?”
“解释了。”
“家属怎么说?”
“他,他什么也没说。”小护士拧着眉。
楚婕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小护士,从桌后站起来,“走,带我去看看。”
果然人生何处不相逢。
望着那个熟悉的面孔,楚婕感慨万千。
虽然只见过一面,卓一的模样实在令人难忘。
楚婕敲了敲房门。卓一滞后半晌才调转头来,看到楚婕之后,他眼中闪过迷惑,又闪过愕然,显然也认出来了楚婕。
楚婕心里竟莫名有点儿舒服。
卓一看着大步走来的楚婕,有些紧张。
这是个美丽的女人。松软的头发,皮肤通透,眼角微挑,唇形也完美,而且色泽发亮。
卓一的思维有些松散,但无疑,他是个视觉至上的人。楚婕这样的女人,天生博得卓一好感。
也仅止于好感。
当楚婕形状完美的嘴唇开始一张一合,卓一就更紧张了。
他有些无助地扫了一眼孟元,孟元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他视线四处游荡,只是始终绕开楚婕。
楚婕总算觉出不对来了。
聋哑人?楚医生很快有了猜测。
她开始翻动手指。从前做义工,多少学过一点手语。
可惜卓一还是不懂。
“楚医生,他不是哑巴,”小护士这时在后边提醒,“他好像,这里……有点问题。”小护士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脸上又是一派惋惜。
楚婕不大相信。他的眼神儿那么清亮……
她顺着卓一担忧的视线,往病床上望去。
到这时,楚医生已经忘记了先前的不快。想来大半是误会。
不过,当她看到鼻青脸肿、包裹整齐的孟元时,还是有些快意。天理果然昭彰、报应果真不爽。恶人,自有恶人来磨。
看到楚婕走近病床,卓一的手紧了紧。随后望一眼楚婕的白大褂,他又忍不住有些期盼。
期盼之下,他开口了。
一连串意义莫名的语言,就像外星代码。
楚婕的眼中闪过惊愕,原来小护士方才言论,倒也不是无中生有。
见到楚婕惊诧表情,卓一眼中划过一抹醒悟。他猛地咬住了唇,像给自己按下了消音器。脸上痛苦的神情一闪而逝。
那情绪很细微,楚婕偏偏抓到了。
像抓到一株玫瑰的刺,有点儿痛,有点儿爱。
楚大夫突然就多愁善感起来。
她微笑着靠近卓一,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你放心,他没事。”
小护士险些惊掉下巴。
楚医生样样都好,除了脾气。原来,母老虎竟然也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然而,这样的温柔,卓一竟不珍惜。
他向着楚婕勉强笑了笑,沉默地坐回孟元床边。
……
孟元午夜才醒。
卓一放开他的手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就发现他醒了。
他半靠床头坐起来,正在四下里看。看到推门进来的卓一,才放心笑了。
“哥,我刚才做梦,你猜我梦到什么?”
卓一没说话,走上前,伸出左手捧着他的脸细细看。
孟元有些羞涩。
卓一看够了,才轻轻按着他肩膀,叫他躺平。
孟元也不说话了。他闭上眼睛,享受着卓一温暖的目光。他怕,怕睁开眼睛,那温暖就没了。
他怕卓一照旧躲他。
哥,我刚才梦见,小时候,我们偷偷去外婆家,夜里黑,没有灯,你一直拉着我的手……
出院那天,卓一给了孟元一个惊喜。
他们那张小餐桌上,已经摆好碗筷饭菜。卓一坐在桌前,神态平和安静,有一瞬间,孟元几乎以为是他那个正常的哥哥回来了。
正常?孟元被自己脑海中浮现的这个词儿刺痛了。虽然每当有人问起卓一神智是否正常时,他回答得毫不迟疑。可是这个答案,他真的知道吗?
卓一像个谜。
谜底似乎再没有揭开的那一天。
那就这样吧。孟元对自己说。走到桌前,他脸上已经露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的表情,“哥,你做饭了?!”
这表情让卓一很受用。他拉着孟元坐在自己身边,递给他碗筷。孟元吃着,他看着。眼神就像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他还是优秀得人人称赞的卓一,孟元还是调皮捣蛋不知人间疾苦的孟元。那时卓一看孟元的眼神就是如此。
包容,疼爱,像哥哥,又像父亲。
孟元一阵恍惚。不是他奢望过多,而是卓一现在的样子,实在和从前很像。
除了不说话。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哥”。
奇迹没有发生。卓一只是温和地摸摸他的头。
他听不懂,一如既往。
孟元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憋闷。如果他多上几年学,多读几本书,他大概会知道,这种“憋闷”,叫做怅惘,叫做忧伤。叫做愁肠百结,百结愁肠。
可孟元不懂这些调调。孟元懂的、会的,只有勉力把日子过下去。
他揉了一把发酸的眼眶,用左手拿勺子,大口往嘴里填饭。太久没吃到,他险些忘了卓一做的饭的味道。
他是吃卓一做的饭长大的。
卓一比他大七岁。小时候在孟元眼里,没有他哥卓一不会做的事,除了生孩子。
如果卓一会生,他一定要和卓一生一个。
他知道人们只和自己爱的人生孩子。比如他老爸孟槐就很爱自己的妻子卓秀。
但卓秀爱不爱孟槐,这是个答案有待商榷的命题。因为卓秀在和孟槐结婚前就有了卓一。
卓一的身世很尴尬。
他的亲生父亲据说是个画家,同时是个浪子。愤世嫉俗、浪荡不羁,但俊美非凡。
浪子向卓秀播撒艺术的种子,无意间播种下了卓一。
年轻漂亮的卓秀未婚而孕,一夜间声名狼藉。
但她不在乎。她对浪子一往情深,坚持要生下孩子。
孟槐在乎。他在乎因为他对卓秀一往情深,他坚持要娶这个女人。
——据说爱情使人智商降低,卓秀和孟槐无疑是一对例证。
爱情在开始总是美好的。
刚成婚的孟槐对自己充满信心,几年后的孟槐得过且过,十年后的孟槐怀疑不甘愤怒。
他怀疑卓秀永远不会回心转意爱上自己。
他不甘卓秀执迷不悟爱着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
他愤怒上天对自己不公。
孟元的童年就是在他父亲这种怀疑愤怒不甘中度过。也在他母亲日复一日的缄默中度过。
如果不是卓一,日子将毫无幸福可言。
但是他有卓一。
挨过孟槐的拳打脚踢之后,还是会笑着教他功课、哄他睡觉的卓一。
在父母争吵时,紧紧护住他耳朵将他抱在怀里的卓一。
为了做出他想吃的荷包蛋,把自己双手烫出水泡的卓一。
功课全优、性格温和、漂亮精致如油画,被所有女同学暗暗喜欢着的卓一。
他的哥哥,卓一。
孟元可以无父无母,有哥哥就够了。
孟元把饭菜吃得精光。
他洗碗时,卓一在旁边看着他。那目光看得他面红耳热。
卓一变了。孟元真真切切地感觉出来。现在的卓一更多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而不是他自己那个虚妄的地方。
——那地方如镜花水月,接近不了,触摸不得。
那地方将孟元隔绝在外。
那地方让孟元一度绝望。
所以他才拼了命去赚钱。他要给卓一治病,他怕卓一这样下去,真的成为“疯子”。
是什么让他忽然走出来?孟元不知道。或许人生处处有奇迹。
孟元自己何尝不是变了。
他变得……异常“敏感”。
似乎,卓一的一个眼神就会让他心跳加速,卓一不经意的动作常使他面红耳热。
异样的心思,时时都会冒出来。
晚上睡在卓一旁边,肌肤相贴,简直是场酷刑……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他知道这样不好。因为卓一会因此躲着他。
孟元脑子里转着念头,手下洗着碗,但是碗洗到一半,他洗不下去了。
因为卓一走过来脱他的衣服。
“哥,你,你干什么?”他结结巴巴按在卓一的手上,卓一的手正按在他的裤腰上。
卓一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就像他还是那个六七岁的小孩子。
他不知不觉松了手。
卓一拉开他裤子上的拉链。
又褪去他上衣。
孟元又紧张起来,每寸被卓一手指碰到的肌肤都会微微颤栗。
他身上只留了一条平角裤。屏住呼吸,惴惴不安。
7、投名状
孟元屏住呼吸,惴惴不安。
卓一又亲了他一下,把他拉到灯底下站着。
孟元有些哭笑不得了。
他如此紧张,而卓一不过是要画画。
灯底下很热,但孟元一动不动。
灯光刺眼,他看不清卓一的神情,只能感受到卓一视线。卓一的视线如有实质,像一把把小刷子,刷得他有些痒。
——他果然是个怕痒的人。
他在灯底下站了两个小时,实在是一种煎熬。
孟元不在乎煎熬,他只是有点忐忑,忐忑自己在卓一笔下的模样。
很快他就不忐忑了。
卓一把完成的画给他看。
很美。孟元忍不住要自恋。修长有力的双腿,宽肩窄臀,力量被束缚在匀称的体表下,仿佛随时准备迸发——孟元忍不住怀疑,这是否真的是他自己。
难怪他怀疑,画里面没有他的脸。本该是脸的地方被卓一画了一轮太阳。
那太阳灼热,仿佛要透纸而出,烧身成灰……
到底年轻,孟元恢复得很快。
伤势好转的时候,他去了唐虎那儿。
唐虎挺客气,言谈间,不再以老大自居。做人,最难得是拎得清楚。孟元被楚铎收归麾下,从此便是近臣了,他唐虎,得有眼色。
孟元能不怨恚他,他已经知足。
何况,这孩子还很客气,口口声声,感激唐大哥的救命之恩。就连胡风,也在心头暗暗竖起大拇指:屈伸如此自如,哪里像是十七岁?
是的,胡风恰在旁边。他是来与唐老大联络感情的。
见到孟元,倒是意外之喜。
当日拳台情形,他未能亲见,听说很是精彩。胡军师虽说是个文人,讲究的是动脑动口、不动手,但对孟元这样的悍将,也很是欣赏。
唐虎看胡风望着孟元双眼发亮,哪儿能不明白,立时郑重介绍:
“阿元,这位是胡先生,楚老大手下的智囊,很受重用,你可要多亲近亲近。”
“当不得,当不得,”胡风笑着摇头,“不过混口饭吃。”
“失敬了,见过胡先生。”孟元很是尊敬,“小子愚昧,今后还请先生多提点一二。”
“岂敢,岂敢,”胡风笑意不变,“孟老弟名声在外,胡某仰慕已久啊。闻名不如见面,孟老弟,果然后生可畏!”
“先生客气了。先生智慧,才真正让小子仰慕。”孟元不卑不亢,老成持重。
胡风眼神愈加亮。难得,唐虎手底下,还藏着如此人才。
唐虎也纳了闷。从前孟元只是手上功夫出彩,性子就是个闷头葫芦,并不见如何会行事。怎么经这一回波折,就成熟了许多?
可文可武,这样的好人才,自己怎么就把他给推了出去呢?
又谈了片刻,孟元先告辞出来。唐虎即便依依不舍,到底不敢挽留。
他不敢留,却有手下两个小弟,不开眼拦住了孟元去路。
也不是真不开眼,他俩只是有点儿忐忑。
“元,元哥,你哥他,没事吧?”
孟元脸色登时变了。
说话那人更加忐忑,“元哥,我和顺子也不是故意的,那天,那不是大哥他下的命令嘛!”
“对对对,元哥你大人有大量,别怪罪我们。”
他二人苦着脸。那天奉唐虎命半路拦截孟元和卓一,孟元被唐虎直接带走了,卓一就由他们押了半晌。这事本来不算什么,但孟元此时不同往日,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你们做了什么?”孟元脸色阴沉,半点看不出在唐虎与胡风面前的谦恭温良。
帮派中,孟元口碑并不差。他手段虽然狠,但都是对外人,对自己兄弟,向来两肋插刀。
所以这两人依然心存侥幸。
“也没什么,就是那天您哥哥他有点抵触我们,兄弟们又粗鲁惯了,动作间,可能有点,有点过度。”
孟元笑了。
有时候气极,笑反而成为人的本能反应。
这一点,显然叫顺子的那位不懂,他脸上神情开始松懈,“的确没什么,就是,可能扭了下手腕子——啊!”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惨叫一声。
孟元的脸欺近他身前,“扭到了哪一只?这只不对?那是这一只?”
又一声惨叫。
叫完,顺子耷拉着两只手,汗如雨下,却不敢再吱声。
他不知道,他碰了孟元的逆鳞。
孟元看都没看他一眼,折身往外走去。
他脚步匆匆,心急如焚。
卓一受了伤,他竟然不知道。
卓一独自在家画画。
他是左撇子,他的右手一直放在膝盖上。
孟元这才明白过来。
难怪这几天总看卓一姿势有些别扭。
他默默走上前,拉起卓一的右手,动作不轻,卓一吸了口气。那手腕果然肿着。
这么些天,还没消肿,一定有点严重。
这么些天,他就一直掩饰着。
孟元忽然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卓一惊得扔掉了手上画笔。他不懂弟弟怎么就染上了这个坏毛病,动不动就扇自己耳光。
他不懂,自己为何这么没用,让弟弟活得如此辛苦。
他不懂,怎么才能做好?
……
楚婕横了孟元一眼。她恰好在外科接诊,卓一被她收诊。
卓一伤的不仅是手腕,左臂上还有许多烫伤。孟元省悟,那是做饭留下的,因为右手腕不灵活。
楚婕对孟元不假辞色,对卓一却十分温柔。
小心翼翼处理完伤口,将他交给护士去包扎,楚婕才抬头看向孟元,“他得的什么病?”
孟元不大情愿回答。他潜意识中对楚婕有些排斥。
但是,楚婕没有把卓一当疯子,何况,楚婕是医生。
所以孟元老老实实解释了一通。
楚婕紧紧皱眉。
“真是外伤造成的吗?”虽然是医生,术业有专攻,楚婕显然不攻这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