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睿阳依旧撑着头,盯着薰红扑扑的侧脸:「你又开花了。」
「欸?」薰转头疑惑。
「欸,跟以前一样,一起玩好吗?」
江睿阳面无表情地说,那让这句邀约听起来近似告知而不是询问。
但是薰还是非常开心,只是想到不能结婚又有点伤心。内心的纠结使得薰脸上一下花开一下花谢,看得江睿阳终于忍不
住很贱地噗了一声。
「笑、笑什摸?」薰一脸紧张。
「笑你一脸四季变化咻咻咻。」又捏上薰的脸颊摇晃。
阳阳哥哥真的很奇怪,讲的中文比妈妈的台湾话还难懂。薰边被捏脸颊边想。
「为什么图不画了?」
「嗯?」江睿阳放开手。
「图,为什么不画了?」
小孩之所以叫做小孩,大概是因为跟「卢小」有一样的字吧。
江睿阳非常想要逃避这个问题,但薰的眼神让他的脸被刺得渗出血来。他只好一点一点拔掉那些锐利的视线,想着该如
何回答。
总是不会像敷衍其他大人一样去跟这个小孩说话,从薰小的时候开始,江睿阳就知道自己对这第一个有好感的小孩没辙
。
薰之于他,或许就跟蟑爱呷之于蟑螂一样。
突然江睿阳跪坐起来,腰杆挺得直直的,两手置于膝上,正经的模样让薰也忍不住跟着这么做。
一大一小面对面跪坐,气氛有些肃穆。
江睿阳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示意薰凑过头来看。
「薰,这个,看见了吗?」江睿阳指着自己手掌心里一颗浅咖啡色的痣。
看见薰点点头,江睿阳举起双手到面前,掌心朝外,张开细长的手指,挡去大部分脸的面积,从指缝中露出一双眼睛。
江睿阳动了动手指,怕薰听不懂,放慢说话的速度,再解释一次:「我不是常常这样吗?这是因为我要对宇宙吸收画图
之力。」
江睿阳的表情非常认真,认真到不像在唬烂。
「画图,朱力?」薰小心翼翼地重复。
江睿阳脸色凝重点点头。
「但是,因为最近地球太多坏人了……就你在看的那个战队,他坏人没打干净,画图之力传不进来,阳阳哥哥没接收到
画图之力,就没画图了。」江睿阳放下手,闭眼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睁开一眼偷看薰,看起来还是似懂非懂。嗯,总之都先推到战队身上好了。
正要继续讲战队的坏话,却见薰急急伸出手。
「呐、呐,我的手上也有喔。」
薰摊开手掌心,几乎在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颗痣。
「我的画图朱力给阳阳哥哥可以喔!」
薰伸出手,想贴上他的手心,这让江睿阳想起古人练功的时候也是像这样掌贴掌疏通全身经络。
他很想笑,却在薰软软的手掌心贴上他的时候,依旧面无表情。
因为光是维持面无表情就已经让他费尽力气。
小孩,小孩。
小孩可能不懂,但小孩愿意借他画图之力。
江睿阳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电流,像被电到一样收回手,将手夹在大腿间,他露出一脸神秘。
「每个人的画图之力不一样,薰的薰自己用就好。」
讲完,看见薰一脸失落,江睿阳又忍不住、忍不住……
在薰的耳边吹一口气。
薰又惊吓又脸红地看着江睿阳的脸近在眼前,眼睛瞪得超大,比饭岛隔壁家种的青桃还大。
被薰这样看着,耐不住心里那股莫名的罪恶感,江睿阳说:「薰,阳阳哥哥只是休息一下,以后就会画了,不要担心,
好吗?」
薰抬眼看他:「真的吗?」
「真的。」
听见江睿阳下了承诺,薰松了一口长长的气,笑逐颜开。
看薰这样,江睿阳也浅浅勾起嘴角。
只是他没跟薰说,休息一下是多久,以后是多久的以后。
总之大概薰自己也很憋,在江睿阳主动伸出手后,薰就毫不犹豫地牵了上去,既害羞又热情呼呼地跟他下楼吃晚饭。
迎接他们的是小阿姨的微笑夜叉脸。
「唷,薰大人,愿意下来吃饭啦?」
薰抖抖抖地躲在江睿阳身后,江睿阳猛地抱拳单脚跪地。
「夜叉王大大请息怒!」
「谁是夜叉王!」
于是江睿阳头上的包未消,又叠上了另一个包。
8.
薰就读甲府某大学的附属公立小学,离家有一小段距离。
公立小学的制度较为严格,从入学开始就要求家长让孩子自己上下学,学习独立自主,所以薰早上都会自己到车站前搭
巴士上学。
「薰君,便当跟水壶在桌上喔。」在厕所蹲马桶的小阿姨拉开门嘱咐。
「好。」
时间有些赶,薰迅速戴上帽子背起侧背书包,拿起便当袋与水壶走到玄关坐下,往楼梯口看了一下,又把一身行头放下
站起身来咚咚咚地跨上木头色的阶梯。
轻轻拉开白色拉门,薰的眼中慢慢映入小房间里的画面。
覆着白色窗帘的落地窗,缓缓左右顾盼的电风扇,床上睡得安静的人。
「我出门了喔。」薰悄声说。
「薰君!你在干嘛?巴士要走了!」顺畅后的小阿姨在楼下怒吼。
薰吓了一跳将门阖上,咚咚咚地跑下楼,重新背起书包抓起水壶和便当盒冲出家门。
「薰君,早安唷!」
「呐呐,昨天看了吗?那个……」
赶上了巴士,在车上遇见了理惠还有凉娜,她们兴奋地跟薰攀谈,有时候还会互相瞪视一下,而薰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
放空。
好想赶快回家喔。
薰叹气,让两个女生都以为自己吵到了他而闭上嘴巴。
帮小阿姨做完家事,趁休息的空档,江睿阳抓着相机溜了出去。
没有高楼大厦,左邻右舍皆是各有特色的日式建筑,与电线杆上相连的电线构成一幕幕印象中的日本。
山梨是个大盆地,向远方望去,四周都是山,与巨大的白云。
蝉声唧唧,夏天是昆虫活跃的大舞台。
夏天的蚂蚁非常大,跟他们家营养不良的瘦弱蚂蚁差很多。江睿阳坐在神社旁的秋千上,研究地上辛勤工作的蚂蚁。
蚂蚁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得工作?
循着开路同事留下的分泌物气味,盲目地跟随着,一只只一只只,形成一条黑线,由蚂蚁组成的黑线,大家看起来都一
样的线。
「工作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江睿阳边荡秋千边走音唱。
工作是一种很玄的东西,用于彰显个人存在的价值,却也会让人渐渐放弃原本以为是「个人存在价值」的信念。
进入了社会后,每个人都被迫跟每个人一样,被迫笑、被迫做作、被迫做自己鄙视的行为。
每个人都会被社会的模具压成一只只黑色的蚂蚁,前进路线一样、长得也一样的蚂蚁。
他当然也被压过。
在刚毕业时,因为某些原因不用当兵的他曾经到过一间科技公司做设计,做不满一个月,就因为对不断无意义刁难改稿
而且又有口臭的上司比中指,而从此离开了蚂蚁的行列。
在那之后,他找了份打工,平常也会从朋友那里接插画的CASE来做,喜欢的就接,不喜欢的就推掉。
闲暇时间就在水塔旁发呆或画画图,自认为过得还算可以。
然而这样的他,理所当然在他人眼中被归为「不务正业」的一员。
你想做插画家?
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成名?
不如去找工作卡实在啦,画那些又没多少钱,你也长这么大了,要会想啊。大姨这么说。
不只大姨,二姨、舅舅、大姨丈二姨丈舅妈跟舅妈的朋友的老公全都在催他找工作,要他不要再做白日梦。
没稳定工作没前途、没稳定工作人生是黑白的、没稳定工作很丢脸、没稳定工作家里的经济负担就会越来越大因为还有
个失业的老爸。
饶是江睿阳再如何自我中心再如何反社会,也越来越感到焦虑。
没错,以前他什么都是「中上」,因为「中上」是只要符合他人期待就可以轻松达成的等级,如今这样的他却连中上都
称不上了。
为什么这样的他不行?为什么一定要那样才可以?
只是不想做蚂蚁而已,却不被允许。
学校、社会全都是如此,都要人变成蚂蚁。
嘿,我能做自己吗?
江睿阳越荡越高,头往上仰,视野全被天空占满。
荡到最高点,阳光底下,江睿阳跳了起来,空中翻滚一圈,成功落地,看得刚从神社旁走出来的清水爷爷一阵叫好。
说不定他是有才能的,杂耍的才能。
江睿阳面色凝重地这么想,却在下一秒被荡回来的秋千击中后脑,直直往旁边倒下,再起不能。
醒来的时候已经傍晚,外面有乌鸦啼叫。
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房间的,江睿阳睁开眼睛,后脑一阵破皮的痛,但没有比小阿姨打的痛。
他慢慢侧过头,发现一颗小小的黑色脑袋趴在他床边,睡到流口水,左手还跟他的右手十指紧扣。
该不会是在传输力量给他吧?
江睿阳看着天花板,手上的痣,好像正在发烫。
9.
忽然手心痒痒的,薰震了一下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擦擦口水,抬起头发现江睿阳正看着他,而且还不断用手指轻抠他
的掌心。
薰瞪大眼睛嘴巴抖了抖,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夺门而出,大叫:「妈妈!妈妈!阳阳哥哥醒了!」
细长的手指动了动,江睿阳觉得右手一阵空虚。
「你阿姨我啊,混日本这么多年……」小阿姨边将猪排肉裹上面粉放入锅里炸,边哼哼笑。「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被秋
千撞晕呢,不知道有没有撞正常一点。」
江睿阳两眼发直地喇着味噌汤,小阿姨看了他翘莲花指拿汤勺的模样一眼,嗯,还是一样怪,应该没有大碍。
「妈妈,这个洗好了喔。」薰将洗好的腌渍小黄瓜还有小萝卜放上砧板。
「薰君今天真好,还会帮忙。」看着脸红起来的薰,小阿姨再奸诈兮兮地笑:「体贴呐。」
薰别扭地反驳几句,偷看江睿阳一眼。
「好啦,去叫爸爸吃饭。」不闹儿子了,小阿姨将主菜起锅吩咐。
薰顺从地说了声好,打开通往阳台的门,对正在浇花的饭岛说:「爸爸,吃饭了唷!」
「好,喏,蕃茄。」
饭岛摘下几颗阳台种的蕃茄递给薰,薰捧着几颗可爱的红果子跑回厨房。
「妈妈,可以吃蕃茄吗?」快要吃晚饭了,点心是被禁止的。
「嗯,吃几个没关系唷。」
得到妈妈的首肯,薰将新鲜的蕃茄洗了洗,自己开心地吃了两颗,露出满足的笑容。
「给妈妈一颗。」小阿姨正在清洗锅子,嘴巴凑过去,让薰把蕃茄嘟进她嘴里。
还有一颗蕃茄,薰抬头看向江睿阳,而江睿阳也自然地张开嘴。
薰顿了顿,拿着蕃茄的手抖抖,慢慢接近江睿阳的嘴。
这小孩一脸闪亮亮又期待又怕受伤。
江睿阳看了薰的脸几秒,突然「卡拇」一声主动把薰手上的蕃茄吃进嘴里。
「好吃。」江睿阳舔舔唇。
薰的脸瞬间跟蕃茄一样红了。
跟薰打Wii打到一半,江睿阳就被小阿姨叫了过去。
「打工的事情啊……」小阿姨看了江睿阳一眼。「既然你不想画图的话,你姨丈认识家里附近那间休息站里面餐厅的老
板,快要暑假了,他们会比较缺人,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样的工作?」江睿阳想他的日文应该还不到可以做服务生的程度。
「嗯,你的语言程度也还不能站餐厅的外场,那,做厨房怎么样?洗洗碗什么的,时薪也比台湾高两三倍,你可以留一
些自己用,剩下的寄回台湾给你妈,吃住就阿姨负责啦,够义气吧。」小阿姨顿了一下。「不过要看你吃得了苦吗?」
江睿阳坚定地扳起衣袖,用力凹起他那因为长期画图而没练到什么的二头G。
「好了快放下,别丢人现眼。」小阿姨不忍目睹那只瘦弱的白斩鸡。「反正你现在只要不画图做什么都可以吧?」叹气
。
眼角馀光发现薰转头看他,江睿阳冷汗转移话题:「所以什么时候开始做?」
「还不会爬就想走咧。」
小阿姨酸酸攻击。
「明天下午两点,面试先。」
江睿阳差点忘了,他们家的女人不但擅长明知故问,而且还很会先斩后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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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高速公路交流道口的休息站,面积颇大,里头有土产店、面包店、和式西式中式的餐厅等等,样样都有。山梨县是
日本著名的观光景点,每到假日,休息站里的人潮往往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小阿姨开车载着江睿阳来到休息站的侧门,跟窗口客气地说明来意,窗口小姐即领着他们进到办公室里,期间还一直不
断对江睿阳点头甜笑。
「看来你不耍白痴的时候,还会散发出一种费洛蒙。」小阿姨皮笑肉不笑地用国语跟江睿阳说悄悄话。
江睿阳疑惑地往自己的腋下深吸一口气,然后被巴。
冷气房的办公室,经过几张办公桌,每个人都抬头看了下他们。
在一个正在写东西的中年男子身旁停下,窗口小姐跟中年男子打了招呼,抬手介绍他们,江睿阳和小阿姨也跟着点头打
招呼。
男子喔了一声,比了请坐的姿势。
头发灰白的男子据说就是这间休息站的老板,与小阿姨简单寒暄几句后,休息站老板开始丢问题。
「会日文吗?」
「会一些,大学时学过。」小阿姨回答。
「程度到哪里?」
「很长的会话或许不行,但是短短的应答还算可以。」小阿姨回答。
「可以做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要回台湾?」
「他……」
「我在面试他,让他自己回答。」
小阿姨顿了顿,转头看了一眼江睿阳。
「他说要你自己回答。」
男子看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让江睿阳握紧放在膝上的拳头。
他想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嘴巴却打不开,看着眼前的男子,突然有些害怕开口。
此时才深刻体会到这场面试没有想像中的简单,自以为可以跟薰对话就没有问题了,却忘了要是在这里工作,就算是在
厨房洗碗,所接触到的也并不是会说中文的小阿姨、不是能够稍微理解中文的薰,而是全然陌生的环境,无论语言或人
。
紧张让江睿阳全身僵硬,更加面无表情,被小阿姨干了一个拐子后,他才看向男子身后的月历。
不要紧的,这题很简单,考试他都写对,不过就是助词要注意、动词要放对顺序、时态要小心……
「大大大大概概概九九九九九月月月回回回回台台台台湾湾去去去……」
那像RAP的机械式回答让老板噗的喷笑,小阿姨拍头一脸绝望,江睿阳则一屁股冷汗。
挫折总是非常爱你。
江睿阳的房间,窗外午后的阳光趁微风带起窗帘时,在地板上爬进爬出,电风扇没开,四周静悄悄的只剩鸟叫。
突然饭岛家的大门被打开,打破宁静。
「我回来了!」
楼下传来男孩的声音,急忙踏上阶梯的声响被小阿姨的「先洗手!」驳回,过不久,才又听见咚咚咚的声音越来越近,
「刷」的一声,白色的门被拉开。
「阳阳哥哥,我回来了!」
房间里面没有人,薰打开一旁的厕所,也没有人,薰急忙跑下楼。
「妈妈,阳阳哥哥在哪里?」
小阿姨坐在餐桌旁喝麦茶,眼神死哼哼苦笑:「在外面偷哭吧。」
哭?
薰跑到玄关穿起凉鞋,冲出门外,左右看了看,就往神社的方向跑去。
他跑过绿色的樱花树、跑过鸟居、跑过神社,倒回来拍手两下拜了拜,再跑过转角,果然看见那个荡秋千的人。
正确来说,是一个四周阴暗的人坐在秋千上,动都没有动。
「阳阳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