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岫在厨房给上官际阳熬些梗米粥,林重楼靠着灶沿,皱着眉开口道:“你说,师娘是因为什么事儿才被气得暴病而亡?”
拿起调羹在砂煲里搅了搅,再把盖子盖上,楚青岫才腾出空来,摇了摇头:“我们怎么会知道。只是听着昨日师娘喊的话,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我才多大,哪里会知晓。”
“那,师兄你觉得师父和师娘的感情怎么样?”
“师父对师娘那是没话说,世人皆知,师父是把师娘放在心尖上疼的,就算是被别人传成是畏妻,师父都甘之如饴。”楚青岫搬了个马扎过来和林重楼挨在一起。“不过,师娘,我就……”轻轻摇头。
什么意思?林重楼不解地问:“我来到武林盟这些年,只觉得师父和师娘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真正是一对爱侣,师父对师娘好,师娘对师父应该也是好的吧。”
“那是因为你来得时间不长,”楚青岫搓着手,追忆一般说道,“我还记得我刚进武林盟的时候,他们俩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小师弟才出生不久,师娘每天都只是照顾小师弟,师父却天天一得空了就会跟在师娘身后看着师娘,但是,都是躲在暗处,从来不敢上前去。”
“那后来是怎么好起来的?”
楚青岫笑睨了他一眼,“你当人心都是石头做的,半点没有感化的可能吗?师娘是人啊,更何况和师父孩子都有了,就算是之前有什么纠葛,师父对她好不是好一天两天的,天长日久当然会被感动。只要接受了,就慢慢好起来了。”但忆起往事来,笑容渐消,他呵了口气,“其实师娘待我还挺好的。”
林重楼微微蹙眉,他实在是不敢苟同自己这个被虐待了一般长大的师兄的话,照着他往日被上官昊那样养着的形势来看,只要是个正常的人,平日里和他说话不快不慢没有嘲讽,他都会说待他挺好了。
还记得三年前踏进武林盟的时候,才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上官昊便给楚青岫那样的重罚,而上官夫人,虽然挡过,却也没有十分上心。
这也叫“挺好的”?林重楼在心中叹息,今天可算是知道为什么有人被人卖了还会替人数钱了。
似是知道林重楼对自己这话的无奈,楚青岫也不认真辩解,看了看滚了一会儿的粥,又起身搅了搅。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毕竟我不是她的孩子,犯不着为了我费神的。其实师娘这个人,并不是像我们往日看到的那样的。”
这什么跟什么?林重楼越听越糊涂,而楚青岫也不再困扰他,只是将目光望向嵌在墙上的灶王台,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头七的话,洛阳倚月楼应该会派人来吧,那个人肯定是少不了的,到时候,还真是怕会出什么乱子。”
他恍惚进入沉思,忽的感觉袖子被人扯了一下,手中的盖子已经被抢了去。
“啪”地林重楼把拿过来的盖子在砂煲上盖上,伸出五指在楚青岫眼前晃了晃,“师兄,这粥都熬了两柱香了,还没够啊?”
“啊!快灭火快灭火!”
第十五章:香风难久居,空令蕙草残
一切如楚青岫心中所想,亦或者说是如所有知情的人所料的那样。祭日那天,不少武林名门都派人来祭拜,等到半个月之后,洛阳倚月楼的人终于是来了。
那个男子从马上下来,疾步拾级而上,百来级的青石阶,他如长风破浪的劲舟,逆流而上,风速超然。
楚青岫和林重楼都不认得这个男子,不过这几日来祭拜的人陆陆续续的,也有很多是他们没有见过的新面孔。比如青城派的秦臻大侠和湘剑三侠、少林的悟明长老和四罗汉……大多都是各个门派德高望重的老人带着年轻一辈里的翘楚前来,这样的祭拜多少还有些带着炫耀羽毛的意思。
为了接待各个门派派来的代表,武林盟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像是什么收拾客房接待来宾,就连吴清都被言画罗千般万般好说歹说地求出来陪客人了。更不用说林重楼和楚青岫了,这两人鞠躬都把腰给酸坏了,每天往灵堂内一站,一张口就是:某某某师伯幸会、某某大侠久仰大名……
实在感觉是把这辈子的客套话都说尽了,每日夕时的时候还要送客,言画罗亲自把楚青岫给提溜出来,说他面相柔善,只要稍稍露出哀戚便就是伤感,可以唬人,不似林重楼整日死僵着一张脸,好似死的不是他师娘,而是欠着他八百吊铜钱的佃户。
林重楼只恨得银牙欲碎,却又无可奈何。
这个男子直奔灵堂而来,快得好似一阵风,楚青岫和林重楼倒是没有先看他的脸,反而去看他的脚下。心想:这人和师娘什么关系,怎么都用上轻功了,灵柩不就在哪里不来不去的,急什么。
待他一到灵堂前,便站住了,言画罗刚好送了一拨人到客房回来,待看到他,一向镇定的面容微微裂了痕,手中的折扇“啪”地收起,塞进袖中。
林重楼和楚青岫相携上前去,才看清了他的颜容,二人眼底俱不由露出一抹惊艳之色。
眼前这人的五官分开来看都是平凡,不似上官昊那样浓眉大眼霸气四溢,但组合在一张面皮上却是上佳,让你一眼沉沦,再细细品便是觉着如同喝了一口用清明雨水和上等茶泡出来的香茗,唇齿余香,似哭非苦,苦中有甜。
那长身玉立的男子仿若失了魂魄一般立在门栏之外,一双内蕴光华的眸子直直盯着那灵堂内的灵柩,让人无端不敢打搅,怕惊醒了他如此漫长认真的沉思或是,追忆。
人已经死了,当然只有追忆。
林重楼和楚青岫见他这个模样一时都失了声,对视了一眼,不知该怎么办。而今天第二拨来祭拜的人都还没进门,只有几个昨日已然祭拜过,今天就要走的过来了,看到这个人直挺挺地站在此处,他们人多而此处又是通行之地,不由也愣着了。这一下,如果两相对峙了一般。
那人没有注意周遭任何人,反倒是要赶着回去的门派代表有些心急,其中一个年纪轻但已是年轻弟子中最大的那个上前来看了看那人,又低声问楚青岫:“青岫师弟,这位是?”
楚青岫昨日才见过他,认得他是水运帮派振龙帮的二弟子,客客气气地一笑道:“不好意思,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看他的神情似乎和我师娘是有深交情的。”
“可他一个人站在这门口……这不是挡路了么?”
“那……”楚青岫才启唇便看到言画罗一身轻便的过来了,言画罗一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那人看了他一眼,就跟没有反应一般。
言画罗只得先和众人振龙帮众人打了个招呼,让楚青岫领他们进去,自己手上用了五分的劲儿,想要把这人拖走,却不想竟然动不得半点。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在那人耳边说:“你戳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只理了他一句“上官昊呢?”
“盟主跪了几天,体力不支昏厥过去了,目前正在房中。”话音未落,那人便一拧头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朱雀堂走,言画罗用了十分力,总算是生生把他拉住了。
那人瞥了他一眼,“放手!”
言画罗恨不得一扇子给他敲晕了,低喝道:“你想干嘛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那点事儿是不是?还嫌当年闹得不够大是不是?十年后想要再闹一次是不是?”
那人愣了愣,垂下眼睑。言画罗松了一口气,可火气却上来了,他掏出扇子来却又不能照着这人脑袋瓜子敲下去,只得在手心处敲了几下,镇定下来后,缓缓说道:“萧云昭你以为你还是当年天山门的大弟子?夫人还是你青梅竹马的小师妹?盟主还不是武林盟的盟主是不是?!”
林重楼和楚青岫应付完了这边,不由扒着灵堂外的柱子去瞄言画罗那边的动静,但看言画罗一手叉着腰一手挥舞着着扇子向那风华绝代的男子,而对方却始终耷拉着个脑袋,不偏不倚地任由言画罗说——或是,训斥?
“这人究竟是谁?”楚青岫喃喃出声,想到方才那些人的反应似乎不像是认识,而言画罗这个样子又像是旧相识,但他扫罗了自己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有关这个人的记忆一点点都没有!
林重楼深锁着眉头,忽然指着那边的方向,倏忽道:“师兄,你方才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有注意到他腰间别着的那把剑吗?”
言画罗一眼瞄到那人腰畔的长剑,眼皮跳了几下,抓紧了扇子轻咳一声道:“寒霜剑……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不是挺倚月楼那些丫头们说他已经封剑了吗?这是……
男子伸手把剑鞘银白的长剑解了下来,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莲花纹理,低沉而带着哀恸地说:“这寒霜剑是天山门掌门传承之物,虽然师父他老人家把这剑给了我这个不孝徒,可是这毕竟是天山门的东西,我不过是想带来给师妹看看。”
言画罗轻松一口气。
萧云昭抬眼看向言画罗,眸中利芒闪动,“怎么,有什么是避讳这剑的吗?”
言画罗笑着说“哪里哪里”心中却暗道不妙。还没想出个法子来,萧云昭又道:“我要见上官盟主。”
他睨了武林盟朱雀堂主一眼,“你带我去。”不是请求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句。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言画罗急忙叫住他。
萧云昭冷冷回头扫视。
言画罗用冒着冷汗的手摸了摸鼻子,手往左边一指,“朱雀堂在这边。”
晚间的时候,林重楼和楚青岫拖着沉重的步伐从灵堂往外走。这站了一天了可是……
可身为死者的“遗孀”,本来一直尽忠职守跪在灵堂前悲伤痛哭的上官昊今天却没有露过面。二人心中都疑惑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这位爱妻情深的丈夫一整天都没有踏足亡妻的灵堂呢?
接着,他们不由自主地把这件蹊跷事儿和今天来访的这个蹊跷人儿联系在一起了。
他们想知道真相,但肯定没有胆子径直去朱雀堂,可不去现场又该怎么了解事实真相呢?他们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人。
楚青岫摇了摇头,“不好,吴堂主现在也累坏了吧,依他这个性子,还是不去惹他为妙。”
我是看在他和言堂主岁数相当资历也相当,想来言堂主知道的事情他也应该清楚,既然师兄是不去,那就换一个人。林重楼提议道:“不如去找张堂主?”
楚青岫刚想应“是”倏忽想到了什么,“啊”得喊了一声,引得林重楼率先迈出的脚步一顿,回身往他那里看,“怎么了?”
楚青岫双颊漫山了淡淡红晕,摆了摆手,却没有明说,只是道:“还是不了,我们、我们就明日再去找吴堂主或是言堂主问问吧。”
林重楼瞅了他一眼,越发觉得不对劲儿,试探着问:“今天,是不是傅二进盟里来了?”
楚青岫本来艳若云霞的脸色骤然一白,把林重楼吓了一跳,前者微微颤声道:“你知道?”
“怎么不知道?”今天清晨那个翻过玄武堂院墙的那个是谁?别以为同堂不同院就看不到这些幺蛾子,我内力充沛着呢,方圆几里之内的大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就傅二这种飞到一般还得爬两下的三脚猫轻功,听不到就是我废了。
林重楼在心中嘟囔,却半点没露出来,只是说,“若果我们去找张堂主,你却不同意,那肯定是傅二来了。”这是实话,自从七夕之后便觉得他们两个有些不对劲儿,近日来连带着师兄都不对劲儿了。
“那、那你……”楚青岫支吾着,白生生的俏面又泛上了红晕,看得林重楼咽了一口唾沫。
“师兄你说什么呢?”别这样折磨我。
偷眼打量着,或者说死盯着林重楼,楚青岫声如蚊讷一般,“那你会不会觉得奇怪?”
林重楼没明白,但下意识点头,“不奇怪啊。”奇怪什么我都不知道。
“那就好!”大松一口气,楚青岫像是浑身都轻松了,咬了咬色泽鲜艳的唇,他笑道,“都累了一天了,师父和那人的事儿有言堂主他们就够了,我们别无凑热闹了。等他们想要告诉我们的时候再说吧。现在我饿了。”
“噢,我们去吃饭。”哥俩儿勾肩搭背地往厨房进发。
朱雀堂上官昊寝阁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或许,还带着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但明显,萧云昭已经是疲乏的样子。
不过,任你那个人把同样的一个问题向对方问了无数遍,嘴皮子都快磨皮了,可对方却给你这话都扔水里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你也会累的。
而且是又累又无助。
像是在做最后的一次努力,萧云昭向那个躺在在床上分明是睁着眼睛却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一样的活死人喊道:“上官昊你这样有意思吗?我从洛阳赶来这里,不只是为了来祭拜师妹的,我是要问你师妹她为什么就不明不白的过世了!”
依旧没有回答,连石子扔水里了激起的波纹都没有一点。
萧云昭忍无可忍地往门外走,却在将要踏出门口的那步止住了。
遥遥从房内传来一句话,“冰清她,就是我害死的……”
第十六章: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萧云昭对于林重楼和楚青岫来说不过是一个奇怪的人儿,好奇心起来了,竟然也敢却找吴清探口风。
吴清似乎是累着了,也不再端着了,看着楚青岫和林重楼的眼神也没有那么冷意四射的。对于他们的问题,他自然而然点了头,“那人来历大着。”将目光落在林重楼身上,“论起来,倒是和你那高长老还有些渊源的。”
林重楼一听说涉及高飞,兴致更加高涨,乖乖和楚青岫坐着听故事似的。
似乎是年代久远了,吴清需要整理下思绪,垂着头思忖了片刻才说道:“萧云昭原本是天山门的大弟子,和现在的天山门掌门是师兄弟。若是当年他留在天山门,那今日的天山门掌门非他莫属的。只是,后来起了些变故……”
吴清顿了顿,再度开口:“我也记不清是十几年前了,那个时候边关告急、突厥叛乱,那个军师倒是有意思得紧,也有门路,正是因为认识了高飞。”
林重楼听到此处插口道:“那高长老后来是不是号召各路英雄豪杰赴前线参军救国?”
“你知道此事?”
林重楼颔首,“知道一点,母亲同我说过,高长老和他的妻子同去的。”
“盟主也去了,也就是在那个地方,遇见了夫人——喔,当时还不应该叫夫人,应该叫,穆冰清。”吴清的神色开始冷峭,他正色道,“夫人是前任天山门穆掌门的独生女,自幼和她的大师兄一起生长,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盟主,却对穆掌门这个女儿一见钟情了。”
楚青岫不由“啊”了一声,惊讶道:“那盟主横刀夺爱了?”萧云昭既然是天山门大师兄,和师妹是两情相悦,这本是极好的事情,也是极为容易成双的婚事。但这个穆师妹却远嫁给了武林盟的盟主,肯定是盟主横刀夺爱了。
“是……”吴清轻轻念着这个字,有感这话音在房顶上轻轻缠绕,或是一只雀儿扑腾着翅膀飞上天,却在半途中突然折翼坠下,他又道:“也不是。”
“什么意思啊?”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