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光都聚在萧红楼身上，无人看见廖碧城紧锁的双眉。
在红衣楼之时，婉儿——也就是韩家唯一的后人韩小玉——将祖传的天蚕锦交给自己，而他便将这刀枪不入的衣服给了不会武功的无字。那么，当年送给太子肖建的那一件……
“莫晗先生不愧为江湖‘太史令’！既然其余两件天蚕锦皆不知所踪，那么”萧红楼一笑，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件亮银色的、薄如蝉翼的衣物，“那么，这件天蚕锦，便能证明我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蓦然一暗，深沉道：“十五年前，亦是这天蚕锦，挡住了他的……致命一刀……”
廖碧城一震，惊异不定地望着他——十五年前的那一夜，那人满身是伤地从太子府回来——
“尘儿，你知道吗？我亲手杀了那个孩子，那个……玉一样的孩子……”
泣血的眼睛里满含热泪，悔恨如利剑狠狠插在他的心上——他却不知，那个玉一样的孩子，那个当年的小虫，竟然因为一件薄薄的天蚕锦而毫发无损。
哥哥……
余光瞥见他灰白的脸色，萧红楼又对他安抚地笑笑。
“这么说，你真是皇长孙……肖崇？”
听了他的话，众人又喧嚷起来。
“那么皇长孙，你此时此刻说明身份，有何目的？你就不怕我们把你送到那皇帝老儿手上？”
“就是就是，你也不要想让我们帮你报仇，我们正道人士跟你还势不两立呢！”
“大敌当前，你我同为武林人士，正邪之分又有何碍？况且，武林与朝廷的纠葛为时久矣，各位难道不想从此之后朝廷与武林各自为政互不侵犯？”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萧红楼冷冷一笑，一时间霸气四溢，令人不敢逼视，“此战之后，我萧红楼蓄势已成。待我夺回皇位，天下归一，朝廷武林再无纷争！”
这就是，黄雀来袭，却还有好猎手！
“什么？你……你竟然想当皇帝？！”
“你他妈的一个邪魔歪道，还想当皇上？”
“笑话！别以为你这么说，我们就能听你的！”
喧嚷不停，吴玫等人更是义愤填膺，恨不能此时此刻就手刃这大言不惭的萧红楼！
“还剩一盏茶的时间！”郑少功在山下高声喊道，“快快商议出个结果吧！你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争辩之时险些忘记此时的处境，望向山下黑压压的官兵，众人不由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这晋殇天下，原本就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也容不得你们选择！”狠戾一笑，萧红楼亦向众人高声道，“封禅台众位皆是哥们各派的高手，而你们的家眷、门户，现已都在我萧红楼手上！今日我们同仇敌忾杀出重围，保我萧红楼得成大业，你们的家眷定然无事，如若不然，你我今日死在朝廷铁蹄之下，你们的家眷也活不过明天！”
“萧红楼！你欺人太甚！”
“你拿什么保证我们家眷和宅邸无事？”
“你他妈的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等你当了那狗日的皇上，再来杀我们，怎么办？”
“原来你早做了这个打算，想让我们为你这个大魔头卖命！”
“哼哼，我萧红楼虽邪、虽恶，但即便是做魔头，我也当地光明磊落！别说我原本就没有残杀你们家眷的念头……”萧红楼顿了顿，目光向被捆缚在木桩之上的慧曻大师，“大师以国士之礼待我，便是只为他一人，我也定不食言！”
众人听他提起言出如山的慧曻大师，想他萧红楼虽为邪道之人，却也不失为人本色，一时间竟静了下来。不少小门小派已有松动颜色，纷纷向峨眉、青城等大派看去。
一阵静默之后，峨眉静贤师太上前一步道：“我峨眉虽是女流，却也不甘人后。若萧楼主真能保我们家人平安，又能让武林和朝廷和平共处，且再不为违背江湖道义之事，”回头望望身后的弟子，师太坚定道，“我峨眉派愿与萧楼主戮力同心！”
“静贤师太！”吴玫惊呼一声。
“我嵩山派也和峨眉一道！你萧红楼可得言而有信！”
“我刘大虎无门无派、光棍一条，一个人死了全家人都死！我不管什么家人不家人，只要老子今天不死就行！”虬髯大汉哇哇叫着，“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你指挥，我就是杀！”
“你们！……”吴玫再想阻止已然不及。
霸刀门亦有家眷在萧红楼手上，贺商只好走过去拦住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峨眉静贤师太带领下，封禅台上众人纷纷响应，最后，这数千江湖人士竟都以萧红楼为尊！
无忧对萧红楼点了点头，淡淡的笑容里竟有几分长辈人的欣慰——他原本就是先帝幺子，萧红楼的小叔叔，而今得见萧红楼的成长，亦为之高兴。
郑少功在山下原本见他们乱作一团，一炷香的功夫竟安静下来，原本不住后退的人竟走上前来，面上俱是一往无前的表情。
为首一人身着红衣，在众人簇拥下如同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冷艳的目光霸气纵横，立于封禅台上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霸气——睥睨天下！
站在他身后的廖碧城亦是满目赤色——时光好似回到了在大青岭的日子，那时亦是此人，立于山巅，高声吟道：
“恨生不逢时，空回首，千里是芜荒。
三尺黄土，埋不尽，一世骂名青史藏。
跻攀绝顶，拍天鲸浸，谁道当世是轻狂。
天地无情，红尘看遍，孑然一身笑一场。
一樽酒，酹苍生，同看青山万古无疆！”
这词，每一句都是他的写照；这万里江山，原本就是他的啊！
郑少功不由得勒住马缰——这人他虽未曾谋面，但却是此役关键所在！
“其他人无所谓，务必杀了那个穿红衣的，否则你郑少功提头来见！”
皇上口谕此时响在耳畔，他已无暇多想！
“看来，你们是不想投降了！”郑少功大吼一声，止住了山上众人的讨论声，“很好！那就让我的五万铁骑，踏平凤凰山！”
“弓弩手准备！——”
“放！——”
第六十八章：凤凰山（八）
五万精兵对三千侠士，差距悬殊。
大战从午时正，持续到酉时三刻。
天光渐暝，初月东升。
凤凰山封禅台依旧杀声四起、火光冲天——接天蔽地，热浪滔天，无边无际！
萧红楼护着廖碧城，带领众人且战且退，以巨石和山崖为障，更运起赤焰神功抵挡火箭，护得周遭人安全。
人们见他神功了得，更能以真气护体抵挡箭锋、保护他们，于是尽皆聚拢过来，将他护在中间，拼杀得愈加英勇。
无忧和闻人宣与萧、廖二人冲散了，不过以他俩的功力，自保定然无碍。
此情此景，竟像极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夜——同样是大火，同样是厮杀，同样的敌人。不同的是其时他为鱼肉，此刻他为霸主；其时他受屠戮，今夜大业将成！
奋战近三个时辰，众人终于在封禅台北麓杀出一道豁口——虽然前方情况不明，但多数人已找到自家马匹，只要能一鼓作气冲到山下，便能脱离险境！
希望就在眼前，余下的两千多人都杀红了眼，如浴火的修罗一般。郑少功得知他们逃往北麓，亦迅速布置，将其余各处部下调往此处。
箭雨如蝗、密不可挡，眼见众人一批又一批被阻了回来。萧红楼咬紧牙关，强行打通任督二脉，运行十二个周天，勃勃真气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涌出来。
将廖碧城护在身前，萧红楼微微一笑：“碧城，我们冲！嗯！……”
真气运行正达顶峰，萧红楼却突然痛呼出声！
被战火烧红的眸子蓦然睁大，他不可思议地向身下看去——
一柄匕首正扎在他的小腹！
僵硬地抬起头，萧红楼瞪着怀里的人，目眦尽裂，大张的嘴却发不出声音。
怀里的人亦看着他，却面无表情，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之后，云淡风轻地——将匕首拔出来。
滚烫的鲜血汩汩流出——六宫穴乃是赤焰神功的气门，原本爆膨的真气如洪水般四散而出——萧红楼踉跄了一下，瞬间惨白的脸色让人目不忍视。
“碧城……廖碧城……你……”嘴唇不住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为什么……为什么？”
“我本就是皇上的人。”冷笑一声，廖碧城一改往日顺从温柔的面貌，就如同一句冰冷的傀儡，“从最初打入红衣楼，到凤凰山之行，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不要忘了，我廖碧城可是都察院神捕之一，为皇上办事理所应当，不是吗？”
身上的伤痛并不致死，然而那冰冷的眼神，却让人生不如死！
“噗——”鲜血从胸腔喷射而出，萧红楼后退数步，险些跌坐在地上，却依旧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曾经疼到心坎里的人，“那……那我们的……我和你……”
“你还在执迷不悟？”嘴角上扬，却是愈加冷冽的弧度，“你知道我为何甘愿付出这么多，甚至不惜献身于你，当你男宠吗？”
萧红楼喘息着盯着他。
“因为我和他交换的条件是——让小绯复活。”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竟现出回味似的表情，“我与小绯结婚三年，感情深厚，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你？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男人？你以为被人插的感觉很好受吗？”
“不……不要再说了……”
“哦对了，你其实见过她的。”紧抿着嘴唇，廖碧城笑得好不惬意，“那天在船上，她蒙着面，但我仍然看得出是他……想不到他竟然真的让他复活了！”脸颊泛红，他竟然笑得越加陶醉，“那天晚上我就与他私会去了，相离一年，那夜的滋味真是……”
“你住口……”
“你不喜欢听？可是我偏要说！”
廖碧城一步步逼近，手中竟仍拿着那柄染血的匕首。周遭的烈火在他身后渲染出残忍的背景，萧红楼竟然回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一夜……那一夜，何其相似！
真是笑话，笑话！
想他萧红楼英明一世，竟几度沉沦在谎言里，败在谎言里！一次次地，败得彻彻底底！
“廖碧城，你方才为何要替我接那一掌？嗯？咳咳咳咳……”凌乱的长发在烈火中翻飞，萧红楼勉力挺直身子做最后的挣扎。“你难道不知，接下那一掌，你会死！嗯？你说啊……说啊！”
“看来，你还真是很迷恋我啊！哈哈哈哈！”张狂地笑着，此时的廖碧城竟如同火中的恶魔，面目可憎，“如果我不受伤，你怎么可能一路护着我、抱着我，让我有机可乘？如果……我没有受伤，你会让我一路近你的身？”
“呵，呵呵呵呵……”
身子晃了两晃，萧红楼又咳出一口鲜血。他看着眼前状如厉鬼的爱人，用目光描摹着曾经爱过的轮廓，竟然……恍惚地笑了……
“廖碧城，你问我会不会护你下山？嗯？呵，呵呵呵……”惨笑着，直到胸前遍染鲜血，渗进血色的衣襟，“我会将你紧紧护在怀里……我本就要护你周全的啊……”
脸上的笑容裂开一道缝隙，廖碧城暗暗咬紧牙关，几步逼到他身前。
“你闭嘴！恶心死了！谁要你保护？！我是男人！你看清楚！”
“是……哈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你！……执迷不悟！”凑到他身边，廖碧城举起匕首，恶狠狠道，“你信不信我杀了你！嗯？！”
缓缓对上他冰冷的目光，萧红楼竟然笑了，那艳丽的眉眼此时色如死灰，那笑却依旧绝美，那视线如同情人温暖的手，一遍又一遍抚摸过廖碧城的眉眼，连同眉间的朱砂……美得如同曼珠沙华最后的绽放。
深深地看着他，好似用隽永的笔调刻画——这是我用全部生命去爱的爱人……
两行清泪沿着莹白的脸颊滑过，低落在廖碧城染血的手上。
人，却阖了双目……
“廖碧城，你是我的劫数……”
廖碧城手臂剧颤，却毫不犹豫，狠狠劈了下去！
第六十九章：钓诗钩（一）
晋殇皇宫，议事厅。
“咚……咚……咚……咚……”
一枚黑色五爪龙纹长靴踏在地上，以极其缓慢的节奏打着拍子，除了着“咚咚声”，厅内连呼吸声也不闻，使人不由揪住心神，不知下一刻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将会是什么。
墀下所跪之人人身着金盔金甲，未带佩剑，正是从凤凰山复命归来的郑少功郑将军。
然跪了一盏茶的功夫，上位之人一直没有言语，只一下一下踏着玉石的地面，冷汗已湿透了后背。
又过了半晌，一个沙哑的声音才缓缓问道：“你是说，你亲手射杀了萧红楼，却不见了尸体，嗯？”
“是……回禀陛下，”郑少功不由舔舔干裂的嘴唇，“那箭头里兑了特制的火油，中箭之人就能着火自焚，顷刻间便化成灰烬……臣……臣抢救不及，所以……”
“所以他化成灰了？”
“……是……是。”
“你怎么知道，你杀的人，正是我想要你杀的人呢？”
“这……当日……”郑少功强咽下一口唾沫，“当日只有他一人身着红衣，当时虽然战况混乱，但据臣观察，凤凰山上的那些武林人士都簇拥着他向山下奔逃。他那红衣质如薄沙，骑在马上甚是好认，所以……所以臣定不会看错！”
“好，很好……那么，其他人呢？”
“臣……臣办事不利！”郑少功重重地磕下头去，金盔撞在地上铮铮作响，“臣未能将乱贼一网打尽，甘愿受罚！”
“你倒是还识大体，这样吧，”手中的朱笔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戎疆部落最近不太平，你去替朕看着。哦，我听说你府上有添了一个男丁？”
冷汗低落在地面上，威风凛凛的将军此时抖如筛糠，“回陛下，是……前日次子才出世。”
“是吗？朕对你家长子喜欢的紧，明日让他进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