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尽余欢
尽余欢  发于:2013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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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只是个粉饰太平的工具。

唐虎杯里的茶,从头到尾只动了两口。第一口,他用来润嗓子,润过了,才开口说第一句话:

有肉,大家吃,吃法儿,大家商量。

没用多久,这吃法就商量了出来。唐虎才喝下第二口茶。

这口茶,他喝出了茶的一点真味——苦。

他喝得心不甘情不愿,又喝得如释重负。

很快他就知道,真正如释重负,为时有点过早。

孟元对自己够狠,那一耳光,他脸上就带了明显的五指印。

卓一从洗手间出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眼中划过一抹不知名的情绪。类似痛苦,类似悲伤。

孟元不敢再看卓一。

他下床,去做饭。胳膊上的伤口裂了,渗着一点血,孟元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很脏……

胡思乱想的孟元这时还不知道,他老大唐虎在长福区被人围住了。长福区,他自己的地盘。

唐老大觉得颜面尽失。

还觉得胡风实在是不给人面子。

有个道理他还不明白,面子这东西,从来也不是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胡风是个军师。军师,是这世上最杀人不见血的职业。

唐虎对胡风心生向往,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遭遇胡风如此对待,他心里就更加失落。

胡风三十来岁,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比衬得他身后一干弟兄粗鲁凶悍。不过场中人人都清楚,真正凶悍的,是胡风这个小白脸。

“唐老大,胡某来求个交代。”

“什么交代?”

“唐老大心里清楚,有些话,何必说那么直白。”

“我还真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唐老大要拖延时间,大可不必了。你手下的小弟,已经赶去六渡救‘你’了。”

胡风从容自若,好整以暇。

这帮没用的杂种!唐虎心里暗骂。

看到唐虎变了脸色,胡风笑得很开心。他最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把别人放在手心里玩儿的感觉。

“唐老大,现在是不是可以交代了?”胡风阴阴笑着,逼近唐虎,他们的脸,只有一指间隔。

难得美人投怀送抱,唐虎心里却一阵阵发凉。

“小胡,老彭已经去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唐虎言辞恳切。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趁虚而入,征服这小白脸。

胡风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脸上不由露出哀戚神色。“大哥他去的不明不白,我们做小弟的,不能不讨个公道啊。”

唐虎心里一咯噔。

他感觉今日不能善了。胡风能拦住他,一定是有人报信,他才从茶馆出来,报信的,不用说,是喝茶的那两位。

果然他低估了人的贪心。这一次低估,足以置他于死地。

但是他又嗅到一丝生机。

这生机,着落在胡风身上。现在看来,胡风胡军师,不但是个小白脸,还是两面派。因为他也在拖延时间。

唐虎和胡风在那一刻心有灵犀。

3、宿命的相遇

吃下唐虎,对胡风并没有好处。

因为他不是彭江海,他驾驭不了手下兄弟。手刃完仇人,剩下瓜分地盘时,他这小白脸也就该鸟尽弓藏了。

此后,必然又是你争我夺,我夺你争,一淌浑水。

于是唐虎和胡风你来我往打着机锋。措辞不可谓不激烈,气氛不可谓不紧张。只是始终太君子了,光动口,不动手。

就在胡风身后众人不耐烦时,场面总算有变。

人来了。

一大群人,手持家伙,气势汹汹。

他们站在唐虎身后,脸上满是羞愧与庆幸,看向胡风等人,则凶光毕露。

胡风的手下回以毕露凶光。一样在道上混的,贱命一条,谁怕谁?

气氛剑拔弩张。局面一触即发。

唐虎笑了。

胡风也笑了。不过笑得很隐秘,隐秘到只有唐虎这样心有灵犀的人才能看出来,旁人眼里的胡风,小脸铁青,嘴皮子都紧张地直哆嗦。

“小胡啊,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这水搅浑了,便宜的还不是外人!”

唐虎侃侃而谈。

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虽然谁都不觉得大家真是“自己人”。

这是台阶,别人给了台阶,咱们得下,谁叫人家人多呢……

胡风把台阶下得自然畅快。

唐虎很快与胡风把手言欢。恍恍惚惚,唐老大甚至有一种抱得美人归的错觉。他对胡风,又是喜欢,又是感激——给他手下那帮人送了真消息的,八成就是胡风。

胡风对唐老大的热情甘之如饴。仿佛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他还亲密地伏在唐老大耳边密语了几句。

听完这几句耳语,唐虎的脸色,却慢慢变了。

吃完饭,孟元带卓一出门。

卓一厌恶出门。

门外是繁杂的世界,那里充斥着人声。人声使他痛苦。

孟元也看得出来卓一脸色不好,紧张又焦虑,眼神畏畏缩缩。他理了理卓一的衣服,轻轻拉住他一只胳膊,“哥,别怕,有我呢。”

卓一低着头,手下用力,把胳膊挣了出来。

他咬了咬嘴唇,越过孟元独自往前走。

孟元看着自己空了的掌心,眼中晦暗之色一闪而过。

饺子街上的邻居都笑着跟孟元打招呼,虽然孟元不理。有的也跟卓一打招呼,虽然卓一不懂。

曾经他们不是这么友好,曾经其中一些人甚至笑过卓一是疯子。

很快这些人就被揍了一顿,揍得连他们爹妈都认不出来,于是整条饺子街的人都学乖了。

孟元紧跟他哥身后一路走出去。他神情高傲,似乎在与全世界为敌。

看这个煞星走远,饺子街上的人们,或老或少,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在街口,孟元拦下一辆的士。卓一又有些退缩。孟元和声细语,又是安抚,又是哄骗,好不容易拉着他上了车。这次拉住卓一的手,卓一没再挣脱。孟元脸上这才带了点不明显的愉悦。

司机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孟元的脸色登时一沉,司机莫名其妙阵阵发冷,赶紧专心开车。

车子停在医院。

孟元扶着卓一出来,温和细致,看得司机大跌眼眶,不由怀疑先前这人的寒气四射只是自己的错觉。

卓一又开始自言自语。

重复、破碎而无意义的语言,使他看起来确实有那么点像“疯子”。一路上都有人带着好奇眼光看过来,又一一被孟元瞪回去。

到了科室,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医生,上次要做的那些检查,钱不够,这次我带来了。”

他说完,把卓一往前推了推,“医生,全部检查,我们都做。”

办公桌前的白大褂抬起头来,从眼镜上方看了他们一眼,又看看桌上的信封,点了点头。

必须做的检查就那几样,不过,干嘛要和钱过不去。

卓一一步三回头,被推进检查室。孟元站在门外,看着他满眼慌乱无助,心里一酸。

如果可以和老天商榷,他情愿那个慌乱无助的人是他孟元。

孟元很快就如愿以偿地慌乱无助了。

颅脑外伤……颞叶……失语症……伴随失读……这些术语对孟元来说很陌生。那秃头老医生的话,只有最后一句他听懂了:无法根治。

无法根治其实还是客气的。通俗点说,应该是没得治才对。

孟元的脸色让秃头老医生不敢通俗,人类趋吉避凶的本能,让他选择了一种委婉的说法。

可惜,在事实面前,委婉是不够的。

孟元一拳砸在老医生的办公桌上。深棕色的桌面很快裂了缝。

“你,你干什么?这里是医院!”老医生色厉内荏,孟元不说话,只是沉着脸,攥着拳。

这种沉默仿佛透着说不出的凶狠。

老医生不傻,孟元体格高大、胳膊上还缠着绷带,一看就是个狠角色。他很快颤颤巍巍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觑了一眼孟元脸色,悄悄往他手边推了推。

凶神的钱,不好拿。

出乎意料,孟元没有拿回信封。他把信封塞在老医生手里,又顺手揪住他的白大褂,“治不好也要治!”

老医生额头微微冒汗,心里一阵憋屈:这人实在不讲道理。

但是,道理是跟讲道理的人讲的,不是跟孟元这种人讲的。

所以他点了点头,“有种疗法,可以先试一试。”

孟元的手这才松了。

……

卓一等在门外。走出门的孟元脸色已经看不出异样,但卓一脸色变了。

孟元手滴着血,办公桌的碎木片扎在他手背上。

顺着卓一视线,他才注意到这点伤。

“哥,没事。”

卓一闷不吭声,低着头往前走。他在不高兴,孟元知道。孟元笑了笑,谁说我哥疯了,谁说他的病治不好?

他笑完,大跨步追上卓一,拽住他胳膊,“哥,你走错了,咱们得去拿药。”

卓一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嘴唇,又有些茫然地被他拉往另一个方向。

孟元看着他茫然却顺从的模样,惊觉自己竟然并不难过。

他惊觉,卓一的病治不好也没什么,就这样让他和自己相依为命也没什么不好。

相依为命通常不是个好词儿。它带着一股子悲观无奈的可怜味道。但孟元不这么觉得,这个词儿让他感觉踏实。

卓一的病,让他感觉踏实。

人心里,都有魔障。

卓一还不知道自己被判决无法痊愈。或许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个病人。

语言使人类高出一等。卓一对语言的感应被无情剥夺了,失去这个驾驭思维的工具,对他究竟带来多少影响,旁人难以估量。

卓一只知道,他现在很困扰。

孟元去拿药,他被孟元留在大厅的座椅上等。他垂头坐着,眼睛看着地板,这个姿势据守一方,封闭而安全。但偏偏有人不那么识趣,这个人是楚婕。楚婕楚医生年轻、漂亮,还泼辣。她向卓一迈步走来。她手上还举着一只吊瓶,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儿。

“先生你好,能不能麻烦你帮这个小朋友举下吊瓶。”

卓一抬头看了她一眼,重新垂下头去。

那一眼扫过,楚婕瞬时脸红了。好漂亮的男人。

对男人用漂亮这个词儿,未免有些不尊重,可楚婕一时找不到其它形容——精致清俊、赏心悦目,这些词滞后片刻才跳进她脑海。

脸红了一霎,楚婕就冷静下来。男人长得再好,没内在也不行。

“先生?”

“先生,可以帮下忙吗?我要去帮这个小朋友联系床位。”

“喂,先生?”

楚婕的声音节节拔高。卓一苦恼又茫然地看着地面,手指紧张地扣在座椅上。但在楚婕看来,卓一丝毫不为所动。她完全可以转身找另一个人,但是,楚小姐是个倔脾气。

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倔脾气的楚婕无所适从了。

卓一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让她无所适从。从小到大,她学的是如何在各色人等的殷勤讨好中周旋,如何在贪婪或渴慕的目光下全身而退。

卓一给了她一种她从没受过的待遇。这前所未有的待遇成功让她恼羞成怒。

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她完成了从无所适从到恼羞成怒的转变。她伸手,去扳卓一肩膀。还没扳到,手腕就传来一阵剧痛,她被人打了。她竟然被人打了!

这个光天化日之下打女人的人是孟元。

孟元把卓一挡在身后。楚婕望着二人泪眼婆娑。

周围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你,道歉!”楚婕把眼泪憋了回去,横眉竖目看向孟元。

旁边已经有渴望英雄救美的人摩拳擦掌。

“对不起。”在孟元看来,他只是把楚婕的手拨拉了一下。

这么点事,也值得哭,女人果真不可理喻。

但他道歉道得一点也不迟疑,他没兴趣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闹剧。卓一显然更没兴趣,卓一被围观得有些茫然失措。

道完歉,孟元拉起卓一,扬长而去。

楚婕盯着他们的背影,狠狠咬了下唇。

这是一次不愉快的初遇。但命运注定,他们已发生交集。

而唐虎唐老大,也在此时和一个人发生了宿命般的相遇。

这是小河同大海的相遇。唐虎这条河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乖乖顺从,被大海吞并,要么来次销魂碰撞,从此粉身碎骨。

不用问,唐虎选择前者。他向楚铎臣服。这个故人彭江海的靠山,如今在胡风穿针引线之下,成为了他身后的大树。

从楚铎那里出来,唐虎和胡风深情对视。

唐虎这时已经明白,美人是别人的,自己看得到摸不着。就连自己,都已经是别人的了。

唐虎的眼神,满是忧伤。

忧伤过后,他脚步匆匆。还有件事,他得尽快做。

4、替罪羊

这件事和孟元有关。

投靠楚铎,虽然不是唐虎本愿,可是,应出的价码,他一分不能少出。

楚家庞然大物,根深叶茂,唐虎这点势力,还不在楚铎眼里。所以他要臣服,就得拿出臣服的诚意来。

孟元,就是他用来聊表忠心的祭品。

何况,处置孟元,也是楚铎要求的。在楚铎来看,这么一处置,他既在唐虎面前立了威,也对彭江海有个交代。

你说死人不需要交代?错了。

彭老大虽然死了,他的兄弟同僚还活着,不给个交代,兄弟们寒心啊。

孟元就这样,被带入一方大佬的视线。

孟元坐在唐虎的车上,脸色阴沉。

他忘了人世间一个朴素的道理:人死了,他的事并不算完。

他也忽视这么个事实:自己的大哥唐虎,势力其实不够大。

他更没下过棋,没在意棋盘上有这么一招:弃卒保车。

这些道理与事实,被唐虎派人围住的时候,孟元顿悟了一些。

顿悟之后,他撒腿就跑——没什么,比保命更重要。

却没跑成。

因为卓一。因为卓一被先一步抓住了——没什么,比卓一的命更重要。

这是个优先级的问题。这个优先级,促使孟元乖乖钻进唐虎的车。

那一刻,卓一拼命挣扎,口中发出一声声无助痛呼。

当然痛了,他甚至不能呼出孟元的名字,他不知发生什么,不知弟弟将要慷慨赴死。

因为不知道,他才更恐惧。

孟元闭眼回想,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唐虎坐在孟元旁边,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孟元是他的心腹爱将,身上甚至寄托着他的将来。如今却顾不上了。将来怎么样,那都是未知的,人最重要的还是把握现在。

“阿元,到了楚先生那里,别冲撞,大哥会替你说话的。”唐虎拍拍孟元肩膀。

孟元点了点头,“谢谢大哥。”

他不是不明白,唐虎已经把他卖了。可是他不得不帮着唐虎点钱。卑躬屈膝,感激涕零。

因为卓一在唐虎手上。

他不能让唐虎难做。

何况唐虎说了,也不是毫无转机——孟元还抱有一丝侥幸。

事到如今,孟元不憎厌唐虎,他憎厌自己。

他憎厌自己的弱小。第一次,他不再渴望钱,开始渴望权势。

但是这渴望来的似乎有些晚了,他这艘迷航小船,眼看就要触礁。

生命岌岌可危,他手脚都有些发颤,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恐惧到麻木,只剩空白。

虽然孟元表现出善解人意,唐虎还是感觉很委屈。

形势不由人啊,为了讨好楚铎,他唐虎,不得不做这一回大恶人。从良心上,让他感觉大大的不舒服……

所以他想好了,到了楚铎面前,他得好好帮孟元说两句话。

可惜,天不遂人愿。唐老大根本没得到说话的机会。

底下人领着他往楚铎跟前儿一站,说明来意,楚铎直接摆摆手:“那么,就按道上规矩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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