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 下——金千秋
金千秋  发于:2013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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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十一个人的卫队从程潜出事后就一直没有出现过,因为特殊的经历使得他们只忠于程潜。刚才的行动如果不是程潜调动,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肖,你别骗我了,快告诉我吧。”是啊,程潜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了呢,他都没死程潜怎么可能会死?也怪长青演戏演的太逼真,真的让他无从判断和怀疑。现在细细想来,还是自己关心则乱了,不然怎么会那么容易上当呢。

“方哥,那、我说了……你不要太激动啊。”陆肖脸色很难看,他握紧了双手,带着一种暗淡颜色的眼睛十分纠结和痛苦。他是一个开朗的人,可是也是一个不善于掩饰自己感情的人。他与自己的内心里僵持了一会,突然咬牙用手捂住眼睛,悲痛地几乎忍不住哭腔。“方哥,我对不起你,我没能保护好方会长!”

反应过来陆肖提及的是父亲,方路杰全身轰然一震,整个脑海中一片雷鸣炸开。头顶明亮的天空似乎不再明媚,连远处吹来的微风也变得刺骨。

第三十六章

发了疯一样赶到医院后,方路杰简直就像是一头乱撞的野兽。他通红着眼睛,对面前横来的一切人和物都视若无睹,只一位盲目地前行。陆肖在后面几乎追不上他,呛红着眼睛一边追一边喊。

“方哥你慢一点……方哥,当心!……”

医院里的人都好像看着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方路杰,鄙夷、责怪、嗔怒各种各样奇怪的眼神。可是方路杰对他们都视若无睹,一切的东西在他面前都形同虚设。除非遇到墙壁,否则他都不会稍微调转哪怕一点点的方向。

他的父亲,他曾经以为是无情无义的父亲,他后来发现大爱无言的父亲,现在他的父亲好像已经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漩涡里,只要他脚步慢一点,可能就追不上了。

面前一个护士推着一个手术仪器推车过来,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刀剪和针筒。方路杰恍惚地把视线抬得很高,然后笔直地冲向了那个仪器推车。

“方哥小心!”陆肖在后面惊叫了一声,立马拨开人群冲上去。可是护士的尖叫声更高地盖过来,接着就是一阵哗啦啦的金属盘子器具翻倒碰撞的声音。方路杰一阵恍惚只知道自己脚下突然不能前行,然后视线突然被往下拉,再接着就是迎面而来的一堆闪着银光的不锈钢金属。以前令人侧目的敏健身手都不见了,他就像一个被冰冻得四肢僵硬全身麻木的木头人一样,笔直地摔进一堆仪器里面。一世界的哗然,一地的狼狈,一身的崩溃。

“方哥,你冷静一点啊。”陆肖从后面冲过来,通红着眼睛把方路杰从一堆刀剪中间扶起来。方路杰脚下不停地打滑,似乎拿不出力气,只有靠着陆肖的扶持才勉强站稳。经历一次碰撞,脑海中开始明确的路线似乎被打乱了。方路杰短促地喘着气,双眼不断地朝四周张望。“在哪儿?……在哪儿?……”

“方哥别急,我带你去。”

这时候那推车的护士又尖叫了一声,指着方路杰两腿。“他自己撞上来的,不是我弄伤他的。”

陆肖茫然地低头一看,才发现方路杰被手术刀划了好几道口子的小腿正啵啵地流着血。他心里一凛,“方哥!”

“带我去,陆肖你带我去!!!”方路杰俨然失控了,看到陆肖停止不前时忍不住大声地吼叫出来。

“好,我就带你去。”说完也只能不顾方路杰腿上的伤,扶着他朝手术室去。

手术室的走廊里医护堆积得满当当的,好像整个世界都乱了。方路杰咬牙忍着慌乱,从门缝中挤进去。本来这个时候病人家属是不可以进入手术室的,可是现在方万崇是失血过多,而血库里目前又没有足够的血浆,于是方路杰才有机会进去。

父亲身上都是血,鲜红的颜色将他脸上都染到了。他好像身上受了几处的伤,双眼半睁着,却看不到里面丝毫的光亮。方路杰一见到父亲便不能自控,整个人茫然地挣扎着朝父亲靠近,可是医生拦住他。

“你现在不要慌张,要是有足够的血液的话,伤者也许是可以保住生命的。请你现在放松下来,来,躺倒。”

方路杰此时好像是听不见声音的,他只能麻木地听凭着周围的医生指挥。当平躺着和父亲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时,他好像看到方万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又凝聚起了光亮。方万崇睁开眼,突然对近在咫尺的儿子笑了一笑。看着这笑容,方路杰才终于觉得心里稍微有了着地的感觉。他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下来,整个飘荡在外的神智也终于收回来。

手术室里突然变得安静而尽然有序,护士在方路杰手上取了血样,一边说:“检查一下血液的健康,你不要紧张。”说实话方路杰很紧张,父亲从刚才的那个笑容之后就再没有反应了,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医护之间,脸虽然是对着他的,可是那眼睛已经闭上了。一股隐隐的焦躁从心里生出来,不断弟蒸腾和加剧。方路杰于是握紧双手,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往坏的地方想,不能想,不要想……

朦朦胧胧地好像过了一会儿,刚才给方路杰抽血的护士急匆匆地走来方路杰身边,说:“请问,您还有兄弟姐妹来了吗?”

这句话一问,方路杰立刻就紧张了,挣扎着爬起来,护士也没有拦他,只是有些同情地看他。“怎么了?我的血液不合格吗?”

“不是血液不合格,而是你的血型和伤者的血型完全不同。”

方路杰突然不理解了,他虽然对医学不是很了解,但是也明白父子之间的血型应该都是吻合的,像古时候的滴血认亲虽然没有很多科学依据,但是也是基于这个原理而来的。“请你说明白一点。”

护士有点为难地看着方路杰,但是考虑到伤者危急,也顾不上委婉了,直接说:“您和伤者没有血缘关系,血型也不一样,所以您的血对伤者的伤情没有作用。请你赶紧找伤者的嫡亲家属来,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第三十七章

两件事情的跨度太大了,脑海一时之间完全无从反应。

方路杰不清楚自己在听到护士的描述时是怎样的心态,心里空荡荡而充满矛盾。不是说了母亲是清白的吗?他是父亲的儿子啊!而且父亲那么保护他,那么重视他,为了他不惜一切般地付出和隐忍,难道到头来自己竟然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这个打击对方路杰来说太过分也太意外了,他完全没有思考和变通的余地,满心只剩下很久以前父亲口口声声说他不是方家的人。

医院离家并不是很远,方万崇出事,家人应该知道才对,可为什么没有其他人过来呢?

精神恍惚地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方路杰使劲压抑着心里的茫然和无措,抬头四处张望寻找家人的踪影。除了自己以外,他还有两个妹妹。虽然她们和他不是一个母亲生养,但是她们身上应该流的都是父亲的血。然而现在她们在哪儿?在哪儿?

“方哥。”陆肖见方路杰出来,立刻冲上去。

可是方路杰好像没看到他,接着整个人突然好像虚脱了身子往下一沉。要不是陆肖使劲托着,他就要这么倒下去了。看他精神恍惚,脸色苍白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陆肖心里一绞,难道方会长不测?“方哥,你挺住啊!”

听见陆肖的声音方路杰才稍微地清醒一点,抬头使劲地好像要辨认清楚面前的人是谁。“陆肖?”

“是我,我在呢方哥,你不要吓唬我啊。”

“其他人呢?……”方路杰突然好像追回了一些不断从身体溜出去的力气,伸出一只手,猛的抓住陆肖的肩膀。吼道:“方家其他人呢?其他人呢?啊?说啊!他们在哪儿?!”

一听到方路杰终于问起了他一直不敢提起的事儿,陆肖声音一抖,几乎哭出来。“方哥……你冷静一点……”

在恍惚里方路杰看到有人步履蹒跚地走到了跟前,步态很虚浮,好像下一秒就要和这个世界一样倾倒。他脑海半天没反应过来,过一会才认出那是一直看着他长大的方家管家,方叔。

扑通一声,方叔突然对着方路杰跪下,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仓皇悲凉。他头发凌乱,衣衫破烂,一双浑浊的眼睛默默地盯着方路杰看了一会。“少爷……方家——没了。”他跪倒下去,就像一座山在方路杰面前崩倒塌了。轰鸣的声音在一瞬间毁了方路杰所有的听觉,他一点东西都听不见,一点苦痛都感受不到。他只觉得世界变得出奇的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来往过去的病人家属在他面前无声地摆出伤痛的表情,医生护士忙碌的脚步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周围的世界好像一瞬间沉进了水底中,那浩瀚而冰凉的河水瞬间冲垮了整个世界。

方路杰对外界留下的印象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两个字了,崩溃……

后事是陆肖一手办理的,凭方路杰一个人,是没办法举行的。因为这是一次彻底的毁灭,消失在这个人世间的,不仅仅是方万崇一个人,还有方路杰的两个妹妹,以及那位疯掉的兰姨。突然一家人几乎被灭门,前来吊唁的人很少,除了陆肖调来的洪帮的兄弟,几乎没有什么人。家里的丫鬟下人都走了,整个宅子里面变得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东西剩下。其实方路杰并不恨那些趁火打劫的下人丫鬟,毕竟大难领头各自飞的道理是对的。他不怨恨任何人,也不责怪世道不公。倒是当初那位把方路杰当贼看的的火爆青年还在,披麻戴孝地跪在一旁暗自抹泪。方路杰忍不住张开憔悴发裂的嘴唇问他:“你怎么不走啊?”这个青年叫东子,同母亲和舅舅一样都是河南人。

“我家里人都饿死了,我爹临死前说了,到城里找个大户人家好好做事,饿不死你的主儿就是好主儿,你要好好做人做事,千万不能忘恩负义。老爷是个好主儿,不然我早就饿死了……”

“哦。”方路杰轻轻叹了一声,目光中无限的安静和无波。他戴着孝,烧着纸钱,跪在火盆前安静地给已经逝去的诸位亲人送行。

这灵堂是设在方家宅子的主厅堂的,这里已经被慌张逃离的下人洗劫过,所以现在特别的宽敞。没了那些虚妄的摆设,也没了那些繁重的累赘。地面上依然还留着暗红色的血迹,方路杰不准打扫的人将其擦洗掉。他的父亲、妹妹,都是死在这个地方的,那些子弹打进他们身体的时候,鲜血便铺开在了这片暗沉的地面上。

第三十八章

第一个前来吊唁的人,是最没有想象到的人。但是方路杰看着他们时,眼中已经平静地表现不出丝毫的意外。

孙世昌接过东子递来的三支香,举到齐眉拜了三拜。

他后面的段启一直把视线放在方路杰身上,把香往香炉上插的时候显得笨拙。孙世昌只好接过他手上的香,替他把香敬上。

“节哀顺变。”孙世昌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对方路杰说了一句话。现在的场面令他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来看待以前和现在正悄然发生着变化的局面。

“你们?……过得还好。”方路杰暗淡的目光朝段启和孙世昌看看,嘴角勉强扯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他说话的前半句还是疑问,后半句便是欣慰。“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们能够走到这一步。”

“没你帮忙,我也没本事走到这一步。”孙世昌好像变了一个人,眼神都变得不同于以往的从容和坦荡。“我和我家里断绝关系了,现在我就是个本分的小商行老板,过日子,图个安生。”说话时他看了看身边的段启,他们两人相视幸福而默契地一笑,两个人之间几乎都泛出金色的阳光来。“早就想来对你道谢了,一直没能下定决心。可没想到最后是在这个场合过来。对不起,谢谢你。”

“没什么可谢的,你们一起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你们自己的努力,跟别人无关。”就好像他,明明有无数的机会摆在面前,最终却还是没能守住……相较于面前这一对温馨的恋人,方路杰难以自控地想到了程潜。他闭上眼,心里无限地惆怅。“你和家里断绝关系,是为了段启?”

“呀,我还以为以你善解人意的本性是不会问这么尖锐的问题的呢。”孙世昌脸上带着笑容,表情和煦得像阳光一样。他点了点头,从笑容里透出一种自豪还有几分骄傲。“无论我怎么退步他们都容不下启,所以我干脆和他们断绝了关系,这样对他们好,对我们,也好。”说完就回头看着段启,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暖意,方路杰看着特别熟悉。

他依然记得那天冬天的小室里煮着一口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气腾上来满世界都是,在大冬天里温暖的不像话。

“大哥,路杰,忙完这一阵,咱们去新郊玩儿玩儿怎么样?”长青一边往火锅里下料,一边给他俩推荐。

“不好。”他和程潜两个异口同声地拒绝。

“别啊,这么不给面子。大哥你领个头,你去路杰就去了。”

“我不干啊,路杰不爱去,我也不喜欢那儿。”

“哟,你又不是路杰,你怎么知道人家不爱去?指不定他心里想去,面子上不好意思呢。”

“瞎寻思吧你?”程潜作威作势地举起筷子,想要打人的摸样。“别把人都想的跟你一样啊,自己没正经还想带坏别人。”程潜回头朝一直埋头的他看了一眼,笑容从那双深邃有神的眼睛深处透出来。他看着他,温柔地说:“小杰喜欢什么,我最清楚了。”说完用手肘故意地碰碰他,“是吧,小杰?”

那时候他一直把头埋得低低的,可是程潜的笑容他一丝不苟地全记在了心里。那时候程潜自信的而且带着一股骄傲的笑容就和现在孙世昌的一样,充满了柔情。

“真羡慕你们,放得开,也抓得牢。”

“方哥?……”听到方路杰这样感叹而伤感地说,一直抿着嘴唇不出声的段启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地说话了。“方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现在这样,都是我害的……”段启也变了,变得好像坚强了很多。他不再面对生活无限迷惘和怯懦,不再对过错逃避和推诿。他本来一直站在孙世昌身后面,这时却走到了前面来。“其实我有话要告诉你,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实在有很多。可是我还要告诉你,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好,你说。”

“程潜是清白的,是我害他的,是我算计他的。那次,是我趁他喝醉了,做戏来骗他的。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你们都被我骗了。”

“你不要为了安慰我而委屈你自己,不用的。”

段启脸色骤然凝固,眉毛皱起来。“不是的方哥,程潜真的是清白的,你相信我,也相信他。”

“对于我和他之间,这已经不是障碍。人生能把握住的东西不多,时间一直都在走,它带着世界一刻不停地变,于是最后真正能抓住的,只是人心而已。于我们而言,心才是重要的,其他的都已经不是桎梏。我和他现在似乎没有你们现在这样的美满,但是回顾过往,我不后悔。”

第三十九章

方路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如果以前那一切都是误会的话,我也不会自寻烦恼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从始至终每个人都没变过。

段启脸色稍微忧郁,他明白以方路杰的敏锐,这时表现出来的相信只是对他的仁慈。“方哥,以前的生活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潭浑水,不能提的。我只是个小人物,只有被人利用的份。现在,我不打算再继续被人利用了,你可能不知道,那时候陷害程潜的计划中,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棋子,真正的人并没有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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