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啊——”楚青岫拍拍他的肩,笑着说。“又想到什么了,发这样的愣?天寒地冻的,你想站成冰雕?”
林重楼伸手将楚青岫的手抓了,两只手都不算温暖,但紧紧握在一起,却让人感觉没有那么冷了。他和楚青岫错开一个肩膀走着,走了半响才低低在楚青岫身后道:“师兄,这大氅我送给你好么?”
楚青岫眼角瞟了他一下,道:“怎么突然这么想?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是你娘对你的一片心意,怎么能轻易予人呢?”
林重楼握紧了手心里的手,说:“因为……”那半句话说得模糊,轻得楚青岫都听不到,不由停下来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
悠悠的一片雪花正从他们身旁的松树上飘落下来,沾上楚青岫鸦羽色泽的发。
林重楼抬起另一只手将他发上的雪白挥落,含笑着说道:“物尽其用嘛,这一件,还是师兄穿得好看。”
楚青岫定了神色看他,却是有几分惆怅地说:“师弟,你一向都这般以貌取人吗?”
林重楼愣了愣,说不出话来。
楚青岫似乎也没有要让他回答的意思,二人并肩携手走着,只是一路走到百级青石阶上时,林重楼拉了拉楚青岫的手,低声说:“师兄,外面冷得很,现在也没有花灯可看,不如我们去厨房坐坐生火煮元宵吃好吗?”
“饿了?”楚青岫颇有几分无奈地揉揉他的发,戏谑道,“你怎么跟女子一样,说去京城的是你,说不去的又是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才不像女子!”林重楼瞪着楚青岫弯弯的眉眼,心中道:倒是师兄你,真真比女子还要好看三分!
因外面下了雪,为了避免柴禾沾了雪再化了就湿了,故而都堆进柴房里了,楚青岫拿了柴房的钥匙打开,和林重楼搬了些出来,进了厨房。
摇好的元宵还有,只是混在一起不知哪个是哪种馅儿的,楚青岫找了双干净的筷子拨拨挑挑,口中念念有词:“这个是豆沙的、这个是蜜豆的、这个是……”
“咳咳——”林重楼生了火,却不防被烟呛得了迷了眼,揉着眼睛咳了两声。
楚青岫放下筷子把他拉起来,拿开他的手,双手扒着他眼眶吹了吹。“好点没?”
林重楼眨了眨眼睛,眼角滑下一滴泪来,朦胧着“嗯”了声,耳边是楚青岫带着些责怪的话:“你坐着就好,做什么生火,万一那火星子蹦眼睛里怎么办?”
林重楼再眨了眨眼睛,视线终于清楚了,楚青岫的责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眸却一错不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眸中的担心。
确认他没事,楚青岫就煮元宵去了,话说今晚两人都没有吃多少东西,也是节日积食积着了,但熬到半夜也觉得腹中有些空,楚青岫怕林重楼饿着便拿起那一碗什么馅儿都搀和的元宵道:“不然就都煮了吧。”到时候实在不喜欢再说。
林重楼应了声好,从墙角找了两把平常大厨们摘菜时坐的马扎过来,靠着炉灶边上摆放——这个位置不会被烟熏着又可以取暖。
楚青岫毕竟不是掌勺的,平时最多不过帮忙生个火,但幸好煮个元宵也不是什么精细活,水开了把元宵一放,看着那白生生的圆子被水没过,楚青岫将锅盖盖上,一边笑着说道:“等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转过眸一瞧,拥着玄青大氅、头歪在灶壁上,双眼已经合了一半。
楚青岫看得十分无奈,坐到另一个马扎上,试着轻轻推自己这个师弟,“师弟、师弟?”
真睡着了?可是那元宵已经下下去了呢,该怎么办?
楚青岫蹙了眉,想想是不是把火熄了,看转念一想火熄了就冷了,再把他冻着……
“师弟,醒醒,回房睡吧?”林重楼迷迷瞪瞪的时候感觉到有一双手像是要把他的肩膀扳过来,似乎还要架着他的身子起来。
梦中正是上学堂的时候夫子问正要教《九歌》,随口问了“谁知道《九歌》是个什么体裁的”,正寻了传奇话本在底下偷看的小师弟不幸被叫起来回答。上官际阳死命地扯坐在一旁的自己的袖子,捎带着推自己的肩,他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说,正好让夫子在师父和师娘面前告一状,这样就没什么心思去注意师兄……
下了课转过头来上官际阳便揪着他要开打,碍于面子,他死活不还手,上官际阳也不敢真打,只是踢踢撞撞地活似……活似现在这般感觉。
“别动!”林重楼闭着眼睛低斥了一声,微微皱着的眉宇弥漫着一种楚青岫没有在他脸上见过的严厉,看得楚青岫一愣,手下意识松了。楚青岫在心中想:这孩子的确是武林名门出来的,这么小就有这样的气势,该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
他倒是忘了,林重楼比他不过是小了三岁而已。
坐在另一个马扎上,楚青岫端详着八成已经梦周公了的师弟的脸,想了想,抬手往那脸颊上被火暖得红通通的地方摸了摸,叹息一般说道:“我怎么记得你刚来那会儿整日绷着脸,跟个冰块一般,怎么现在这么活泼?”顿了顿,又道,“有时候竟然比小师弟心思都活络……不过,多亏你活络……”
楚青岫淡淡笑起来,有些感动地望着眉目沉静的少年,“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又该怎么办?
如果不是你,我只怕一辈子都是学得那样残缺的剑法招式,一辈子埋没着,等再大一些便在玄武堂帮帮张丹的忙,日后再和武林上某个女侠打得火热,就连娶不娶都要看着师父的意思。
如果不是你,我只怕再爱那些书本古籍也不得其法,落寞地每日自己抄抄写写念念,被师父听到还要挨罚,他总说江湖上用不到这些虚的,可是呢,小师弟的功课学得不好他不是照样着急么?
你出身名门,有那么一份家业在,听说你还有个妹妹。母亲妹妹都在,你又那么聪明,资质天成,称霸武林不成问题的。
说来算来,你和小师弟是一样的……
和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可是你待我真好,就跟那呆和尚似的……
自从那呆和尚走之后,属你待我最好……
都快拂晓了,茫茫的雾气似乎是缱绻到了眼睛里,楚青岫用手背摸了摸,无意识地低低喃:“可是,终究你是要走的。你和我,也,终究是,不一样的……”
“师兄!”耳旁响起这一声吓了楚青岫一跳,连忙抬眸去看,但见林重楼双目还是闭着,双眉间起了些褶皱,听着他梦呓一般呢喃:“师兄,你看,我们现在是不是一样?”
楚青岫痴痴地听着,伸手将林重楼的手握住,白白的两只交叠在一起。楚青岫眼前已然模糊,“啪”的小小一声,有泪珠从他的眼角坠落下来,滴到交叠着的手上,滑落进他们盍着的双手的缝隙间。
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响了,蒸腾的热气从锅盖四周冒出来,可是睡着了的少年和含着泪花的少年没有一个听到。
——“昔,子期毁琴,为伯牙死后再无知音;今,我何德何能有你做我的知己?”
第十章: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五月初五端午节那天,武林盟来了个客人,但不是找武林盟主来的,而是为了林重楼来的。
林重楼当时正和楚青岫在比武场对打,一年多过去,二人的武艺都是旗鼓相当,两柄木剑交接,虽然不是真兵实器,却隐隐从剑尖溢出剑气来。
最后一招“鹤翔于顶”双方同时使出,双剑在空中交接,二人均被对方的剑气震得后退几步,林重楼收敛气息,望着对面的师兄笑道:“师兄,进步神速啊。”
楚青岫刚想要说“那还不是多亏了你”,但一看到林重楼身后的人,心中一惊,脸色骤然变了。
林重楼本来还想和楚青岫闲话两句,只是一则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的气息,二则远远望到楚青岫脸上突变的神情,心中一跳:师父怎么现在过来了?
转过身正要喊,却又是一愣!
“高长老!你怎么来了?”
来的人不止是上官昊一个,同行的那个一身黑衣利落,约莫四十上下年纪,剑眉星目生的一副英俊长相,腰间挂着一卷长鞭。
这个人,若是放在二十年前的武林,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拜在江南林家家主门下,那时的林家家主是林重楼的爷爷,他也是当时林家家主最最得意的一个弟子,他不使剑,却将潇湘剑法用手中长鞭使出,他十五岁成名江湖,但凡看过的招式便能过目不忘。
这般天纵奇才的一个人原为林家的骄傲,也是林重楼父亲结义兄弟,更是辅佐林重楼父亲掌管江南武林的左膀右臂,却在十五年前被林家老爷子逐出门去,更有甚者传言林家老爷子抱病身亡是被他气的,可是后来林重楼的父亲却广发长江令,说他是林家长老,想让他归回林家——自然又有人说,这是林家家主报仇的权宜之计。
可林重楼记得分明,父亲逝世的那年,他携妻归来,跪在林家祠堂和父亲灵柩前痛哭失声。其后以长兄的身份为父亲扶棺。而跟着他一起来的那个女子生的貌美如花,他听得四周议论才知,当年他便是为了要娶这个女子才气得祖父病逝。可母亲却说,这件事,本不怪他。
这段往事林重楼听得离奇却不甚明白,后来每年他都要回林家一次,为的是帮助母亲执掌江南武林,为的是教导自己的潇湘剑法。
不管外面的人对他怎么样的毁誉参半或者是一路骂到底,林重楼的心中对他这个实际上的师父非常之尊敬喜爱。
说了这么多,忘了说他的名儿,他的名儿十分简单——高飞。
若是说看到上官昊时那叫一个胆战心惊谨慎小心装老成,看到高飞的时候林重楼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一般,那满脸的欣喜和双眼迸发出来的光彩不提,只怕他是恨不得立刻就扑上去。
高飞见了他也是十分欣喜,但除了久别重逢之外,更多的,却是一种长辈见到小辈有出息了那么一种欣慰。
林重楼喊了那个一声之后只觉得万语千言都噎在喉咙口,舌尖翻腾着却都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高飞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凝视着他缓缓说:“又是一年多不见了,小子……长高了不少啊。”
林重楼依旧是说不出话来,只余那一双眼,平素不动声色的,此刻都泪眼盈盈了。
上官昊见他那摸样不由朗朗一笑道:“我只当着小子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今日可算见着了他身上那点人儿气!”
高飞对上官昊一抱拳,颇有几分郑重的道:“我家公子拜在盟主门下,多亏了盟主照料,我先带我那过世了兄弟和远在江南的弟妹谢过盟主了!”
上官昊也抱拳,说道:“高兄切莫不要这样说,阿修当年与我也是十几年的交情,武林盟和林家向来交好,我能为阿修独子进点力,也成全了我对阿修的一片心了!”转眸看了看眼珠不错地看着高飞的林重楼,笑道:“江湖上到处流传那些个风言风语,说高兄是那忘恩负义背弃师门的人,那是他们都没见着重楼这副模样,要是见着了,看哪个还说得出那些闲言碎语来!”
林重楼看了上官昊一眼,往高飞身旁走了几步,伸手把高飞的衣袖拽了拽。
上官昊便笑道:“行了,这天气也热,不若我们进屋去说,高兄赶了这么久的路,怎么也累了,进去喝口茶解解乏吧。”
这么说着,上官昊就要引高飞进屋。林重楼跟着高飞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脚下一顿,一回头——
楚青岫以及持着剑站在原地,那眼神分明是看着他这边,林重楼这般望回去,楚青岫便把眼神垂下避开了。不知怎么的,林重楼竟觉得他们俩这般距离、这般回望、这般对视,像极了那皎皎银河隔开的牛郎织女呢?
林重楼不由得叫了一声:“师兄……”
他这一叫,两个大人便生生顿住了脚步。上官昊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高飞顺着林重楼视线看去,远远看到个白衣青葱少年站在那里,便笑问上官昊:“听我家公子这么叫,这一位,必定也是上官盟主的弟子了?”
楚青岫听到些话语,便朝他们这边来。
上官昊看了眼低眉顺眼的楚青岫,扯了扯嘴角对高飞道:“正是我那个最不成器的大弟子。”
“哪里有不成器?我方才看他与公子比试剑法,看得出是个勤学的孩子,而这肌骨,也算是上乘了。”高飞待楚青岫走进了一眼,只觉得眼前一亮,眼前这个少年端是面如傅粉眉目端丽,即便是汗水浸湿狼狈了也掩不住那容光里的丽色。
但,惊艳只是一瞬,下一刻,他眼中惊艳已然换成了愕然。
林重楼疑惑地看着高飞松开了自己的手,而且还定定看着楚青岫,那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还双唇颤抖地问:“公子,这一位是……”
楚青岫闻言笑笑,端正着声音说道:“高大侠,我姓楚,名青岫是——”
“可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那个青,和轻云出岫的那个岫?”恐怕是高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他的声音竟然是发着颤的。
高飞此言一出,莫说楚青岫震惊,就连林重楼和上官昊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高长老和师兄、还是和师兄的父母认识?林重楼联想到楚青岫说自己是父母双亡,此刻要是高飞认识楚青岫的父母,那必定是能得知楚青岫父母的下落——他不由兴奋起来!更深的一层,他竟然想到了,若是楚青岫的父母健在,可以来武林盟接楚青岫,那楚青岫便可以离开武林盟!这是这样的想法只能暗暗在心中想着,上官昊就在身旁,他半点意思都不敢透露出来。
上官昊观高飞的神情,那表情就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亲儿子一样,不由轻咳了一声,提议道:“高兄想必和青岫是有什么纠葛,我们,还是进屋去谈吧。”
高飞虚虚地应了,起身往里走,眼神却是一错不错地盯着楚青岫,像是怕一个不留神这人便跑了一般。
楚青岫被看得脸红,浑身都不自在,林重楼却喜滋滋地上前去,只是他们穿的衣裳都是练功的短衫,没有宽大的袖子做这样,不然林重楼必定是要握了他的手,此刻,也只得生生忍住那冲动,只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兄,高长老这样,与你来说是福非祸!”
我自然知道是福非祸,只是他做什么看我看成这样?楚青岫在在心中哭喊了几句,面上却淡淡应了一声,跟林重楼往常那般什么声色都不露。
进了厅堂,上官昊自然坐在上首,高飞连坐都没坐,径直去问楚青岫:“青岫,你今年是不是有十五了?”
楚青岫给他的热情弄得愣愣,什么心思都未曾够想,点了点头说:“似乎,是的。”据那呆和尚的说法,他吃不准我出生的准确时间,却的的确确是。
高飞听罢转头问上官昊:“上官盟主,你当时捡到他的时候可是在天山附近?”
上官昊摇了摇头:“高兄,我虽然是他师父,却并非收养他的那个,他拜入我门下时,已经五岁有余。”
这边楚青岫补充道:“高大侠,当初收养我的是个和尚,他说当初见我被人丢弃在天山雪岭里,他正好游览天池,听到我的哭声,才将我救回。”高飞那语气神态,分明是……楚青岫大着胆子问,“敢问高大侠,你是不是知晓我的身世?我的……父母,是谁?他们,如今,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