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怡翔没说话，将车转进一条僻静的小马路，慢慢停了下来。
不等尹斯斯开口，他解下安全带，欺身凑了上去。
都是爷们儿，也没什么羞涩不羞涩的，尹斯斯大大方方迎了上去。
一时间两人亲得天雷勾地火，喘息间衬衫扣子都被扯了个半开，眼镜被摘了下来，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瞧着要上垒了，尹斯斯被车窗缝隙吹进来的冷风一激灵，连忙伸手推开曾怡翔，脸上带着恼色：“还在外面呢，光天化日下成何体统！”
说着他扣上衬衫扣子，伸手打开车窗让冷风吹吹脑门。
曾怡翔显然有些沮丧，但也意识到某些时候尹斯斯的脸皮不是一般两般的薄，他在下面摸索了半天，找到了被扔到一边的眼镜，给尹斯斯戴上。
尹斯斯呼了一口气，突然开口道：“我高中就在附近。”
“诶？”曾怡翔没反应过来。
“我家搬家过一次，我小学三年级前是在老房子那里读的，三年级的时候动迁搬家搬到这里。后来初中高中都是在这里读的。”尹斯斯自顾自道，“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很庆幸自己是个婴儿，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但慢慢长大后我才发现，无论怎样我与这个年纪的其他孩子总是有些疏离。他们追星，我觉得那些明星很浮躁，没意思。他们谈恋爱，我觉得现在的女孩子总让人没安全感。”
“好在我还是有些兴趣和同龄孩子是差不多的，所以初中以后就好了很多。但我妈现在还是总说我不爱和别人打交道。”尹斯斯摇了摇头，“有的时候我总疑惑，自己到底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甚至害怕这一切都是我的一个梦，梦醒了，我还是在冰冷的皇宫里。周围没有一个人能成为我存在于这里的证明，二哥有他女儿，我……或许连爸妈都是假的。”
他不再说话，脸上难得显出了落寞，颇有些孤家寡人的意味。
曾怡翔瞧在眼里，心里一抽，上前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四哥，你还有我。”
尹斯斯被他窝在怀里，不说话，良久方应了一声：“嗯。”
两人就这么在车里磨磨唧唧了半晌，曾怡翔终于松开手发动了车子：“回家。”
“回……哪个家？”尹斯斯擦了擦眼镜。
曾怡翔意气风发地一笑，颇有当年怡亲王俊朗爽快的风姿：“回咱爸妈家。”
尹斯斯手里的眼镜掉了下来，他瞪大了眼睛：“你别胡来！”
“四哥你尽管放心。”曾怡翔的手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我会把这事办得稳稳当当的。”
尹斯斯还是不放心：“这太危险了。”
他的心里忐忑的很，却又激动的很，如同当年意气风发的年代，一切也不管不顾，径直闯进乾清宫那样，把皇阿玛吓了一大跳。
他忽然伸出手，覆在曾怡翔的手上，侧头微笑道：“哪有让朕的怡亲王单刀匹马以身试险的？怎么说也得让朕与怡亲王同进退。”
“这么说，你们俩逼宫成功了？”
安定说这话的时候，正是一个冬日美好的下午，学校边上的茶餐厅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听着就很容易打瞌睡。
他和尹斯斯面对面坐着，慢悠悠翻着新一期的学术杂志。
“注意用词。”尹斯斯提醒，“不是逼宫，是革命成功。”
“反正是成功了不是么。”安定眯了眯桃花眼，“这年头当爹妈真是不容易啊，好不容易把一熊孩子拉扯大，盼着幸福养老，结果扯一男朋友回家，得，不用盼着抱孙子了。”
尹斯斯不满地戳着巧克力冰激凌：“我妈说她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心思，从来没盼过抱孙子什么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心虚，尹家爹妈一辈子把自己拉扯大，好不容易儿子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不出半年就来这么一出，实在是对不起两位老人家。
路上他都做好了暴风雨来袭的心理准备。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父母根本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对，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一样。
尤其是一直和他斗嘴的尹老爹，只问了一句：“他哪点让你觉得好？”
尹斯斯说：“我没有什么瞒着他的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过尹斯斯还是感到十分愧疚，又从曾怡翔家里要搬回来住。
结果被尹妈赶了回去：“我俩不用你操心，好得很。”
总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尹斯斯找了安定喝茶。
“现在我成你们俩的人生导师了。”安定叹了口气，“为他人作嫁衣裳，还是不收钱的那种。”
他合上杂志，双手交叉在一起，说：“我家亭亭这个年纪，放在以前早已谈婚论嫁了。以前我们家的那几个公主，撑死二十岁都做他人妇了。如果亭亭哪天跟我说，‘爸爸我找了个妹子，我想和她过一辈子。’你觉得我会怎么样？”
尹斯斯摇了摇头。
安定微微一笑：“我的第一反应是，那个妹子对亭亭好不好，会不会骗亭亭感情。”
尹斯斯喝了口茶，眼里带着难得的求知欲。
“亭亭我从小看在眼里长大，她哪怕有什么瞒着我我都会知道，只是为人父母，总要给孩子尊重，尊重她的个人空间。”安定说，“所以同理，我觉得你父母也是这样，他们或许很早就觉得自己孩子有哪里不对劲，哪怕他们没有猜出百分之百的真相，也能猜测到一半。”
尹斯斯抿了抿嘴。
“亭亭怎么样我清楚，所以如果她带了个妹子回来，我肯定首先要看这个妹子人品到底如何，是不是真心对亭亭好。性别这种问题，我个人作为父亲，认为人品比性别重要许多。”
“所以就我个人来说，你父母的反应很正常，显然他们也是属于见的事比较多，认知上比较开明的那种。”安定总结道，“你和以前一样就行了，有事没事捎上十三回个娘家，时间长了就好了。”
“谁回娘家了！”尹斯斯猛然发现他说的哪里不太对，反驳道。
安定低头闷笑，虽然没笑出声，但笑得浑身发抖，使得尹斯斯更为不悦。
好不容易安定才止住了笑，抬头抿了口茶，道：“说起亭亭，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他的神色说不上十分严肃，却很正经。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尹斯斯颔首，插嘴道：“上次在医院的时候，你是不是和楚副局认识？”
“没错，我们认识。”安定眼神沉静，“楚田田就是那个带我来的人。”
尹斯斯觉得自己下巴掉下来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可能，这不科学。安亭都快二十岁了，楚田田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
“因为他不是人。”安定平静地说，“当初我带亭亭过来，也是他开出的条件。”
尹斯斯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迷宫，出口看上去不远，但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路。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他问，“楚田田当初怎么会找你的？”
安定摇了摇头：“至少目前为止这是秘密，恕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只有一条想跟你说。”
他抬起眼，认真地盯着尹斯斯：“无论以后我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帮亭亭，无论她怎样。这是我唯一对你的请求，四弟。”
尹斯斯张了张嘴，喉咙莫名地很干，半晌他才说：“要发生什么事了？你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安定重新靠在沙发上，“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预感。”
尹斯斯看着他的二哥，正是男人最有成熟迷人风范的年纪，鼻子上架着眼镜，显然是平光的，修长的手指握着学术杂志，是在外面人人都要喊一声老师的大学教授安定，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不叫安定，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心思。
或许连安亭都不知道。
尹斯斯艰难地开口道：“那么困难的时期你都挺过来了，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自轻自贱。”
安亭挑了挑眉，桃花眼微微一弯：“孤从来不会自轻自贱。”
恍惚间，那个少年时代才华横溢、生气勃勃的太子又回来了。
尹斯斯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曾怡翔打开门时，看到尹斯斯在翻箱倒柜，活像是家里进了贼。
他换了拖鞋，捡起散落一地的杂志，问：“你不是找二哥去了吗？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说要赶回去给宝贝女儿做饭，我总不能再去蹭一顿饭被这父女俩一唱一和逗着玩吧，当我是二百五哪。”尹斯斯在一摞笔记本里翻了翻，啊了一声，抽出一本黑皮笔记本来，“找到了。”
“这是什么？”曾怡翔问，“一回来就找，紧张兮兮的。早知道就收在抽屉里面，干嘛混在其他书里。”
尹斯斯蹲在茶几边上，抬头瞥了他一眼：“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翻开笔记本，前几页密密麻麻地写了点什么，后面一页却是几个人名。
曾怡翔见他拿起笔，在“安定”和“楚田田”的名字上各打了个圈，用直线连在了一起，不由好奇地问：“二哥和你们副局有一腿？”
“什么话呢。”尹斯斯白了他一眼，“有这么诋毁二哥的么。”
“那这是什么意思？”
尹斯斯拿起本子，递给他：“你自己看。”
曾怡翔愈发好奇了，坐在沙发上打开笔记本，从第一页开始看，脸色不由变了，他再往下翻下去，脸色越来越白，抬起头道：“四哥你这是？”
“周正出事以后，我们局里对工作证的使用很紧，每次任务都要登记，除非像明明姐那样出意外，其他时候工作证每次波动都要监控。”尹斯斯道，“这是周正出事前我用工作证去冥界查的。没人知道。”
见曾怡翔没说话，他又继续说下去：“我查到了我父母的投胎记录，也查到了我同事林木、墨一鸣他们的投胎记录，甚至你父母的记录我都查到了。但惟独你我的记录查不到，甚至在滞留名单上都没有。相反，我们局里李明空、王萌他们在滞留名单上。”
曾怡翔的手在抖，半晌他才道：“四哥你这么做很危险。”
“好奇心杀死猫，这点我知道。”尹斯斯十分平静，“但我总得知道我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今天二哥的态度很奇怪，他让我照顾他家安亭，让我觉得……”他皱了皱眉，努力找一个比较恰当的字眼，“像在托付后事一样。”
“四哥你别开玩笑。”曾怡翔放下本子，说，“我们不是在拍悬疑片。”
尹斯斯摇了摇头：“生活本身就是一出戏，只不过属性不一样。你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二哥的事吗？今天他跟我说，当初带他来这里的就是楚田田，可我再继续问下去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了。”
曾怡翔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拾起笔记本，本子上尹斯斯将李明空和王萌归在一列，安定一列，和安定联系起来的楚田田又是一列，最后两个名字上方全部联系在了一个人名上，安亭。
“你查过楚田田的记录吗？”
“查过。”尹斯斯目光深邃，“就是查过所以我要做记录，因为无论是投胎名单，还是滞留名单，上面都没有楚田田这个人的存在。”
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这种沉默似乎使得冬日的屋子更加冰冷。
尹斯斯叹息一声，起身坐在曾怡翔边上，低声道：“十三，这件事之所以告诉你，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但无论未来如何，你千万不要掺和进去。”
“四哥！”曾怡翔腾地站起身来，“那你自己呢？你自己都陷进去了，还要我自己保命？！没这个理！”
“十三！”尹斯斯喝道，他的声音低沉，当年决断的帝王之气似乎一瞬间上身了，“这件事由不得你胡来！”
曾怡翔望着窗外，没吱声。
尹斯斯松下肩膀，叹了口气：“还没到那个份上，就算到了那个份上，你也绝对不要冲动，以前稳当的怡亲王到哪儿去了？”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曾怡翔闷声说道，趿着拖鞋踩过地上的杂志，“稳当多少钱一斤，能当饭吃吗？”
砰的一声，曾怡翔关上了卧室的房门。
客厅重归寂静。
尹斯斯盯着那本笔记本出神，良久才颓然窝进了沙发。
这熊孩子怎么就越来越不听话了呢？
圣诞节将至，大街小巷都是商家借着这个由头做的各种促销广告，连小区理发店都歪歪扭扭地贴出了一张本周九折促销的手写招牌来。
因为上次的事，曾怡翔好几天没跟尹斯斯说话，尹斯斯不得不翻出很久以前哄这个十三弟的法子来。
他心里面也满心希望自己想的只是太悲观了，事实没有杯具到这个份上。
圣诞节前夜，这天是周六，尹斯斯接到了一个电话。
来电的是楚田田。
一个特殊任务，楚田田的口气如同今天要去买个泡芙一样淡然，什么都听不出来。
尹斯斯根据他的要求，带上了定位器之类的一包裹道具，在路口上了车。
开车的是楚田田，余下的不过是两个人，李明空和王萌。
他不由问道：“什么任务？墨爷他们不来吗？”
李明空垂下眼帘，笑了笑：“我们几个就够了。”
楚田田一路都没吱声，全然没有以前的话痨状态，他将车停好，每人戴上联络器，调整好频道之后，便在一个街心花园的四面分散开来。
这个街心花园尹斯斯瞧着有些眼熟，可死活也想不起来。
天色渐晚，街心花园里面只有北风孤独地自娱自乐，尹斯斯有些怀疑起自己蹲在这里的真实目的来。
他百无聊赖地盯着街的另一头那个烘山芋摊子出神，一直出神到楚田田在耳机里喊：“严肃点，别发呆！”
结果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连烘山芋摊子都没了。
尹斯斯心里有些失落，他之前还算着能不能溜达过去买个烘山芋回来。
但很快他就不天马行空了，他终于想起来这里为什么这么眼熟了。
街的另一头，取代烘山芋摊子出现的，是安定和安亭，两人提着购物袋，大概是刚从大卖场回来。
这里是去安定家里的必经之路，隔一条小路就是一处大卖场。
尹斯斯张了张嘴，冷风灌进嘴里，眼前的夜色更浓了。
此时耳机里传来楚田田的声音，低沉且严肃：“所有人定位器准备，没有命令不准动。”
他忍不住按住耳机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田田轻笑了一声，这个笑声让尹斯斯神经一紧：“马上你就知道了。”
尹斯斯的眼睛紧紧盯着沿着街走来的安定和安亭，两人有说有笑地商量着晚饭吃什么，温馨得根本不容别人插手。
北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落叶，在半空盘旋。
他的眼睛眨了眨。
一瞬间天地间更暗了，街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里面伸出一个女子的上半身来，她伸出了胳膊，抓向安定。
只不过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尹斯斯完全不顾耳机里楚田田的叫唤，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