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罗谦立心脏猛地一跳。
“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罗谦立跳起来直勾勾瞪着阮楼:“我爹不是说你已经回乡去了吗?说你和那个女的回家要办亲事!你在骗我,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阮楼拉住在房间里暴躁地走来走去的罗谦立:“明心,你看我。”说完他把一根手指掰断了,然后又揉一揉重新接好。一丝红肿的痕迹都没有。
罗谦立愣住,他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疼。难道……
难道是爹一直在骗我?那女子也是他设的一个计?罗谦立瘫坐在凳子上,嘴里不出声地念念叨叨什么,是怔住无主的模样。
阮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面庞:“明心,天快亮了,我该走了。”
罗谦立还未回过神来就只见阮楼散化不见。
第二天罗谦立质问罗员外,果然见罗员外大惊失色,语焉不详。罗谦立明白过来,他脸色惨白,恍惚了半日才想起来问阮楼的墓葬之地。
罗员外正和那家客议论张道士去年给府中贴的符怎么突然失效了,让阮楼的鬼魂进了来,这时小儿子失魂落魄来问自己阮楼下葬的地方,他沉吟了半晌,长叹一口气,让管家带他去。
罗谦立随着管家走到张家村旁边的乱坟岗子。荒草丛生,碑墓杂呈。管家带着罗谦立走到一座墓前,说是墓,只是一个小小土堆,墓碑上刻有庐州人士阮楼之墓。罗谦立心中一凛,险些掉下泪来。他摆摆手示意管家离开。
在墓前坐了很久,罗谦立突然细细抚摸墓碑上的字,他道:“这字难看了点。”
说完他转身归家。
——“他这就回家了?”李执愤愤地说。这罗谦立未免有些薄情。
秦丕看他瞪圆了眼的模样着实可爱,终于忍不住捏了一把脸,触手处尽是滑腻。
“你别急,往下听”。秦丕心下偷笑,小美人儿竟然没注意我捏他。哎呀,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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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罗谦立留下一封书信放在书桌上,便起身去阮楼的坟墓处。
他坐在阮楼墓前,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刀鞘一拔,亮出闪着幽光的刀身,瞧着色泽就是一把难得的好刀。
“一方,我的字虽不如你,却比这人写得好。只是我不太会石刻,刻得不好你也别怪我。”
说完,罗谦立用刀把原来的“庐州人士阮楼”六个字磨去,自己在碑上刻了一行字,刻完往脖子上一抹,倒了下去。
次日罗员外发现小儿子留在书桌上的信,大恸之下,连忙遣人带自己去阮楼的墓葬地,果见小儿子倒在那里,没了呼吸。他再看那墓碑上的字,顿时留下两行泪。无力地一抬手,吩咐管家把小儿子和阮楼合葬一处。
自此之后,罗员外身体抱恙,几年后便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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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执听完故事怔怔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秦丕摸他的头:“别伤感,罗谦立和阮楼成鬼之后还是在一起了。”
李执还是有些唏嘘:“可生时不能相守啊……对了,罗谦立在墓碑上刻的是不是‘罗谦立阮楼合葬之墓’?”
秦丕拧他的鼻子:“真聪明!”
李执拍他手拍个正着。
秦丕也不在意,他道:“想不想去看看他们的合葬墓?”
“在哪里?”李执惊讶地问,他以为这个故事不是真的,仅是秦丕编来玩的。
“随我来。”秦丕牵了李执的手。
李执一是因为好奇心分散了些注意力,二是因为天晚要去坟地害怕,所以就任他牵着。
或许是因为秦丕这个鬼太不正经,每晚只顾对着自己起些好色的心思,李执和他牵手走在坟墓中间并不害怕。他相信秦丕不会害他。
“这处便是了。”秦丕在手指上变出一只火把,照在墓碑上面。果然,那墓碑上刻着“罗谦立阮楼合葬之墓”,与李执猜的分毫不差。
李执看清了这行字后问:“后来他们投胎去了吗?”
“嗯,他们俩缠绵了七七四十九日,心满意足地去投胎了。”秦丕笑眯眯地说。
听到‘缠绵’儿子,李执脸一红,这色鬼,不会换个说法么,偏挑这些个词。
“对了,罗府张道士的符怎么会突然失效?”李执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秦丕挠挠头:“这个、符纸也是有失效的嘛……风吹啊,雨淋啊……”
李执听他说得不详,犹疑地看着他。
秦丕催他:“赶快回屋去,你不冷吗?”
李执的疑窦更甚。他在秦丕的催促下往回走,心里想着秦丕瞒着他什么事就没注意脚下。
“哎哟!”他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头一抬,一个墓碑突兀映入眼帘,借着身后秦丕手上的火把,李执看见碑上隐隐约约写着“韩约”两个字。
第二章:韩约
于翰是个木匠。他这名字是他父亲专门请镇上的先生起得,当时于老汉的要求只有一个——要像个读书人的名。于翰小时候确略读了两年书,可惜不甚通化,辜负了父亲的期望,只好在镇上跟着师傅学了木匠的手艺。好在他二弟是在读书上极其聪慧的,他便也没有负担,同父亲一起担下了养家的担子。长到十七岁上,便接下师傅的铺子。生活过得虽不富裕,但他是个乐观的,所以日子过得颇有些滋味,只是少了一个媳妇。眼看他快二十了,他母亲有些着急。
这一日天色将晚,于翰用布裹了些新得的鲜红大枣预备带回家,让母亲捎给临盆的大姐。
走了半个时辰,于翰皱了眉头。前头走过无数回的路怎的忽然陌生了!原本应该笔直地伸向前方的路此刻左岔一道,右岔一道,且都弯弯扭扭的,奇怪得很。他停下脚步回头,却见身后大雾弥漫,三米外的地竟都看不清楚了!
于翰脖子后下了冷汗,他攥紧拳头,知晓他怕是撞了鬼。深吸一口气,他声如洪钟:“何方鬼怪!”
屏着气息注意各方响动,果然从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我确实是只鬼,你倒不似别人那般惊慌,果然是缘分。”
于翰转身,一张俊俏的白脸破雾而出,显得尤为除尘,令人惊艳。
“你是谁?为何拦住我?”于翰语带凶横,试图震一震这鬼的作用。他自问从未害过人,也不曾冒犯过鬼神,因此心里并不很害怕。
“我叫韩约,你不记得我了。”鬼轻轻扯起嘴角,见于翰果然一副迷茫的样子,笑到后面竟带了苦涩意味。他接着道:“我啊,曾是镇上的小乞丐,那时你曾每日舍碗热汤给我,也不嫌我身上脏臭。你那时也才十五六岁的样子吧,是个小木匠。”
于翰想起那时铺子外边是有个不会要饭的小乞丐,整日只坐在那里,别人给吃的他就吃,面前连个讨钱的破碗都没有。那时自己看他可怜,就会从自己的晚饭里腾出一些给他。如此三四个月后,小乞丐突然不见了。那时于翰恍惚了一阵子便忘了,毕竟两人从未说过话,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原来他就是那个小乞丐。想必是那时他脸上是污脏的,自己并不曾看清到底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小乞丐骨瘦如柴,仿佛风一大就能吹折了他的细腕子。
“是你啊。”于翰露出点笑模样。
韩约挥挥衣袖,浓雾散去,呈现出原本的乡间道路来。
他伸出手臂示意于翰跟他来。
“你姓什么?”他问。
于翰犹豫了一下,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姓于,于是的于。”
韩约脆生生地叫道:“于大哥!”并回头看于翰。
于翰被他这眉飞色舞的神情弄得一愣,不知道该答应一声还是该回句什么话。
韩约似乎并不指望他回答什么,回过头脚步轻快地走,脚下无声。
很快的,他们来到一处简约的小院。韩约领着于翰进去。他安排于翰坐下,然后倒了杯茶水给于翰。
他自己也呷了一口茶:“于大哥,你肯定有满肚子的疑问。”
于翰点头。
烛光在韩约白皙俊美的脸庞上跳动,更为他增添了些许柔美感。他话说得慢了起来。
“我生在富贵人家,我爹曾是京城的茶商,原本我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娘很早便过世了,她是我爹的发妻。家里兄弟姐妹虽多,我爹却各位疼爱我,因为我长得像我娘。我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是庶出,与我并不亲,甚至嫉妒我爹对我的偏爱。我爹病逝后,三个哥哥合谋把我赶了出来,我流落在外,不想讨饭,也没容身的地方,只好整天坐在街上,能活就能活。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做小乞丐做了两年了。其实我虽然不和你说话,心里却记着你的好,只是碍于小时候在家里宠出来的尊严,不承认那时候我是乞丐,所以并不想向你示好。”
讲到这里,韩约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温柔,于翰看得心里一动。
韩约继续道:“后来我被路过这里的百花楼的老板看到,她把我带走,我也不挣扎,糊里糊涂地跟着她走了。之后,我做了清倌。
“于大哥,你知道什么叫清倌吗?”韩约蓦地直直看向于翰。
于翰住的这个小镇,交通便利,时常有些纨!子弟往来,多少听过这些。他点点头,在韩约的注视下背后爬上一阵酥麻,是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
韩约不为人察觉地轻叹口气,继续道:“做了两年我发热病死了。死去后我被埋在张家村旁三里地的乱坟岗子里,可能是命苦,这辈子终究哀怨不甘,所以还游荡在这附近。”
于翰忍不住想伸手抚摸他哀伤的面庞,但是手刚动又停住了。
韩约的语气忽然活泼起来:“于大哥,你猜我终日游荡干些什么事?”
于翰觉得他此时眼睛明亮,漂亮极了,比镇上的一枝花都美。他也忍不住跟着牵起嘴角:“你干了些什么事?”他下意识觉得韩约不会害人。
“我呀,每天吓一个走夜路的行人,每吓一个,他们都溜溜地跑,鬼吼鬼叫的,哈哈!其实鬼也没他们叫得那么怪。”韩约一只手托住腮帮子,“于大哥,我可没鬼叫吧。”
于翰脸突然红了个透,好在他皮肤黑,看不太出来。慌忙点头,从嗓子眼里憋出个“嗯”音。刚要抬头观察韩约发没发现自己窘迫的样子,他感觉到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的鼻尖。
定睛一看,对方明亮水润的双眸近在咫尺。抵住自己的鼻尖的一定是对方的鼻尖了。
于翰浑身发热,呼吸逐渐粗重起来。正当他的思想快要乱套时,他听到韩约说——于大哥,我那时就喜欢你。
天将崩,地将裂。他不知什么时候与韩约滚到了床上,扯去了衣衫。他仿佛在混沌之中做成了极乐的事情,又因为这混沌的状态,所以格外销魂。他没想到韩约的身体那处这样紧致灼热,快要把他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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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执跳起来,脸涨得通红。他指着秦丕的鼻子骂:“死色鬼!瞎讲什么!你难道真看到他俩那样了不成?!我不听了!”
秦丕嬉笑着把他肩膀扳过来:“真不听了?”
李执硬把头扭开,不理他。
秦丕正色道:“昨夜韩约的墓碑将你挡住,恐怕是他要我讲他的故事与你听。也许你与他有什么渊源呢?”
李执心下有些信,但又恼秦丕编些床第之事的经过给他听,就只好不言语。
抚着醒木,秦丕继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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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毕之后,韩约告诉于翰,这是他的第一次。于翰信,因为方才他的反应是那样生涩又深情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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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丕,你个色鬼,你哪只眼睛看到韩约的反应了!还瞎说!”李执走过去作势掐秦丕的脖子,秦丕轻巧地拨开他的手,顺便在雪白的手指上亲了一口。
“死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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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临走之前,韩约道:“于大哥,今晚你还要来这里看我。”
于翰自是点头不迭。
到了晚上,于翰果然来到昨日韩约出现的地方。一阵浓雾乍起,带来了他的韩约。两人又是恩爱一晚,缱绻难分。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于翰的娘终究是忍不住了,硬把这不肯结亲的大儿子拖到刘家姑娘家里,对着姑娘的爹娘说:“这就是我家儿。”
于翰很烦躁,敷衍了两句便找个借口走了。他回到铺子里,心里只念着韩约。可又想到‘孝’字,心里乱成麻。他拿起块好木头,手握工刀便开始刻,不一会儿刻出个人形,待最后把双眼刻好,于翰的烦躁一扫而空,想象着晚间把它送给韩约时,韩约的反应。
一到傍晚,于翰便早早关了铺子,火急火燎地走到约会地点等韩约。韩约出现时他一把抱住,感受对方微冷的呼吸喷在自己肩膀上,感觉好极了。
“于大哥,怎么了?”韩约含笑问。
于翰不作声,只从怀里把木雕掏出来往韩约手里送。
韩约仔细一看,哟,活脱脱的自己!韩约心下欢喜得很,高高兴兴地把于翰带到小院里,然后把小木人放在柜格子上,先是好好欣赏了一阵,才和于翰搂在一处。
事毕,于翰一反常态地皱眉烦恼。韩约问他怎么了,于翰把母亲逼自己成亲的事说出来。
韩约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一阵他淡淡道:“于大哥,你回去再刻个小木人,就刻你。万一你哪天成亲了,我也好有个念想。”
于翰看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心里一疼:“我不成亲,我只爱你。”
韩约身手抱住头,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
当晚,于翰果然带来一个小木人。韩约盯着他看了好久,欢快地笑:“呀!和你真像!比我这个刻得还要像。”他含住于翰的嘴唇,啵了一口:“于大哥,你手艺真好!”
这个吻于翰觉得不够,他追上于翰的嘴唇结结实实地亲了一番,然后才道:“平时不做工时,我瞎刻着玩就刻得有个样子了。”
两人这晚皆是十分欢喜,抱着韩约,于翰早把成亲一事抛到了九天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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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执翻白眼,连人家亲嘴都知道,难不成这死色鬼趴在他们窗户外面偷瞧?——又是瞎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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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院离开后,于翰决定要和娘说自己不想成亲,因为自己喜欢男子。可这个决定太惊世骇俗,他要缓一缓,决心等到娘再催他成亲时就说。可老天没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韩约不见了。
于翰等了一晚又一晚,就是等不来韩约。他快要发疯,整天在他和韩约约会的地方转来转去,别的地方那也不去,家不回,铺子也不开。可是他怎么等不到。
于老汉把瘦了两圈毫无力气的于翰带回家中照顾。于翰身体渐渐恢复,精神却经常恍惚。晚上,他时不时就要跑到外面,去找人。于老汉和于大娘不知道他要去找谁。把他锁在家里他也能把窗打烂了跑出去。
村里和镇里人都说于翰魔怔了。
他确实魔怔了。因为他的韩约不见了。
这一夜他又跑到乡间路上枯坐。身子都坐僵了,他茫然地看着墨蓝的天空,一粒粒星星闪着白色的光,四处皆静。他把头埋进膝盖里,又忽然抬头。他感应到了什么。
一抹消瘦的孤影立在他眼前。
“韩约。”于翰的声音很飘渺,他怕叫大声会惊走面前这幻影。
韩约走近细细看他的模样,声音也同人似的飘着空中:“于大哥,我后来想,我成孤魂后还留恋这世间就是因为你。如今我心满意足该走了。你好好成婚生子,好好生活,我们来生定是能见的。”说完韩约便倒退着飘走,最后一丝目光仍紧紧留在于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