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朗。」亚撒黑使劲把他拉近,音量还是低,口气也跟平时差不多,但是从那咬牙切齿的语气露出他的情绪。「告诉过你不要来前线了。」
「……那是不可能的。」少年皱起眉头。「我父亲以前就都是这样。」
被少年清澈的瞳孔直视,亚撒黑既使再愤怒也说不出一个字。
「刚刚……那人是谁?」
「我不认识。」少年说道,虽然语调很坚定,但是看向别处,让亚撒黑一时间都语塞。
「那你为什么——」
他嘴唇微启,似乎还打算说什么,但是一如他往常习惯,还是什么也没说。
阿斯朗察觉自己脖子上的疼痛,这才想起刚刚被好一阵被按压着,他下岩石之前回头望了那一头的战场一眼,但这一次他看的不是交战的军队。
第一章:刺青
阿拔斯王朝宫廷,阿萨辛走进喷泉旁的大厅时正好是中午,最炎热的时候,水边好些官员正在乘凉,就着石柱喝清凉的薄荷茶跟点心、摇着针毛扇,一走进大厅立刻凉快不少,阿萨辛没坐下,而在方形大理石池子边站了一阵。
他打算在这等拉西德,但是另一个门口正好走过一群侍女,似乎是刚集体早拜完,阿萨辛本来应该要回避,但另一边的入口门守卫正在交接,他只好站到池边的柱子旁,跟那群侍女离两个通道的距离。因为因为要进宫的关系,阿萨辛换上丝绸的白色长袍,其实他平常对于衣着这种事完全没任何想法,除非节日或是宴会,他才会被嘱咐要穿礼服或是特别的长袍或帽子,不过正如他父亲所说,他小儿子装扮起来、不说话时倒是非常吸引人,身高挺拔加上轮廓细致,那群侍女经过时,其中好些个透着面纱,目光还是非常明显,甚至有一两个还低声交谈,然而她们的私语在阿萨辛看来,并不是愉悦的事,除了他那张脸立刻可以看出麦瓦利人的血缘,他丝毫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任何足以令人议论的地方。
——虽然硬叫自己不要在意,可是阿萨辛脸色很明显阴沉起来。
「阿萨辛·依本。」
哈理发的二儿子,拉西德好一会儿才出现,似乎是刚晨拜出来,身上还穿着白色环袍,他跟阿萨辛笑着拥抱并询问他父亲、家里一切安好,才带着他往另一头的通道走去。
自从上次跟贝都因人的战争结束已经快满一年,从那时开始,阿拔斯军队好一阵不得安宁,虽然那场战争称不上输,可是乱了好一阵,而敌方——贝都因人彻底打击他们士气,以往他们根本不把这北方小部族看在眼里,但那次贝都因不只秘密结合其他小部族,日出时用了金属铁片让阿拔斯人眼花了好一阵,更把他们其最引以为傲的骑兵队弄的阵形大乱。
而从那时开始,阿拔斯人对贝都因人的战争,没有一场打的轻轻松松。
拉希德带阿萨辛在软垫上坐下,让仆人送完薄荷茶跟点心之后便把他们支开。其实阿萨辛完全不知道拉希德找他来的目的,虽说他们小时候在宫廷宴会时偶尔会一起玩耍,但是还没到没事就到家里作客的地步。
「阿萨辛,我不想浪费时间,因为这件事很紧急。」拉希德一等仆人都出去后立刻开口,阿萨辛本来正要拿起茶,但还是放下手。
「说吧,我早就知道有什么特别的事。」阿萨辛耸耸肩,这一阵子拉希德忙着战事,就算想叙旧也不会特地找他来宫里,而他看得出来,拉希德既不是要叙旧,也不是要谈公事。
「其实这一阵子,贝都因人在北方招集了很多部族。」
「这件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吗?」阿萨辛露出苦笑,拉希德举起一只手,示意他等等。
「大家只知道他们联合了哈桑跟便哈达的部落,可是真正的情况,只有我父亲跟那些统帅知道。」拉希德说着又看了入口处一眼。
「贝都因人现在已经把北方的路线都占据了,我们商队根本过不去。」
「你是在开玩笑吗?」阿萨辛不可思议的盯着这个哈里发的二儿子,但对方表情未变,眼睛盯着他,声音却压低了。
「看在真主名上,我没有一个字夸大。贝都因人已经把北方贸易路夺下来,我们上一次出兵,要不是派出所有马骑兵队,真的,连我都无法肯定会赢。」
既使拉希德表情凝重,阿萨辛一时间还是不敢相信,因为贝都因人的全部人数,可能还不到他们阿拔斯步兵的数目,就算联合其他部族,也不可能那么简单把北方贸易路,那条阿拔斯跟南方其他国家往北第二重要的路线抢下来,因为那里一直都是重兵防守的。
「他们攻的下贸易路,表示他们要想来这里也不无可能。」拉希德说道,阿萨辛知道他不是个会危言耸听的人,但是一时间还是有点无法接受。「阿萨辛,我必须说,我们之前太小看他们了。」
野蛮人。阿拔斯人总是这么称呼贝都因人还有其他北方小部族,因为他们不像阿拔斯人,有宫殿、城市,或是典章制度,他们的小孩不穿鞋,有时候肉还带着一点血,他们就吃了,而且他们之中有好些部落不是只拜阿拉,而保留了自己原始月神祭拜,那是阿拔斯人最不齿的。
「我不知道情况已经变成这样了。」阿萨辛吐了口气,这应该连他老爸也不知道。
「那是因为我父亲跟其他人协议要封锁消息。」
「那,」阿萨辛这才看向拉希德。「你找我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答案狠明显是否定的,但拉希德盯着阿萨辛的脸一阵,似乎一时间下了决定似的。
「阿萨辛·伊本,我知道你外祖母那边是麦瓦利人。」
「……所以?」
阿萨辛一时间也盯着拉希德的双眼看。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秘密,任何人一看阿萨辛浅色的皮肤跟细致的轮廓就知道他一定有麦瓦力血缘,但是被拉希德猛然提起,阿萨辛浅褐色双眼一时间防备了起来。
其实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上次他们阿拔斯一直雇用的麦瓦利佣兵,当着两军交战时背叛阿拔斯人,虽说跟他无关,但他直觉拉希德提起跟那次的事情有关。
「这是我父亲跟我哥哥的主意,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
阿萨辛这次没有答话,等着拉希德自己开口,对方先是喝了一口茶。
「我们之前已经试过要派人混进贝都因人里面,但是他们现在对于外人非常谨慎,就算跟其他部族合作也非常小心翼翼,所以之前派去的人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间谍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是很常见的,但是以往阿拔斯人根本不需要派人潜进贝都因人部落,因为以前的贝都因人对他们还说,只不过是沙漠那一头的一小搓流浪民族。
「贝都因人的新首领一年前才继承他父亲的位子,但他不值一提,倒是他下面几个部下聪明得很,之前那场战争跟抢了贸易路的行为,应该都是他们主导的——」
「等等,拉希德。」
阿萨辛这才打断他的话。「你说这些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更正确的说,阿萨辛的意思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拉希德又是看了门口一眼,既使那边根本没有任何人。
「我要你,潜进贝都因的部落,跟我们接应消息。」
阿萨辛费了好大的劲才没发出不可思议的笑声。
「拉希德,我当然愿意帮你的忙,但我完全不懂你找我做什么。你们派出去的人可是从小训练的探查者,他们都不行了——」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拉希德先示意阿萨辛压低声音。
「我告诉过你了,上次的战争,麦瓦利人早就跟贝都因人串通好,要在那场战争倒戈,他们现在跟贝都因人已经结盟。」
「你要我扮成麦瓦利人?」阿萨辛终于问道,拉希德盯着他一阵点点头。
因为阿萨辛的面孔,会让他得以在麦瓦利人中,不被起疑,而麦瓦利人本来就是佣兵,他们自己不时会从部族以外的其他麦瓦利人中吸收新兵。
「阿萨辛·依本,你不用现在答覆我。」拉希德突然说道。「我们有个人跟麦瓦利部族在做私人生意,他可以帮你接应,到下个月我哥哥婚礼之前,你再答覆我。」
其实拉希德是哈里发的儿子,他父亲若秘密下旨阿萨辛也得答应的,但是潜进敌营这种事,如果不是有完全的意愿,只怕会失败。
「我父亲不会答应的。」
这是阿萨辛第一个想到的,他父亲当初光是要送他进军中,都犹豫了好一阵,最后选择先锋队还是因为这样阿萨辛可以在他底下。
「我可以跟他谈谈,或者,我可以让你在下一次往东方使节团的名单中,这样他不会知道的。」
这种事,当然是连家人都不要知道最好。
「要多久?」
沉默好一阵,阿萨辛只想到这问题。
「三个月,阿萨辛,最多半年。你若答应的话,什么报酬都可以被接受,我父亲亲口说的。」
「……」
阿萨辛觉得虽然时正中午,他也一口薄荷茶都没喝,但是身子却是一点热度也没有。
「给我点时间。」他说。
「当然,只是,在婚礼时告诉我。」拉希德表情没变,但是似乎因为阿萨辛没拒绝,他眉宇间轻松了一点。「还有你想要的回报。」
真要说,阿萨辛什么也想不到,可是拉希德的要求太突来。他这次来,本来就猜到不是什么寻常事,可是这样的事,他怎么样也想不到。
阿萨辛跟拉希德拥抱道别,正要离开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看了拉希德一眼,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
「拉希德,我先问一件事。」阿萨辛一会儿才开口。「你说贝都因的新首领,叫什么名字?」
「是个毛头小子,之前他们有提过——」
拉希德似乎想了一阵,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首领底下的干部。他跟阿萨辛对忘一阵,又喝了一口茶才缓缓开口,但这次还是不太确定,更正确来说,他也不在意。
「……阿斯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三月第二周的星期三虽然没有节日,但对阿拔斯宫廷来说却是个大日子,因为那是哈里发长子利亚德婚礼喜宴的第一天,除了哈理发家族,上至大臣跟兵长都受邀来参宴,婚礼仪式在宫内大厅结束后,后方的广场到了晚上便点起营火,既使宫廷外的街道也能看到火光一闪的波动还有歌舞声,这天王宫大门是完全大开的,平民也能进入外围广场庆祝。
阿萨辛的父亲跟其他将领一样三天宴会都出席,但阿萨辛跟他哥哥们第二天才到,会这么做是因为第一天的宴会实则无聊透顶,前半场仪式、诵经可以耗掉半个下午,而太阳下山之后的宴会则因为哈理发家族跟大臣的关系,气氛虽不致于严肃,但是要疯狂起来也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精采的表演都在第二天,而新娘家女伴跟宫里的女孩也大都会留晚点,所以第二天到喜宴可以说是阿拔斯年轻男孩的共识。
阿萨辛的哥哥,除了最小的两个,其他都已经结婚了,不过避开无聊令人酣睡的仪式,似乎是他们家的传统,所以除了他父亲因为职责关系不得不连出席三天,其他人全都很有共识的第二天才一起抵达。
阿萨辛的三、四位长兄跟新郎有点交情,所以吃喝了没多久就被拉上营火的旁边一起跳达布卡舞,阿萨辛为了避免自己也得被迫跳舞,跑到靠近大厅的柱子旁,其实他并没有多饿,但是闻久了地上摆放的烤全羊,里面还塞满一些调味的酱料、乾果,正值青年的阿萨辛还是塞了好些东西吃,反正宴会场合他并不在行,像是跟人应酬他办的到,但永远没办法像他几位兄长一样行。——这方面他倒是跟他父亲很相似。
一会儿他父亲叫了他到大垫上跟他父亲军械长说话,但是话题说了说,军械长一开始提自己有几个女儿,阿萨辛立刻趁拉希德跟他打招呼时落荒而逃。
「阿萨辛·依本。」
拉希德笑着打招呼,他身上白丝绸礼袍都沾着赫拉新水烟味,那是婚礼特用的,阿萨辛刚来时也抽了一些。
「到里面点谈吧。」
好一会儿两人问候完家人,拉希德说道,其实阿萨辛早就想到,而他也知道拉希德来找他的原因,两人没再多说就上了靠广场的走廊,那边种了好些棕榈树而比较比较不引人注意,叶子微微飘动时可以看到那一头人影跟火光。
「那么,你决定如何?」
微暗中,拉希德沉稳的问道,但是阿萨辛也看得出来他眼里的急切。这一阵子贝都因部落虽没有活动,但是哈里发派出的探子告诉他们,西北另一个大部族沙朗可能已经跟贝都因人结盟,如果是真的,那么北方贸易路往西的地方有可能也会陷入征战中。
阿萨辛没察觉自己沉默了好一阵。「跟我之前说的一样,只要能瞒过我父亲——」
「那当然是没问题,要我父亲下旨也成。」
「那样反而会让他起疑。」阿萨辛看了广场的方向一眼。「照你之前说的,让我在往东使节团的护卫名单里吧。我之前有稍微跟他提过这件事了。」
拉希德点点头。「做的好。我明天就可以把名单发出。」
阿萨辛感觉拉希德盯着他一阵。「纹面的事——」
「没问题。」阿萨辛回道。「我也不想被他们认出来,以防万一。」
因为之前阿萨辛提过,那场战争里他有跟贝都因人正面接触,虽然他没提是那个少年首领阿斯朗,但是拉希德随后想出的方法,就是让阿萨辛像有些麦瓦利人一样,在脸上刺青,因为跟贝都因合作的麦瓦利人,有好些偏远支派有脸上刺青的习俗。
然而,刺青在阿拔斯,其实是奴隶的象征,拉希德也没把握阿萨辛会答应,而其实阿萨辛在说出口的一瞬间,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细想过这件事,也许是自己一直故意不去想,不想他自己就要跟那些奴隶或落后部族的野蛮人一样,在身上留下洗不掉的印记,而他更无法想像他父亲的反应,如果他父亲知道了——。
「就这件事,我一定会重重酬谢你的。」
拉希德压下声音里的起伏,就连他也可以确定,阿拔斯人里,恐怕也找不到几个人愿意为了哈里发跟王国答应在脸上刺青。
而阿萨辛清楚的很,就算哈里发把他国土一半割给他父亲,他也绝不会答应让自己小儿子脸上被烙下下等人的印记。
阿萨辛有那么一时间,硬是说服自己那是为了保险起见,如果不幸被认出,失去的会是性命。
然而他几乎没发现,在他想像自己大半脸上将要被刺上图案的一瞬间,他除了想到他父亲而心里一沉,却有一股奇异的战栗,那是他无法明白的。从小有记忆开始,他那张脸就无时无刻不在标示他的不同,纵使他一句麦瓦利话都不会说,但他知道所有人看着他同时,立刻就可以把他摸透,他永远无法藏在众人之中,而那刺青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他几乎不敢想下去。
其实阿萨辛自己几乎没察觉,在他点头前的一瞬间,他想到约拉母,他父亲的跳舞男孩,从不知何时开始,一看到他的脸就会立刻移开视线。第一次发现这件事可能是十七岁,他换上 古尔邦节的袍子跟第一次戴上的丝帽,出了房间,跟他擦身而过的约拉母视线停在他脸上又僵硬的移开,那时阿萨辛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的麦瓦利血缘被他知道了,所以他才会这样,而他到现在,也还是这么解释的。
然而,就只是这样,足以让他把约拉母的眼神从脑中抹去的,还是那几乎不真实的一股压力,那是每逢出战前,他骑在骆驼上看着敌军,后方指令下达的同时,他呼吸的步调。而这次比任何一次都强烈。
阿萨辛几乎没发现自己沉默了多久,拉希德的声音,跟外面歌舞喧嚣在他听来好像轻柔的只从耳边掠过,一直到拉希德重重拍在他肩上,并跟他亲吻,他才硬逼自己发出声音。
「真主赐福与你。」
他顺着拉希德应道。
阿拔斯的都城这几周凉爽了些,到了晚上甚至走到户外甚至有些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