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 下——金千秋
金千秋  发于:2013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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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都放下枪。”

转机来的出乎意料,又充满生机得令人毫无防备。

方路杰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好长时间才慢慢垂下头,不确定地追寻着刚才那声音的来源。

在之前一路上押解他过来的两名士兵重新走上来,一左一右夹着他朝一个未知的方向行走。他能听到后面跟上的脚步声,似乎张并生也正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被从对死亡极度到僵死的准备中硬拉回来。

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揭下来,视线重新收获着这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在蒙着眼睛的时候方路杰的第一映像是去寻找那个打断他的死亡进行的人,但是当视线重新回归时他却本能地扭头去看旁边的张并生。张并生也同他一样,正苍白着一张脸朝他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并生的脸看上去特别的灰暗,好像至此的行刑被打断是对他的一次极其残忍的折磨。

方路杰认真地看了张并生一会儿,却怎么也不能理解张并生这一时复杂到无法解释的表情和眼神。

“真不好意思,来迟了些险些酿成大祸了。”

面前正站着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他同那位指挥一样穿着锃亮的军靴,一张脸上的眼睛深而明亮。

中年男子看看方路杰又看看张并生,笑了笑:“张敬将军可真是不辞辛劳啊,连夜赶了数十封电报发到南京总理府那边,总算换来了这一纸特赦令。”他一边说,一边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只不过这中间实在是手续繁多,所以我快马加鞭也差点赶不及送来。不过还好还好,赶上了,不然就是在对不起爱子心切的张敬将军了。”

中年男子笑一笑,但是方路杰却明白了自己还是没有机会活下去了。他不免失落,但是心里竟然微微有些替张并生高兴,至少同来的他可以活下去了。这个想法生出来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嘲笑自己,原来面对生死时,是会模糊了仇恨的界限的。张并生害死了程潜,这份罪,等自己到了程潜面前,由自己替张并生还吧。

“这个把两位的脸上的布都取下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毕竟是人啊,看见了枪口总是要不舒服的。可是没办法,脸上蒙着布我实在是怕认错人,所以请方路杰先生见谅了。好了,少将军,我们走吧。”

那位中年男子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声音也是恰到好处的恭敬和恭喜。然而此时的方路杰和张并生都是一派怔然,两个人都一副木讷的表情。不同的是,张并生的怔然和木讷是一种死灰般的沉默,他不像方路杰那样意外、不可置信、难以理解,他仰头闭起了眼,似乎已经极度地坦然了。因为这时的中年男子弯腰请的人并不是他张并生,而是方路杰。

在方路杰怔然的时刻,站在张并生后面的士兵走到了他身边,将刚才揭下来的黑布重新蒙上他的眼睛。方路杰怔怔地说不出话,僵硬甚至是无措地望着这一切。在张并生那张充满了自嘲和悲瑟的脸上,他突然读懂了前一夜张并生的无助张并生的逃避和张并生的绝望。原来这一切都是这样设计的,张并生躲的,是被自己父亲亲手掐死的残酷而惨痛的一刻。

看着依然弯腰“请”着他的中年男子,方路杰嘴唇微微发颤,虚浮得几乎要散在出口之前的声音慢慢发出来。“你真的看清楚了?你真的知道我是谁?……”

“特地摘下黑布仔细地看过了,当然是不会再认错的。”中年人这样回答道,他那双深而明亮的眼睛用一种了然的神色注视着方路杰,似乎他早已明白方路杰此刻的疑问会出现。“时间不早了,本来耽误行刑就不对,要是再耽搁,可就真的要出事了。我们走吧。”

一队士兵从后面簇拥过来,将方路杰和中年男子包围这离开了荒沙地。身后又重新传来了一遍“预备瞄准”和一阵整齐划一的枪械声。方路杰被簇拥着无法控制地往后回头看,可是精挑细选换出来的高大的士兵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张并生。在缝隙极其短暂的一闪中,他看见了之前在车上陪他说了漫长一段话的那位指挥。现在那指挥还是只穿着白衬衣,双手插在腰间,正一丝不苟地指挥着现场。他没有回头看离开的方路杰,尽管方路杰身上还穿着他的军装。

随着一声“射击”的命令,一阵枪声震荡耳膜。方路杰却没有勇气回头了……

第二十七章

荒地的上空掠过了一阵硫磺的硝烟,在秋天的空气里飘荡了不远就散尽了。

从车上下来时,方路杰发现眼前已经到了一片枯黄的荒郊。这里人烟很少,除了远处勉强看到的几处民宅,近处就只有成片的枯草和树木。这里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但是现在看在眼中这一片宽阔的郊外却散发着独特的自由的自由的味道。方路杰回头看着那位一路护送他到这里的中年人一眼,用眼神向他表示,你该把实情告诉我了吧?

“这次死里逃生,你知道一共有多少关卡在运动吗?我帮你算算好不好?——第一波是洪帮,洪帮的人救不了你的话,第二波就是你的父亲,你父亲也救不了你的话,还有后继的,你该庆幸,你在危机中还有这么多人不肯放弃你。也只有你有这样的命,你自己不珍惜,有一帮人还替你守着护着。”中年人此刻完全没有之前眉目含笑的温和平易。似乎是任务结束了,他就终于不愿意再对方路杰虚假伪装了。此刻这个人冷漠孤傲,和刚才判若两人,现在面对方路杰,他丝毫不掩饰心目中的厌恶和鄙视。“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是该说的还是要说,命是你自己的,但是牵扯的东西却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担得起的,我只告诉你一句,为你犯险拼命的人里,我不是第一个,但是也不是最后一个。你的责任你自己想办法扛,我们能保你能救你,但是有些事情我们是终究插不上手的。”

中年人说完就不再看方路杰一眼,冷漠地一转身走回到车厢里。

在车子发动的时候,他从车窗探头又看了方路杰一眼,说:“已经联系你洪帮的那些朋友了,估计已经到了,要是有什么不明白或者要做的事情,想清楚,安全第一,别一个人瞎闯,你又不是有九条命的猫。”狠狠地训斥了方路杰一顿,赵无云才觉得心里对这年轻人的窝火才稍微平复一些。车子缓缓开动了,赵无云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着方路杰一张苍白的脸在视野中渐渐渺小和遥远,他叹一口气,好像一个长辈看着不成器的晚辈一样充满惆怅又充满爱惜。

赵无云的车队一离开,在远处蛰伏着的陆肖才带着人马出来。

陆肖是个急性的人,原本上当受骗被一队假的囚车队伍骗到西郊使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沮丧和愤怒。所以当接到匿名的说方路杰安全送达某处的消息时,他真的是一点也不相信。但是虽然不信,却无法隐藏心里那意思微弱的期待,于是精装减员来了对方通知的地点。

“方哥!!!”

看到方路杰站在那里,陆肖几乎上前一个熊抱,咬牙喊了一声久违的方哥。“方哥你太胡来了,就算是为了给大哥报仇也不要赔上你自己啊,你知道我和青哥这几天想着救你的法子都想白头了。”陆肖像个小孩一样,头抵着方路杰胸膛好一会才终于平静了,带着一股埋怨的表情把头重新抬起来。

方路杰对陆肖点了点头,说“肖,我知道对不起你们,以后不会了。”拍拍陆肖肩膀,好像当年程潜拍他肩膀。

埋怨完了,陆肖就忍不住对方路杰露出探究的神色,用一股好奇的眼神盯着他。“方哥,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路杰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问?”

陆肖是一个单纯的人,但是现在他只觉得方路杰好像是一个看不清的陷在云雾里的人。刚才送方路杰来的那辆车子打的是总理府的旗帜,他开始以为是为了救方路杰有心人安排的冒牌的旗帜,可是等那车子开近了才发现竟然是真的总理府金总理的专车。陆肖从来不知道,方路杰还有这样到底关系和背景。早知道如此,他和季长青也不至于焦心着急了。

“呵呵,没什么,就是觉得方哥每次都特别命大,我得祝贺你,又一次大难不死,将来一定有后福!”

借着陆肖脸上的活跃,方路杰勉强笑了一声。接着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因为什么而下定着决心。

“方哥,你有话要说?”

“恩,我想问……程潜的后事你们办的怎么样……”他头低着,声音微弱到了极点。

陆肖一听这话时,脸上的表情立刻就沉淀了下来,变得有几分惆怅有几分哀愁。“青哥前几天还说过,如果你有勇气问起这件事的话,才证明你心里真的过得去了。”

整个上海滩都知道程潜是葬身火海的,和其他数不清的人一同消失在了东兴茶楼废墟下的尘埃和焦土里。所以他的遗体已经找不回来,即使还能找得到残骸,也不可能从那么多具焦黑的尸体中找出属于程潜的那具。所以这位在上海叱咤一时手掌风云的洪帮的领导者,结局真的是与他的人生不相称。

程潜的后事其实完全只剩下形式,能留下来供吊唁的人瞻仰的,只是他平时最常穿着的一套衣服,灵堂的顶头安放着一副程潜的黑白肖像,白色的花和黑色的孝填满了一整个洪帮济公堂的大堂。按照洪帮的规矩,灵堂要在这里摆上整整四十九日,以告慰英年早逝的灵魂。

东兴茶楼大火之后已经接近一个月了,在快要满三十个日夜的煎熬之后,方路杰才终于打破了心中的那一层桎梏,终于在今天挪动着他已经麻木的手脚,慢慢踏进了这个铺天盖地地印刻着程潜痕迹的地方。

经过了将近一个月到底时间,程潜的后事已经到了安静的尾声,已经没有一开始潮水一样涌来的吊唁的人潮和暗斗的纷争。

“你这时候来是好的,安静,没那么多人打搅,你可以好好和大哥聚聚。”

长青在香案上取了三支香,点燃,递给了方路杰。“好好看看大哥,也让大哥好好看看你。”

方路杰反应的很迟钝,他看看程潜的遗像,再转头看看长青,最后才抬起手接过了那三支香。看着方路杰将那三支香插在程潜遗像前的香炉里,季长青仍然充斥着血丝好像一直没有从过分的打击里回复过来的双眼非常伤感。“一个多月前,他在这里给你上香,现在,你在这里给他上香。可是他给你上的香你都没收到因为你没死,现在你给他上的香,他要是也收不到该多好啊……”

这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季长青身上好像有过很强烈的变化,他像是整个人放在严寒和暴雨里浸泡了很久,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股病态的苍白,和仿佛可以扛得住世界所有伤害的坚硬强悍。

季长青往旁边的香案上靠了靠,点燃一支烟夹在手里。“之前发生了太多事情一直没有机会问你,现在说吧,当初你怎么活下来的。也当着大哥的面和他谈谈,把以前该说清的事情的事情都说了,省的他到那边还不安心。”他抬头看了看程潜的遗像,那上面程潜依旧钧阔盎然,是洪帮了不起的领导者,和大哥。

第二十八章

方路杰被带到济公堂处刑的那一天,田原成就已经在后堂里面了。他背着药箱,一张冷冷的脸没什么表情,只对手里的一杯茶稍微有些兴趣。田原成一直是方路杰的医生,不少时候都依赖他救过方路杰的命。这次他是自己找上来的,背一个药箱,穿一件白大褂,冷一张脸。

整个洪帮上下,毕竟还是有愿意站在方路杰这边的人的,他们好像也知道这位从日本来的医生的医术,于是让他留下来,说不定真的可以救回方路杰的命。

程潜躲在漆黑的后堂之中,把自己埋葬在一片无光的世界里。现在外面已经传过三通鼓了,处刑已经结束了。他好像是在一片巨大无垠的沙漠里缄默地行走的流浪人,已经坚持到最后一刻了,最后一刻终于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完了那一大片煎熬着他的沙漠了。在这个行走着的过程里,他哭过、闹过、痛过,现在反而什么都安静了。

这时门被人推开了,内堂的房间中突然涌进来一大片光。季长青走进来了。

“大哥……”季长青脸色难看的发青,就好像刚刚穿过一场铺天盖地的冰雪世界走来。他本来是想告诉程潜方路杰的结果,可是往里面看一眼人就怔在门口不能动了。

洪帮的叱咤风云的领导者此刻安静地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里,他全身发着一股灰暗的颜色,整个人好像刚从脏兮兮的雪堆里捞出来。

在刚刚经历的那一场可怕的艰难跋涉后,程潜整个人都颓废了,头发全乱了,脸色苍白眉目无光,额头上有青紫的撞伤。他一只手还揪着痛苦不堪的胸口,在看到季长青进来的时候眼睛却静静地闭上了。

季长青看程潜的脸就知道他已经做好准备了,于是他没怎么犹豫,一直都是奉行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直截了当地说:“他没熬过去。”

“咝!——”

季长青听到程潜要紧牙关狠狠地深吸一口气的声音,还有他那样强把所有痛苦镇压在胸膛之中而使得肩膀猛然一凛的样子,心疼和酸楚一下子就涌上来,充斥了季长青的全身。他不知道自己是心疼大哥还是可惜方路杰,一股泪意猛然就涌上来了,季长青不得不咬着牙才能忍住。“大哥,你想开一点……”

“我想得开,我想得开……”程潜闭着眼睛,慢慢地点了头,点了头,又点了头,“你们放心吧,我想得开,我没事……”双手十指交叉,紧紧扣握在一起。程潜把两只手握成的一个坚实的拳头抵住额头,依然闭着眼睛,依然猛烈地吸气,依然重复着点头的动作,“好好安葬他,好好的安葬他……我没有事,我想得开,我是你们大哥……”

长青心里给猛的堵住,忍不住说:“大哥,你难过就哭出来吧,不要在心里过不去。”

“我没事,我没事!”程潜闭着眼睛有些大声地对长青强调了一遍。“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忍一忍什么都会过去的……”最后三个字的尾音淹没在一片不明显的沙哑哭腔里。程潜双手紧握得咔嚓作响,他一遍一遍强调他没事,可是他还是终究熬不住这一时毁灭般的心痛和打击,整个人把脸埋下去,在不知该握紧还是放松的双手间痛苦地摩擦,想要找寻一个可以躲避那无边涌来的心痛的角落。

“长青你是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还能做什么?!!!”程潜突然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一声,全身的骨骼像要爆裂一样顶着他越来越僵硬的身体。他突然狠狠地一拳砸在大理石的桌子上,整个人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中的狮子一样在从未有过的打击绝望中奋力挣扎。可是就算有力气,他现在又应该往哪里发泄呢?于是又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这一拳已经见血了,季长青终于不能再放任程潜。

“大哥,你冷静点不要这样!”他扑过去抱住程潜,那一副高大的身躯以他的双臂都不能完全环抱,可是这幅身躯的主人此刻被打击得毫无坚强可言,只剩下揪心的痛楚灌注进四肢百骸。

“长青!!!”

程潜叫了长青一声,然后攥着兄弟的手将面孔深深埋下去。

******

到现在程潜当时那种痛苦万分的样子还依然深刻地停留在季长青的脑海里,每一次想起来心脏都像给汽车碾过难受。他狠狠抽了一口烟,望着方路杰。“我记得那时候你死了,没呼吸没心跳,跟死人没区别。”

“刀子上做了手脚,外行人看不出来的。再说当时不是田园给我检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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