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 下——金千秋
金千秋  发于:2013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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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原来早就计划好了的。”季长青苦笑一声,却不知道心中何种滋味。

洪帮供奉在济公堂里的三把刀是从第一代洪帮首领手上传下来的,它代表公正,严明,制度还有宽容。那三把刀平时从来没有人敢胡乱动用,但是在方路杰被带上济公堂处刑的前一天,它们都被人换过了。刀刃看上去和原来没有丝毫的区别,但是刀口受到压力时就会往里面收三寸,这时对身体的伤害就要少很多了。而且刀口上抹了药,心跳和呼吸都会因此变得慢下来。

当全身是血的方路杰被放下来时,唯一知道方路杰还有心跳的是带着听筒的田原成。他首先冷静地给方路杰缝伤口止血,然后才拿起听筒检查方路杰的心跳。他仔细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抬起那张一点表情都没有的脸,缓慢地说:“抱歉。”在他说抱歉的那一瞬里他甚至往表情里放进了一丝悲哀的神色,以至于季长青看过之后都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现在想想田原成当时冷漠却真挚的脸孔,季长青不得不又苦笑一声:“妈的,那个田园简直就是个表演天才!”

第二十九章

方路杰醒来的时候是在斋藤建一的房子里,他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方形的日式灯具。斋藤建一正坐在他床边,双手抱在宽大的和服袖子里,从容而温和的脸这面对他微笑。“田园说你今日能醒来,所以我就在这里等,果然就醒来了。”

方路杰张了张口,发出一声微弱而嘶哑的:“老师……”

“先不要乱动,你没有死,但是外面世界的人都不知道。”

“老师,您救了我?”

“呵呵,不是的,我还没有办法能够将你救出来却完全不惊动其他的人,救你的是你的朋友,他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是、是何……”

“对,是家凡君。他还让我告诉你,现在的你完全是个不存在的人了,你可以开始完全崭新的生活,完全不需要被过去所束缚。你的朋友很关心你,不要辜负他为你所作出的努力。”

一提起何家凡,方路杰的映像便回到了在济公堂时看到的家凡灰暗失望的脸。方路杰躺在床上虚弱地感到一丝伤感。“我原本以为他该恨我的……”

“哦?你对他做过过分的事吗?”

“是的,对他来说肯定是很过分的事了……”那一次在大上海,在昏暗的舞厅里,他记得自己清清楚楚地和家凡绝交。家凡在印象中一直是一个心软的人,至少在他面前是。可是那一次绝交时,家凡好像被逼到绝境一样一脸的难以置信和受伤,他甚至拿起枪指着他,说“方路杰我们之间真的只是一把枪的事吗?”家凡那样的人都被逼得举枪,可见当时自己对他说的话有多么过分。而在之后当他想要用一只碎口的玻璃杯子来偿还欠下的恩情时,家凡却又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拦住他,那时他所表现出来的受伤居然比举枪时还要多得多。现在重新站在一个角度考虑时,才发现了自己对家凡的残忍和无情。

“朋友不就是多于普通人的理解和关怀么,这才是朋友,所以你不必愧疚什么。”说话的是田原成,他依旧是一张不太笑的冷脸,正在调整着方路杰手腕上输液的速度。

“不。”方路杰虚弱地摇了摇头,“朋友是相互的理解,不是无限制的欺凌和占有。我已经失去这个朋友了。”

田原成望了方路杰一眼,表情更冷了。“真固执,和那些中国人差不多。”田原成看上去好像生气了,是真的生气了,几乎是摔着门走出去的。

第一次看到如此失常的田原成,方路杰苍白的脸也掩饰不住惊讶。斋藤却很泰然,似乎早已熟知田园的性情。“你不要误会田园君,他只是以前经历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所以对于中国人有些抵触。”

方路杰看着田园消失的方向,眼中突然有种深切的同情。“明明抵触中国人却还要久居在中国,他一定很爱那个人。”

“天,你实在是太思维敏捷了,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你竟然已经猜到了。没错,我以前说过我认识一位和你‘一样’的朋友,他的爱人是同性,并且是一位中国人。”

斋藤说到这里的时候,方路杰本能地就已经隐约猜到某些不好的结局了。

“我原来就说过,中国人思想比较保守,对这些很难接受的。田园的爱人是被家族的长辈杀死的,名义很可笑,叫‘清理门户’。”说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斋藤也不禁忧愁起来。于是他干脆转开了话题。“路杰,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和我去日本吧。毕竟现在的中国不稳定,我也不久后就要启程回国了,你现在这样的情况留在这里我很不放心。”

“谢谢您,但是不了,我不想走。”

“为什么?”

“因为他还在这里……田园君为了爱人远离故国,我同样愿意为此守着自己的祖国。”

“可是他这次没救你,这样的人老师并不支持你的付出。但是我不勉强,你有自己的路。”

“老师,多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

“不要客气,你还肯认我是老师我就很满足了。”

伤稍微好一些之后方路杰就离开了斋藤的公馆,后来辗转就到了东兴茶楼。于是纷乱的生活就有了一段短暂和死寂的安定,岁月开始有了一段暗淡而厚重的沉淀。

方路杰在向长青描述那一段过去的时候,唯一避开了的是何家凡的那一段。他没有让长青之道家凡有插手进洪帮内部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不肯露面呢?你明知道大哥的心思,你还是不肯原谅他?”

第三十章

在东兴茶楼的那段日子对方路杰来说并不是完全的与世隔绝,有时候还会见到很多熟悉的人在茶楼前经过。过去他就很喜欢来这间东兴茶楼喝茶,每一次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透过二楼的宽敞阳台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大街和人潮,他就觉得时光一下子能够回到从前。也格外的能够忘记身边的烦恼的事情。

有一次甚至见过程潜来过一次东兴茶楼,那时方路杰立刻就躲避了,退到后堂的门口转角。程潜在东兴茶楼的大门下站立着,头抬起深沉地望着东兴茶楼四个字的牌匾。那时天上正下着细小的雨丝,一道一道银色的细线像从天上牵扯下来无限绵长的牵挂。长青从后面过来为他撑起了一把伞,陪他一同看着这个好像沉淀了什么思绪的地方。

“小杰那时候最爱来这里喝茶。”

在转角处的那一个小小的角落中,方路杰似乎看到程潜的嘴唇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心中于是有了一阵很细小的触动,可是却没有丝毫想要就此冲出来和程潜见面的冲动。

“那时候你也说了,程潜是后悔的。那时候我想不开,始终把自己定死在那个认知上了。我总觉得既然他是后悔的,那么我就不再有权利继续出现在他面前。”

季长青听了方路杰的话,突然觉得非常不能理解,甚至有些愤怒。“你难道一点都不了解大哥的心意吗?这就是你们相处这么久之后的结果?”

“正式因为了解,所以当时才会做出永远不出现在他面前的决定。”方路杰看着面前的程潜的遗像,一只手握拳抵住眉心。“我那时候笨啊,觉得我这样对他是好的,我知道他放不开我,可是却又因为现状而为难、而后悔,所以我觉得我死了就死了,不如借此让他也自由。”他停顿一下,肩膀一颤却使劲忍住泪意。“我真是恨透了我自己,我真是没有半点资格和他并肩站立。”

看着方路杰这么难过,季长青眼前轰隆隆地涌过程潜在痛苦中几近崩溃时的样子。现在这两个痛苦的人的样子一起堆积到他脑海里,在他脑海里共同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程潜痛苦的时候就像一头受伤的雄狮,那种悲痛是像爆发的火山一样充满动荡和颠覆的。方路杰的痛苦却像一场静静弥漫的霜雪,始终保持着缄默,把一切都轻轻地纳在自己的胸腔里不肯放出来。“你们两个性格差别那么大的人,竟然会走到一起,也许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了。现状已经是这样了,你以后有打算吗?”

方路杰摇摇头,手放下来,眼中透出些许疲惫和茫然。“我再想想。”

深夜里一场枪声从大上海歌舞厅里传出来,人群的尖叫声和纷乱的碰撞声像海啸一样迅速地占领了大上海这块物欲横流的大海。人群轰乱的大厅之后是一片漆黑的巷子,一个人拖着踉跄的脚步从后门冲出来,摇摇晃晃地在漆黑的垃圾堆和污水间挣扎奔逃。他手里攥着一叠纸张类的东西,一路向远处的灯光跑去。

“抓住他。尽量要活口,实在不行就开枪。”

“是,少爷。”

于是在这片黑暗里又多出了几个带着杀机的人,朝着前面踉跄的人包围过去。

何家凡看着手下在不远处已经堵住了那个逃跑的奸细,冷冰冰的那张脸在黑暗里只剩下一股冷酷的野性,或者说兽性。

奸细已经被抓回来了,本来就受了伤,刚才在围捕的时候后背又中了一枪,几乎是个垂死的人。手下将那人抓回来往何家凡脚下一扔,那人就啪的一声摔在何家凡脚下的泥水里。何家凡看他一眼,对手下说:“把他手掰开,看他到底偷什么了?”

“是。”

何家凡这几个手下都是在舞厅中担任保镖的,本身就是很强悍的人。可是他们上下起手,竟然一时没有将那人的手掰开。考虑到不破坏他手里的东西,几个人竟然有点无从下手。

偷东西的这个人以前是何正威的秘书,看上去很安静老实的一个普通男人。平时他不太说话,但是却很受何正威器重,也正是如此,他这次的背叛使得何家凡格外地恼怒。“畜生还知道报恩呢,二伯不曾亏待你,你倒是够忘恩负义。”

“呵,忘恩负义?……你们何家人做过什么事情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还要我说吗?……”那人明明已经没了几分力气,却还是硬挺着仰头狠狠瞪着何家凡。“何家凡,要论该杀的人,你是第一个!”

对于这个人的愤恨,何家凡一双冷漠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波动。他只是低声问:“说,偷了什么,交出来。”

毫无预兆中,那个人将手中偷来的东西恶狠狠地放进嘴里咬,好像要将其毁掉。

一道暗光一闪,那人刚刚举到嘴边的手猛地被压着贴住地面。何家凡手里拿着一节随手抄来的铁棍,尖锐的一头重重扎进那人的手腕里。顿了一下,逼仄的巷子里响起一阵撕扯般的惨叫声。但是惨叫声并没有传的太远,因为周围的保镖早就老练地将他嘴巴连同鼻子一起姥姥捂住,让他连一点气都出不了。

被何家凡那么凶狠地一扎,那人的手根本就没有反抗的力道,立刻松开了。手下将他手里的东西捡起来,递到何家凡面前。“少爷,是照片。”

虽然巷子里漆黑一片,但是何家凡已经猜到了那照片上的内容。他握着铁棍的手没有放松力道,而是更狠地将铁棍在那人的骨头上错动几下。他很生气,像一头凶狠的猎豹。“说,要这些照片干什么?”

尖锐粗糙的铁棍在骨头上钻,这种痛令那个一直安静地做着秘书的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呜咽,他使劲挣扎,可是丝毫挣不脱几名压制着他的保镖。其实这会何家凡的目的已经不是要知道偷取照片原因,更多的是愤怒。也许这时候那人已经给折磨地受不了想要老实交代,可是何家凡并没有示意保镖放开他被捂住的嘴,他把全部的怒气都发泄在手上的那根铁棍上。当最后那个秘书终于忍受不了剧痛而昏过去的时候,那根铁棍几乎已经钻穿了他的手腕。

黑暗里何家凡怒气未消,附近的保镖全都不敢说话。他把铁棍往地上一扔,一言不发地捏着那几张照片默默地从后门进去了。

独自一个人走进包厢里,手里始终捏着那几张刚刚夺回来的照片。何家凡却没有急着往照片上看一眼,而是颓然地往沙发中一坐,攥着照片的那只手掌心向下,将照片捂在胸膛之间。他叹一口气,似乎累极了一样闭上了眼。

他手里的照片是曾经在整个上海的报界疯传的那一组只有他和方路杰两个人的照片,也是毁了他和方路杰十几年感情的那一组照片。这照片后来一直在二伯何正威手里,他没敢去要,这次重新看见时,一股超出强烈的安宁占据了他的胸膛,可是安宁的同时也有另一股势力在疯长,何家凡捂着那几张照片,在昏暗的包厢沙发里渐渐沉睡去。

第三十一章

“何家该杀的人里你是第一个!”这句话在第二天何家凡出行的时候就得到了实践,当时是完全明亮的大白天,而且是在街头。何家凡刚刚从何正威那里交代事情出来,坐车准备去往自己居住的合适小楼。那栋房子的名字是很久以前,在还是国中同学的时候,方路杰提出来的。当时只是当做未来的小望想记住了,后来就真的在新郊建造起来了。

当时车子已经开到了距离居所不远的地方,何家凡的车子在中间,前后各一辆汽车,都是保镖的。

方路杰在合适小楼前不远处的茶馆里看着何家凡的车队经过,他眉目间透出一股陌生。原来被光阴催促着发生了变化的人,不仅仅是他一个,原来一切都已经在不知晓的时候悄然改变。不是不知道家凡的身世背景,自己也不是没有在出行时带这么多的保镖。可是看到何家凡真正地像一个帮会中人物一样的出行方式,方路杰还是忍不住心里悲哀。随便出一两步都要那么多的人保护着,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已经对周围的世界没有了信任感吗?

以前程潜就老实责怪方路杰,说他每次出门不带保镖太危险了,方路杰不信,直到有一次险些被人绑架才不得不每次出门让陆肖的人远远在后头跟着。

对于何家凡,方路杰心里多少带着歉疚,这次来,主要是想着,有些事情是不得不说清楚了。他还记得当自己被何家凡从何正威手里救下来之后,何家凡亲自送他离开了大上海,要他走的远远的。那时候他还往自己的行李箱里塞进好多钱,说等他以后没钱混不下去了就来向他讨债。

前面的司机来打开车门,何家凡一身英气的西装从车上下来。

方路杰在茶楼中站起身,目光遥遥地看着何家凡。这时何家凡好像受到了这目光牵引,于是下车后停顿一下,有些茫然地朝着四周张望。

耳膜上突然践踏过一声子弹出膛后的尖叫,刺耳的声音猛然让方路杰心中惊跳了一下。

人群都茫然了一下,时空似乎都静止了一瞬,然后在接下来突然变得密集的枪声里,人群猛然暴动,周围轰然翻乱,好像所有坐在座位上的人都猛的站站起来离开了座位,而外面街上的人则私下奔逃着惊叫。枪声是冲着何家凡去的,在第一声如同下令一样的子弹之后,真正的刺杀队伍才从人群里凸显出来。他们丝毫不惧怕人群和周围可能遍布的势力,明目张胆地举枪在大街上射击。

方路杰所在的茶楼离何家凡的位置不远,他站起来,刚好看到在混乱惊恐的人群和努力还击的保镖中间,何家凡身躯晃动一下,倒下去。由于街头太混乱,方路杰无法确定何家凡这时的倒下是正常的伏身隐蔽还是受伤倒下。

方路杰心里一阵激痛,立刻朝着何家凡所在的地方冲过去。

第三十二章

子弹的呼啸声在耳畔丝毫不曾减慢,方路杰一冲出来立刻就感觉到对方的火力开始针对在自己身上,他只能凭着本能和运气去躲避,一边身影像一只矫健的脱兔一样迅速地靠近何家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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