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楼擦了把脸,“林北静呢?”
这一下阿碧愣了,“诶,这还真没注意,家主您找他?我出去找他过来吧。”
“算了,”林重楼摆了摆手,起身往外走。
“您这是要去哪?”阿碧追上来。
林重楼看了看她眼皮下的青黑一片,道:“我去找楚盟主,你也累了,歇着吧。”
阿碧一时感动不已,待到林重楼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她才反应过来——“哎呀!家主您怎么知道楚盟主在哪?”
林重楼顺着门外的长廊走着,一路在想:自己昏过去的时候十分蹊跷,他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但在那个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若是水帮那些三流帮派有这种东西早就使出来了,也不必等到自己把人都杀完了。
要是不是水帮的又会是谁?林重楼想到这里卡住了,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面前是一个通往三面环水水阁的曲桥,再回头看,他一路走来都是长廊竟然没有一间楼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别人家里,只因这里环境风景太好,脑子里想的也乱,竟然就这样迷路了
林重楼索性坐在廊上,看看周围,曲院风荷、湖心水阁,竟然还颇有自己府中湘荷院的感觉。
林重楼看着那水阁,没曾想,他这样一看,那暗着的水阁竟然亮了起来。他略感惊讶却没有动,静静看着那水阁的灯灭了,水阁的门开了,提着灯笼的红衣女子从里面出来,细致地扣上锁。
“谁?”
提着灯笼的红衣女子身形娇小,声音纤弱,好似还没有完全脱离童声。林重楼与她四目相对,慢悠悠地道:“林某听闻武林盛传月姬楼主见面不见命,见命不见面,今天林某得以见月姬楼主一面,不知道还能不能留得这条命?”
月姬不过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豆蔻年华本是稚嫩得很的年纪,却已然是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女了。在她身上的传说多了,什么服用禁药折寿大增功力,什么为了给她夺得续命良药她的左右护法皆丧命,什么她只要是一个看不顺眼就能瞬间夺人性命根本不问原因。
林重楼一路上听得多了,虽然知道这传言不可尽信的道理,但他却疑惑,能够让传言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这样变得这样血腥狠绝让人闻之色变的女子,楚青岫为什么要救?还舍命去救?
月姬已经走到他面前,弯弯的月眉和斜挑的凤眼让人有一种搭配不协调的感觉,但见她凤眼含煞月眉怯柔却又觉得再合适不过,这让林重楼想起当初和楚青岫一起上学堂的时候,魏夫子说过的一句话。
“世间任何存在的事物自有他存在的道理。”
月姬道:“林家主不走吗?”
林重楼道:“月姬楼主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你不是要去看楚盟主吗?”走了两步还没听到林重楼的脚步声,月姬侧身看他,“难道林家主不是迷路了而是专门来这里赏风景的?”
林重楼很是诚恳地说:“这里的风景的确不错。”
月姬看着他,低沉着声音道:“这里是我父母命丧之地,是我倚月楼的禁地,林家主还是快些出去,不然我可不与你客气了。”
林重楼不知道她的怒气从何而来,遂静默跟了上去,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道:“月姬楼主,我是不是见过你?”
月姬淡淡地“嗯”了一声,“我见到你的时候还见到了楚盟主。林家主怎么想起来的?”
林重楼自顾自地摇着头,“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师兄会这样舍命帮你。”
第三十六章: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上)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林重楼或许宁愿今晚没有出来过,可是当他真正站在窗外看到那个女子肆无忌惮德亲吻着楚青岫的唇的时候,他却又十分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内心的那种平静,就好像这是一件很平常很应该发生的事情一样。
自己都娶妻了或许再不久连孩子都有了,师兄这样好,难道不该有人喜欢么?
是的,太应该了。林重楼再心中点头,他只是后退了一步,退得好像有点偏,差点撞上旁边的月姬。月姬看着她,那目光里不知包含了什么,却一直不说话。
林重楼也看她,很轻很轻的说:“师兄还没醒。”
月姬道:“没个三五天的醒不了,要是三五天之后还没醒,就该收尸了。”
林重楼愣了一下,“谁说的?”
月姬转过身,往回走,“我楼中的青楼堂主说的。”
“是与药王谷谷主、唐门三公子并列当世三大神医的那个?”
“嗯,”月姬见他没有挪动脚步,有些奇怪地问,“林家主,你是不是觉得累了?”
“为什么这样问?”
“不然你做什么动都不动?”
林重楼噎了一下,跟着月姬走,心中却道:难道我看看我师兄都不行?
月姬再他身边总是喜欢悄悄用眼神打量他,三番五次之后林重楼就是瞎子也感觉到了,不由问道:“月姬楼主,我脸上有东西吗?”
月姬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总是看我?”
月姬索性停下来,瞪大了眼睛看他,慢慢说道:“我觉得你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和我昨天见到你的时候不一样,”月姬抿了抿唇,眼珠子向上转了转,再垂到面前的人身上,“林重楼,我昨天见到你的时候感觉你应该是个很谨慎的人,像你昨天那样的表现很容易让人忽略你的年龄,可是今天,你好像好亲近了很多。”
林重楼愣了愣,微微挑了挑嘴唇,他也这样打量了月姬一会儿,然后说:“其实月姬楼主也一样,人总是这样喜欢伪装,我总有卸下伪装的时候,比如现在,而月姬楼主你现在不是也卸下伪装了吗?”
月姬看着他,“那你时候在什么时候卸下伪装的?”
林重楼又愣了,他发觉和这个丫头说话老是被噎着,让他有点不爽。轻咳了一声转过身,单手扶上游廊的柱子,他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转过身来便看到月姬一脸被雷劈的表情,觉得分外好玩,抿着唇抽了抽嘴角,双肩因为隐忍而上下抖动了两下,只气得月姬把灯笼一扔转身就下了游廊的台阶——她去的方向不是通向林重楼客房的,至于时候去哪的林重楼就不知道了。
看着月姬的身影在自己视线里消失,林重楼也渐渐失了笑意,嘴角平复下来,轻轻深吸了一口气,待到嘴角,全都化为叹息。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他望着通向楚青岫房间的方向,定定地看着,仿佛这样看下去他想要看到的人就会在下一秒,踏风碾月而来一样。
不过现在……林重楼仰头看看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原来已经天亮了。
自从那天林重楼当众怒杀卧龙帮帮主之后,剩下的江南水帮的人已经消停了不少,虽然还有些人因为看到他最后突然晕倒而心存侥幸,但却也不敢明面上下手。可是晚上要想进入倚月楼就更难了,更何况还有一个足智多谋的林北静在。
看着林北静活跃的模样,林重楼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十分像言画罗,于是总是忍不住对他说:“林护法,你是不是有个哥哥什么的?”
正眉飞色舞地和阿碧描述外面那些三流帮派弟子是怎么被他的计策整得没有还手之力还各个吓得屁滚尿流的,林北静听了林重楼突如其来的话,如是问道:“家主怎么会这样问?”
林重楼细细看了他的眉眼,觉得长得不像,可是依然说:“我觉得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谁?”
“武林盟朱雀堂主言画罗。”
林北静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着实是惊了一下,随即笑问:“哪里像?是鼻子还是眼睛?”
“都不是,你们长得不像。”林重楼道,“感觉像。”
林北静的笑彻底僵住了,他轻轻抚上自己的唇角,林重楼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正在沉默间一个玄色衣裳的女子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两封信,径直走到林重楼面前道:“林家主,这上面一封是江南水帮的求和信;下面一封是林家信使发来的。”
林重楼接过这两封信,对玄衣女子道谢:“劳烦涟漪堂主亲自送来了。”
送信来的这一位是倚月楼四堂之一玄武堂的堂主月涟漪,林重楼他们几个人留在倚月楼期间都是月涟漪在料理他们的起居饮食,故而他们对月涟漪也熟悉些,虽然月涟漪的脸上总是写着生人勿进的字样。
似乎是因为江南水帮的围攻已经结束了,月涟漪也清闲了一些,或者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她竟然留下来坐在林北静身边喝起茶来了。
林重楼在看信、林北静不知怎么悲春伤秋起来,阿碧觉着无聊便和月涟漪聊起天来。阿碧问道:“月堂主,为什么你们倚月楼的女子都姓月呢?”
月涟漪道:“既然我们你知道我们都姓月就不要称呼我月堂主了,这会儿只有我一个还好,要是在聚义堂你这样叫,应声的就不止我一个了。”
阿碧恍然地点了点头,月涟漪回答之前问的问题,“因为只要我们进了倚月楼就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既然不是以前的自己,那换一个姓氏又有什么难?”
阿碧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说道:“啊,对。涟漪、琉璃、琳琅这样的名儿听起来是不是像是精心组合过的?”
“那涟漪堂主,琳琅堂主也是需要告别一段人生而进的倚月楼吗?”原本低着头不说话悲春伤秋的林北静突然道。
“她……”月涟漪怔了了会儿,却感到丝毫除了阿碧和林北静还有一束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这一束目光明显凌厉很多,不似前面两个那样平淡单纯。下意识回望过去,她盯着首座上林重楼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她是因为身世的缘故……其实说到底她还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小丫头。”
没有感觉到对方眼神的软化,月涟漪又道:“不过,也许从这一次开始,她才算得上是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
“什么叫新的人生?”这句话是林重楼问的。
月涟漪想起这些天某个双颊动不动就泛起桃花的女子,莞尔一笑道:“喜欢上一个人也算得上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
“是么?”林重楼出乎她意料的没有去问月琳琅喜欢的是谁,而是扬了扬手中的信,正颜说道,“江南水帮求和了,要在洛阳城内设宴向武林盟、林家和倚月楼赔罪——林护法、涟漪堂主,你们怎么看?”
林北静道:“求和是好事,但,就怕他们死到临头最后来一次耍诈。”
林重楼颔首,看向露出一脸早就料到表情的月涟漪,月涟漪道:“这件事好办,设宴的地点我们定就好了——倚月楼不才,但对洛阳城还是有几分了解也掌控得住几分的,此事让我们来办,到时候怕的不是他们有举动,而是他们没举动。”
林重楼将上面的一封信别开,拿起另一封道:“这一封是林家信使上报的,可却是南鸢的亲笔手书,应该是南鸢他们已经快到洛阳城了。”
“这不就更好了吗!”阿碧笑道。
内有强兵外有力援,胜券在握!林重楼微微笑了,缓缓说道:“南鸢他们至多再有一日就到了,而江南水帮信中的邀约时间也是在明天。”
宴席的地点定在洛阳城中最出名的大酒楼,承办的人都是倚月楼的人,江南水帮虽有怨气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谁让现在林家精锐已到、林重楼楚青岫都安好,而他们自己连牵头的老大都不在了呢?
那天林北静雄赳赳气昂昂地把林重楼的回复扔在他们临时选出的牵头者脸上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多说一个字,就好像现在宴席开始了也是静默一片一样。
他们在倚月楼外这段时间听说了不少关于林重楼楚青岫和倚月楼的传言。
——听说林家主是个面冷心硬的人,即使是对自己老婆也不见得有多温柔,不然这一回本来是正在金陵陪着自己老婆归宁、参加丈人的五十大寿的,接过武林令一到话都没说就赶过来了。
——听说楚青岫楚盟主虽然是个响当当的君子,但是君主趋义,千万不要招惹到他罩着的人,不然即使拼命都会和你血战到底的。
——听说……这个不用听说了,倚月楼楼主月姬那个心狠手辣手上染尽鲜血脚下白骨成堆,你惹着她不是找死吗?看到赵卧龙他家那个不知好歹的儿子了吧?看上漂亮姑娘的时候千万要理智,别人没捞着连命都赔进去了。
——你要问这些都是谁说的?
“当然是我说的了。”林北静露出狡黠的笑,“难道你不觉得我说得不对?”
楚青岫来得晚,还是在月琳琅的陪同下来的,他的精神欠佳,似乎是还没有完全好起来,月琳琅一路搀着他,或者说是抱着他的胳膊,他也没拒绝,任由她抱着。进来之后月琳琅便挨着他坐下,很是自然随意,没有半点觉得不对劲儿。
林重楼一口接着一口的被灌酒,眸光在楚青岫脸上一闪,楚青岫没有回应他,而是端起碗来默默吃身边月琳琅给他往碗里夹的菜。
“来多吃点!”楚青岫一口一口吃着。
“来来,林家主,我再敬你一杯!”林重楼一杯杯喝着。
一直到后来,他们双方的视线都再也没有交汇,直到有人给楚青岫敬酒。
楚青岫看着那杯酒,嘴角挂着浅淡的笑,他还没说话,身边的月琳琅便起来替他推拒道:“不好意思,楚盟主身体抱恙,不宜饮酒。”
那人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道:“楚盟主,你看林家主这一晚上喝了多少,你别扫大家的幸啊,多少也喝一点意思意思嘛。”
楚青岫抬眼看着他,依然没有动那杯酒。那人觉得无趣,一口把杯中酒饮尽,摇摇晃晃的手指指着楚青岫,“长得跟个娘们似得就算了,性子也跟个娘们似得磨磨唧唧的,真不知道上官盟主是怎么想着收这么个徒弟的!”那人虚着眼睛瞅楚青岫,呵呵地笑了两声,压低了声音道,“你别是个兔爷吧?”
楚青岫霍然起身,把那人吓了一跳,往后撤了几步撞到身后的人身上。“你娘的喝醉了吧!”身后的人骂道。
“拿海碗来,”这是楚青岫今晚上说的第一句话。
月琳琅拦着他道:“你身子还没好呢,不能喝酒的。”
楚青岫注视着她,那双幽深的眼眸好似一对黑水晶,澄澈而精致,冷清地倒映着世间的一切。他说:“去拿。”
许是他这一刻身上的气势太强,月琳琅不由自主地听了他的话,让店小二拿碗过来。
“哗啦啦”地楚青岫倒满了一碗酒,再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一仰脖咽了下去。
干净的海碗掷在桌上,席上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楚青岫的脸色没有因为烈酒和狂饮而染上红潮,反而更加苍白。他虚虚对众人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月琳琅连忙跟上他而去。
倏忽,林重楼也追着他离去,门扉打开,林重楼抓着他的手臂刚想要说些什么,楚青岫却大力地甩开他的手,厉声喝道:“你别碰我!”
你,别,碰,我……四个字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将林重楼瞬间劈得三魂出窍六魄四散,肉身僵在原地不得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