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一张汉白玉的小圆桌,桌上放了一套青瓷的茶具,桌边四个汉白玉绣墩上放了厚厚的坐垫。
轩辕亦坐了离正房那两扇紧闭房门最近的一张绣墩,水寒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膝盖上,手臂从后背绕过去板了他另一侧的肩膀,窝在他怀内,安静地听他讲述关于颖慧轩的一切。
两人身侧的葡萄架外,一条卵石铺成的小路把三间正房和颖慧轩的正门相连。小路两侧是修正的整整齐齐的花圃。还未到栽种的时节,才翻起来的土块还带了些水汽。
高大宫墙根下以石块砌起了一溜花坛,坛中一字排开的蓄根的植物露出了一小点已经发绿的小茎在泥土上面,墙壁上拉了数道供藤曼植物攀爬用的麻绳。宫墙的一角,在花圃中间几株杏树上淡粉的杏花热热闹闹的开着,给这略显孤寂的院落添了些春的味道。
可以想见,若是夏日,这小院内必是一片繁花似锦。就连那片大红的宫墙,也会给绿色的植物遮住。
“后来,八岁那年,你静皇叔进学……”沉默了一会儿,轩辕亦接着说下去。
与几乎被遗忘的轩辕亦不同,五岁的轩辕静是岚帝轩辕笑炫最小的皇子,又是贵妃所生因此备受轩辕笑炫宠爱。所以,一进太学,自是招来了几乎所有皇子或嫉妒或羡慕的目光。
孩子的心性很少能藏得住事情,就算是早熟的皇子情绪失控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当时太学太傅又是曲意逢迎之人,对这位十九皇子的偏袒十分露骨,所以课间轩辕静便被几个孩子偏出了太学,推进了宫内的池塘中。
轩辕亦当时偷偷的跟去不过是好奇心使然,想看看那几个孩子会怎样收拾那个骄傲的孩子。
可是后来,看到轩辕静在水里挣扎叫喊,看着他在水塘的淤泥里越陷越深,他还是跳进了那泛着腥臭气的水塘。
再后来,轩辕静就如小尾巴一般跟在轩辕亦的身后,一口一个亦哥哥的叫着,赶也赶不走。渐渐地,轩辕亦对他的态度也由冷眼相对,到无视,直到默许他跟在身边。
也因为轩辕静的原因,轩辕亦多了很多见到他这一世生身之父的机会。他的这个父皇既是个开明的皇帝,也是个开明的父亲。既然不能每个子女都照顾周全,索性便把孩子让他们的母亲亲自抚养,教导,去规划其今后的人生。
因自己最喜欢的孩子总是黏着他的十五皇子,所以轩辕笑炫多多少少也分了一点心思在轩辕亦身上。有一次曾随口问他长大后是想为将还是相,轩辕亦的回答是想做个闲散王爷。
最初轩辕笑炫以为不过是为了免于受到宫中皇子妃嫔的迫害给自己母妃教了的说辞。
几次试探观察之后发现这孩子果然毫无野心,甚至,对他来说宫外那广阔的天地要比皇位更有吸引力。即使他对皇位毫无兴趣,轩辕笑炫也就应了十六岁开衙建府后可以不入朝。
原本一切都朝着轩辕亦给自己的人生规划的方向去了。
直到轩辕亦十二岁的那一年。
轩辕亦十二岁那年年底,轩辕笑炫带了十岁以上的皇子郊区猎场围猎,早已习惯了藏拙的轩辕亦自是表现平平。
不过,这一次围猎倒是捕获了不少比较珍贵的毛皮动物,每位皇子都或多或少的得到了一些猎物。狩猎在大年前一天结束,然后回宫过年。
坐在马车里,摆弄着摊在面前的一张火红的狐狸皮,轩辕亦的脸上满是笑意。这狐狸是他这次狩猎射中的唯一一只动物,皮子虽小却也足够拿回去给自己的母亲做一件坎肩。
被她疼爱了十二年,轩辕亦终于凭借了自己的力量能够送给她一件想点样子的礼物,来多多少少的回报她的养育之恩。
沉浸在无限憧憬与欢愉中的轩辕亦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颖慧轩早已物是人非。他费尽心机构建起来的未来,也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裂成无数的碎片,碎成齑粉,化为乌有……
回到宫中,下了马车直奔冷宫附近颖慧轩的轩辕亦人才从转角转过,就觉察到了不对。本是年底,明年又是大年,整个皇宫内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颖慧轩却是大门紧闭,冷冷清清的,丝毫都未有节日的气氛。
轩辕亦的心瞬间由天上一直沉到了谷底,紧跑两步,敲了那两扇紧闭着的大门。开门的是自己母妃的贴身侍女小莲,小莲的脸都哭花了,眼睛也肿成了两个烂桃,脸上还带着某种受到惊吓时的表情。
看轩辕亦站在门口,才止住的眼泪就又刷刷的往下掉。
给轩辕亦问得紧了,她才断断续续的说,颖嫔因为窃了皇后的一根玉钗被发现,于昨日赐死了,尸体就埋在冷宫后面的乱坟岗上。
小莲的话轩辕亦自是不信,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抱着那张好看的狐皮直冲进颖慧轩的轩辕亦如疯了一般在轩内寻找,找自己母妃所居的三间正房,找后院侍女们所居的厢房,找被当做库房用的房间,甚至连屋内床下都找了。
找不到颖嫔,轩辕亦又冲进了冷宫,然后穿冷宫而过,找到了小莲所说的乱坟岗。
岗上阴风习习,上百座乱石土块堆成的小坟包聚在一起。这里埋葬的都是宫内已死的多少有些名分的女人的坟冢,再往里,一道丈许深的深沟内则扔了无名无份,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女人的尸体,任风吹日晒,霜打雨淋。
轩辕亦发疯一般在那些小坟包里跑,看着坟包前束起来的薄木板上写的名字。直到在那一堆坟包中间寻到了写着自己母妃名字的那块木板,和那块木板后面才刚刚推起来的坟堆。
立在那坟堆前看了许久,轩辕亦忽然就把怀里的那张狐狸皮扔到了一边,趴在那坟包上开始用手挖上面的泥土。
先是他一个人挖,后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寻来的轩辕静跟着一起挖,两个人一直挖到十根手指上血迹斑斑,血肉模糊,轩辕亦的指甲都掀起来了,才挖出那给浅浅的埋了的尸体。
没有棺材,颖嫔的尸体上卷了一张草席。解了捆在草席上的麻绳,撕开那薄薄的草席,一直到看见颖嫔那双睁得大大的,早已失去焦距的眼睛,那吐在外面的舌头,还有颈间那道紫黑色的印痕轩辕亦才相信,颖嫔死了,他的母妃死了,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人死了,那个几天前还站在自己面前,温柔地笑着,叮嘱自己小心的人真的死了。
每日用膳,桌上再也不会有自己母妃亲自下厨做的小菜了;每日下学,颖慧轩的门口再也看不到那个翘首以盼的身影了;寒冬腊月,寝室内,再也不会有人半夜起来替自己盖上掀开的被角了……
抱着那已经僵直了的尸体,轩辕亦嚎啕大哭。冷风卷起给轩辕亦扔在一边的那块狐皮,盖在了颖嫔的身上。所谓子欲孝而亲不在的悲凉,轩辕亦终于体会到了。
抱着那具尸体,还有那张像火一样红的狐皮,轩辕亦整整呆了三天三夜,也哭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的时间,只有九岁的轩辕静一个人一直守着他的亦哥哥。任凭那从宫内传来的寻找十九皇子的哭喊声在风中响起,然后渐渐消散,他也还是小心翼翼的守了那抱着一具尸体跪在坟堆中间的轩辕亦。
甚至,怕他冻着,还解了身上的披风给轩辕亦披上,自己则围着那片乱坟岗一圈圈的跑,来取暖。
第三天的傍晚,实在是撑不住了的轩辕静依偎在他身边沉沉睡去。哭干了眼泪的轩辕亦终于从某种类似于混沌的状态中渐渐清醒过来,放了一只抱在怀中的那具尸体,伸手拥住了身边轩辕静不住颤抖的小小身体。
夕阳西下,落日中两道影子从远处的宫墙上飞掠过来。轩辕亦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轩辕笑炫。轩辕笑炫见轩辕亦怀中露出了轩辕静那张如花猫一般的小脸,忙伸手想把他报出来,却不想,即便是在梦中,轩辕静的小手还是抓着轩辕亦的一簇头发,抓得死死的,不肯放手。
轩辕笑炫叹了口气,蹲在身看着面前十二岁的少年,半晌忽然说,“你母妃是被人陷害的。”
轩辕亦依旧茫然,知道许久之后才明白了轩辕笑炫的意思,脸上的表情由悲伤,变为震惊,最后变成了迷惑。
“原因很简单,数日前赐给你的那颗夜明珠本是皇后想要的。”
那颗夜明珠……轩辕亦心中一动。
那日轩辕笑炫传召育有皇子的妃嫔到盘龙殿正殿见驾,因颖慧轩离着盘龙殿路程稍远,颖嫔身体又略感不适,所以到的时候后宫的妃嫔早就到的七七八八的了。盘龙殿内,还有几十个小太监端了盛放了为国贡品的托盘排在一边。
看颖嫔带了轩辕亦来到盘龙殿,轩辕笑炫就笑着让她从那些贡品中选一件喜欢的。
颖嫔倒是想着轩辕亦夜间读书常常被烛火熏了眼睛,就选了一颗夜明珠。轩辕亦记得轩辕笑炫当时确实是愣了一下,问明了颖嫔为何要选它后,便把那夜明珠赐给了轩辕亦……难道,在这之前,那珠子竟给皇后看上了?而她竟会为了一颗珠子陷害自己的母妃……
轩辕笑炫静静的看着,直到轩辕亦眼中冒了火,才再次开口,“你想报仇么?”
“即使仇人是皇后你也想报仇?”见轩辕亦点头,轩辕笑炫追问道。
“那么,你可知道怎样才能报仇?”
“知道……帝位。”轩辕亦的声音很低,微微眯起来的凤目中闪过了一抹阴寒。
因为有了前世的境遇,这一世,他对这份来之不易的母子亲情十分重视,他甚至曾幻想着等轩辕笑炫百年后能偷偷接了颖嫔出来,颐养天年。但是现在一切都成了被风吹散的泡沫,完完全全的破灭了……
轩辕笑炫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盯着轩辕亦半晌,忽然提高了声音,“给你五年时间,让这孩子成为合格的飞岚之主,我便应了你。”
说完,从靴筒内取了把匕首,割断了轩辕静一直握着的那一簇头发,抱起那个在瑟瑟发抖的身体,纵身往宫内去了。
目送自己的父皇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轩辕亦一转身就看见了一直跟在轩辕笑炫身后那个一身灰色长袍的年轻人。
后来,他和轩辕静一起叫他师傅,再后来他知道了自己的师傅就是铸剑山庄庄主裴穆文。
自那日之后,轩辕亦便离了颖慧轩,跟在裴穆文身边,学习文治武功,学习治国之策,学习御人之术,识人之力……他拼命的学习一切成为一国君主必须的和不一定要学的东西。
五年的时间,他不光学了很多,也做了很多,也培植出了自己的势力。一个个想与他为敌或者他想与之为敌的人先后倒下。拉拢陷害,威逼利诱,他用各式光明或者不光明的手段让他们一个个的在自己面前倒下。
五年后,轩辕亦继位。在送走了和裴穆文一起云游天下的轩辕笑炫,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血洗后宫,手刃手足。
屠尽了后宫从皇后到嫔的所有的妃子,杀尽了除轩辕静外所有成年未成年的皇子皇女,诛尽了他争夺帝位过程中所有阻挡他的外戚,轩辕亦继位第二天,整个落凤城,甚至整个飞岚都被一片腥风血雨所笼罩。
身家性命难保,多少人狗急跳墙,想舍得一身剐。
可是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宫中三卫已被轩辕静掌控,朝中有左相玉无极和颜真两个外戚力挺,落凤城的二十万禁卫军的统领红叶竟是轩辕亦的心腹,而边境,同样是外戚的南东轩不声不响的控制了飞岚大半的兵马……轩辕亦早已将整个飞岚牢牢的攥在了手心里。
三日后,后宫血色渐消,在处置了宫内宫外所有人之后,轩辕亦一身五爪龙袍在颖慧轩的门口整整一夜,却一直未曾进去。也是自那日之后,颖慧轩就成了这宫中最大的禁忌。
“亦……”紧紧的搂着轩辕亦,一遍遍的将唇印在他的额角鬓边,印在头上那乌黑柔顺的发丝上,此时的水寒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怀中的男子,“对不起,寒儿不知道这颖慧轩里的记忆竟然这么悲伤……”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流下,落到了轩辕亦的面颊上。
“寒儿……”离了水寒的肩头,轩辕亦手指轻轻拭去水寒眼角的泪水,嘴角上忽然扬起了一个温暖的笑容,“在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内,我便忽然失去了活下来的意义和目标。有时候甚至在想,当初选了这皇位是否真的值得……可是现在我却无比庆幸自己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不然,我和我的寒儿也许会永远错过。”
“亦……”水寒的眼泪落得更凶。
将少年紧紧的揽入怀中,轩辕亦眼角见了星星点点的泪花。
母妃,这边是亦儿挚爱之人,亦儿带他来看你了,你可……看得到?
第五章:事件起因
离颖慧轩百丈之遥的一座宫殿那重重飞檐之上,两名中年人并肩而立,玄色窄袖长袍被半空中的风紧紧的贴在身上,发丝迎风飞舞。
这两人是从盘龙殿开始尾随轩辕亦和水寒而来的,现正居高临下的看着注视着颖慧轩内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直到随颖慧轩的那两扇紧闭的院门打开,十指相扣偎在一处的轩辕亦和水寒并肩走出那扇大门,两名中年中的一个才长长地叹出了口气憋闷在胸中的浊气,“可吓死我了。”说完还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另一名中年人瞟了一眼立在身边这人,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谁让他竟然拐了人家白白嫩嫩的孙子。”拍胸口男子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的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人家那么粉嫩嫩的孙子就给那个没什么节操的臭小子拐上床了,还不准人家报复一下。”
“小炫……”身侧人看着男子转头盯了这说话之人,良久声音中忽然透出了些许的无力感,“你说的那个没什么节操的臭小子,是你儿子吧。”
“是啊。”轩辕笑炫答得到很爽快。
“也是我徒弟。”
“嗯。”
“飞岚一国的君主。”
“那又怎样?”眨眨眼睛,轩辕笑炫看向身边的裴穆文。
“你不该这样对亦儿。”一声低叹,“颖慧轩是他心中最大禁忌,不该被再提起来。”
“现在不再是了。”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伤口虽未愈合,却也不再会像以前一样,连碰都不能碰了。
“那是因为有那个孩子在。”他若不在轩辕亦绝对不会这般轻易的便从这梦魇一般的噩梦中清醒过来。甚至因此永远都坠入黑暗之中也不一定。
“我哪知道玉无极的那个女儿这般歹毒,竟会用这种卑鄙的方法铲除异己。那个从美人也是,即使想入宫为妃至少要先把这宫中的规矩禁忌,还有宫中这些人的关系底细一道先弄清楚了吧。”扯扯袖管,轩辕笑炫多少有些懊恼。
“不过,借了这次机会让亦儿能摆脱掉颖慧轩的阴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见身边人有些恼怒裴穆文轻轻一笑,伸手拍了拍轩辕笑炫的手臂,安抚道,“既然亦儿没事了咱们也该走了。”
“那个,穆文……”轩辕笑炫未动,眼睛眨啊眨的看着立在自己身侧的裴穆文。
给那双含着水带着情的眼睛盯了,裴穆文的头皮忽然有些发麻,同时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每一次轩辕笑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必是有为难之事相求了。
“怎么?”深吸了口气,裴穆文心里多了些戒备。
“咱们去看看小寒好不好?那孩子很合我的胃口啊。年岁不大,小脸却冷清清的……咋们悄悄去的话,连亦儿都不会知道。”说着说着,轩辕笑炫忽然眉飞色舞起来,伸手把了裴穆文的手臂,“去看看吧,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亲亲孙子嘛。而且,据说那孩子不是一向对江湖心向神往。咱们这一次出来不是也要往惠州走一趟嘛,不如带了他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