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地平线那端望去还可以看到热气扭曲着视线所及的景色。
阿萨辛拉了拉骆驼的绳子转向,很悠哉的速度越过东边的巨岩阵,经过岩石阴影下时立刻凉爽了许多。
他要去的是东边的绿洲地,那个地方没几个人知道,因为被围在几座岩石中间,除非爬上去,否则就算经过也不太会注意到。
其实到绿洲本来不是他的行程,他只是闲晃经过,就顺便到这里喝点水,泡泡冰凉的岩泉。之前先锋队经过了这里好多次,他爬上岩石探勘时才发现这地方,然而他这一次当然不是来探勘的,而是趁着统帅跟其他将领开会,先锋队小队长也忙着整理地势图,他就出来闲晃了一个上午。
虽然白天日正当中穿着黑色长袍有点闷热,阿萨辛也懒得换下,反正等等到了岩泉他可以把衣服全部褪下,好好泡个冰凉的澡。
阿萨辛把骆驼拴在橡树下,自己没两三下就爬上岩石,因为先锋队的训练,这岩石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但是烈日之下,爬上顶端后额头还是有点汗湿。
他脱掉先锋队的黑色长袍,用几块石头压着,全身只剩下凉鞋便蹬下围着岩泉的石头,纵身一跳激起一大片水花,那个泉水的清凉让他刚刚的燥热完全消失。
阿萨辛在水中闭上眼好一阵,处在岩石中间,连太阳都照不到这里,空气更是显得凉爽。他维持好一阵不动,水面渐渐平静后,周围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其实阿萨辛平时还算灵敏,但是刚刚骑了好一上午的骆驼,一泡进水里身子便放松起来,加上这地方本来就不太有人经过,他对于周遭动静也就没太在意。
好一阵另一头的水声都没进到他耳朵里,而且那声音细细小小,没像他那时那样哗啦就跳进水中,他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不是那水声稍微接近,他根本不会注意到。
阿萨辛很快的站起身,但这一次没让自己发出声响,他这才侧耳倾听,对面的岩石后,正有东西在轻轻拍打水面。他一时间警戒了起来,这时出现在泉水边的,不是纹鬣狗就是胡狼,如果他运气差点,还可能会是狮子,他突然后悔起来自己刚刚把弯月刀跟衣服一起留在岩石上。
那阵水声又响起,比刚刚的响亮多了。那动物总不会也下水泡澡了吧?
阿萨辛侧耳听了一阵,朝岩石边靠去,一边把身子放低,只剩头部留在水面上,然后缓缓靠近。
「……」
又是一阵水声,他还来不急从岩石边探头,就先看到另一处岩石上用石头压着一件红黑相间的长袍,让他楞了好一阵。
他还真没想到这里也跑来了别人,通常中午时刻沙漠里的人都会尽量待在房子里或是帐篷里,以避免被烈日曝晒的昏头,他选了这时跑来泡澡,也就是为了避开正午时分的暑气,虽说这一带不是没有居民,但他们大多靠着更西边的都市居住,再怎么样也不会离开太远,除非牧羊经过,而且这个月他们阿拔斯大军开始摆阵,大部分人早就避开这一带,能迁离多远就迁多远。
然而,最糟糕的是,阿萨辛一眼看见那长袍花色,就知道那应该是女人的衣服。
这下可好了!
虽说他平时率性而为,可是现在这情况突然有点进退两难了。如果真是一头狮子,情况还比现在好办,他不管留在原地还是爬上岸,感觉都会遇上那头的女人,然后……不是出于他自愿的,把对方一生都毁了。也或者,遇上凶狠点的沙漠部族的女儿,如果拒绝娶她,对方甚至不吝惜掀起战争。
阿萨辛把身子更往下藏,唯一想到的是方法就是暗兵不动,躲在岩石后等这女子离开,幸运的话她不会发现他。
「啧……」
阿萨辛一动也不敢动,免得发出水声惊动到对方,可是,这姑娘似乎是也在泡澡,除了偶尔发出的小小水声,一点声响也没有,重要的是,她好像足足有三年没碰水,一待就待上好久,都够他们军队打完仗打道回府了。
阿萨辛可以指着真主发誓,他用了他一生最大的耐性了,可是那女人除了偶尔传来放松的叹息,似乎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打算,阿萨辛觉得自己手脚都要泡烂了。虽说他父亲也对他没辄,但是脱队私自出来,至少也得在集合前回去。
阿萨辛是真的考虑了不下百回,如果他背对着她起身,赶快上了岩石离开,应该不足以让这女子的父亲或是夫家蒙羞,更何况到底是哪家的女儿没被管教好,放任她大白天出来外面洗澡?
「……。」
阿萨辛又等了好长一阵,他几乎觉得自己身体都泡的发冷了,但对方只轻微的动了动,还是没打算上岸。他狠下心站起身,用他最轻最缓慢的速度,打算偷偷爬上岩石,幸运的话也许她不会发现。他心一横,开始悄悄起身,而且完全背对有那人的方向,动作虽然很轻,可是刚发出一点水声,他手刚碰到岩石,就听到那一头一阵响亮的水声。
「谁?」
一个声音响起,阿萨辛停下动作,没想到这女孩竟然这么敏感,他硬是叫自己不能回头,等了一阵才继续往上要撑起身子,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办法。
阿萨辛没听到什么声响,最多就是饰品碰撞的声音,他下意识用眼角一瞄,才发现岩石那头闪出个身影,他都来不及反应,那人就跳到他后方的岩石上,其实阿萨辛反应不慢,只是他一时间还是顾虑到对方的节操,犹豫着要闭上眼,结果一个清白的刀锋挡在他前面,让他倏地都停下动作。
「……?」
阿萨辛被一把短小的弯月刀抵在喉头前,一时间都停止了呼吸,但幸好对方没再压紧刀锋
。
「转过来,慢慢的。」又低又沉稳的声音从阿萨辛背后出现,他本想不理她,但是那个伸出的手臂跟刀锋很有技巧的抵在他下巴跟喉咙间,他伸手也无法,更别说反抗。
「我是,阿萨辛。」
他尽量叫自己声音沉稳,可是一出声那刀子压的更紧,让他连呼吸都不敢。「艾夏库的孙子,伊本的儿子。我只是刚好路过此处,没想到这泉水里还有人……一点都没有冒犯的意思。」
「……」对方这才停下一直压紧的刀锋。
「看在真主的名上,我一眼都没看你,我可以指着先知的名发誓,你真的清清白白的……」阿萨辛因为大气也不敢喘,都快窒息了才叹了口微弱的气息。
对方好一阵都没动,阿萨辛都快闭上双眼,他一定是惹到哈桑或奥里谢部族的女子,这两个部族把女儿贞洁看的比绿洲还重要,如果他们女子被污辱,又不想嫁给那男的,他们有权力带全部族人去追杀羞辱他们的家伙。
阿萨辛又等了一阵,对方还是没有停手的打算。
「我不知道你是谁的女儿,但如果你还是觉得被羞辱,我父亲可以照聘礼的价值付给你——」
「付多少?」背后的声音问道,阿萨辛还真没有头绪,但他记得他哥哥们结婚时——
「羊一百头,金手环、耳环各一副……」
后面的女子没再出声了,似乎是在考虑,阿萨辛想着这明明是阿拔斯人的结婚聘礼,对他们这些外边的沙漠部族应该是很令人满意的价钱,但对方竟然还在犹豫,总不会是要我娶她吧!
「牛,如果你要的话。」
对方又是好一会儿没出声,阿萨辛好一阵才听到她吐出断断续续的气息。不会是要哭了吧?该哭的是我吧。
然而,一阵笑声突然传来,阿萨辛楞了一下,直到听到对方笑的更响亮,刀锋都因为颤抖微微刮着他的脖子,好久之后,她才把刀子放下。
「……」阿萨辛下意识的转过头,足足有好一阵子茫茫然。
虽说身子比阿萨辛矮了好一截,但是整身浅褐色的的皮肤都还沾着水珠,握着短刀的手已经放下,但是站立的姿势放松的侧向一边。刚刚一直用刀锋抵在他喉头上,可是他转过身看到的是笑的正灿烂的漂亮脸孔。而且——阿萨辛眼睛一往下,觉得头都晕眩了,虽说是个修长匀称的体态,但是只有露在水面的上半身,分明是个少年的身体。
「她」看到阿萨辛盯着他前胸看,更是笑着开口。
「牛有多少头?」
「……」
阿萨辛真的完全想不到,自己一生有过几次这样哑口无言的经验,以往他跟人不愉快,就算不能动手,也一定伸出毒舌气一下对方,久而久之,倒是伶牙利齿了起来,但是这样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的情况,这应该是第一次。
眼前的少年好一阵才收起笑容,但是脸上还是带着顽皮的笑意,看来刚刚阿萨辛一席自白跟发誓时,他就憋了很久了。——他微微皱起眉头,因为看到阿萨辛把视线下移。
「失望了?」
他笑道,毫不避讳的让阿萨辛看,只是下半身都在水面下,只能若隐若现的看到一点蛛丝马迹。
在阿萨辛自己笑了出来前,还真不知道盯着这少年看了多久。
「撒拉姆,阿拉库姆。」那男孩好一会儿把刀放到一边的岩石上,阿萨辛好一会儿才回道。
「……艾赫蓝。」
似乎是附近部族的少年,很主动的对阿萨辛伸出双臂,甚至还将脸贴上,因为他们阿拔斯人住在都市里,对于外人比较防备,加上刚刚的那场误会,阿萨辛楞了一阵才跟他相拥。
「嗯,阿萨辛。」他点点头,似乎是想到他刚刚那一席话,又是笑了起来。「是个好名字,星辰的意思。」
「……」阿萨辛耸耸肩,这才在岩石上坐下,天知道他早就在水里泡多久了,好不容易能出水面。「小子,要不是你那件袍子——」
「要不是它,你还真要娶美人了?」
少年笑道,阿萨辛看着他也坐到岩石上,听口音跟那服装,阿萨辛推测他应该是北边的部族,那里的男人服饰的确也会穿着鲜艳点。因为阿拔斯人,加上阿萨辛家世的关系,那男孩的举止在他看来是有那么点随便,但是一点也不会让人生厌。他坐在岩石上,充满兴趣的看的阿萨辛。
「你应该是从南方都市来的吧?」
「怎么了?我脸上写着吗?」阿萨辛摊开双手,自己都已经浑身光溜溜,这男孩还看得出来。
那男孩看了他一阵,笑容还在但是表情正经多了。「是你的眼神。」
阿萨辛看了他一眼。「喔?」
这是他唯一的回答,跟那男孩对看了好一阵,还是对方先移开视线,他在太阳下拍掉身上的水,才把刚刚那件红黑相间的袍子套上,但是腰带还是放在一边,阿萨辛注意到他把短刀。
收回脚踝的一个软皮刀鞘上。
「你眼里就写着:他是个北方小部落的野孩子。」
他虽然这么说,但表情毫无指责的意思,低头重新束着脚踝上的皮刀鞘,阿萨辛趁他专心交叉带子时看了一遍。其实看到他第一眼以为是个跳舞男孩,除了袍子颜色比较鲜艳,虽然饰品不多,但是一般在阿拔斯,只有跳舞男孩会在脚踝上戴银环;而这少年或许是年纪还没到,加上轮廓比较细致,虽然眉型还是带着英气,皮肤颜色也比阿拔斯人深一点,但是匀称有光泽,鼻子跟嘴巴线条秀气,脸型修长,低头绑着带子时阳光透过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要不是刚刚看到他身子,阿萨辛也是有可能把他误认成女孩的。
——他没有抬起眼,但是突然出声。「怎么了?没看过男人这种打扮?」
「……」阿萨辛真的是第一次遇到自己一句话都回不出来的情况,而这少年表面上笑的很甜,感觉却是很敏锐。
「是看过,但通常是在妓院。」阿萨辛不太在乎的说道,虽说是实话,但其实只是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因为从刚刚到现在,他几乎都是被这男孩牵着走。
果然,他这才抬起头,笑容是消失了,但是并没有生气的反应。
「……你是,阿拔斯人?」
阿萨辛看了他一眼,本来不想回答,但最后还是点点头。少年会这样推断,是因为只有大点的城市才有妓院,而住在城市里的大多是阿拔斯人。
少年楞了好一会儿,阿萨辛都疑惑的眯起眼,他这才凑了近,仔细的端详他。「啊,我一直以为你是麦瓦利人。」
阿萨辛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其实又被说到痛处,不管他穿着或是口音,只要他那张脸一出现,血缘这件事也就无所遁形。少年没察觉到阿萨辛的眼神,又是仔细端详他的脸,阿萨辛都可以看到他瞳孔在阳光下变成深褐色,而一边眼睑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我祖母是麦瓦利人。」阿萨辛最后只这么说,但口气有点冷淡。而对方似乎盯着他眼睛看了一阵,似乎是觉得阿萨辛的淡褐色眼睛很稀奇。
「怪不得你长得漂亮。」少年说道,率直的让阿萨辛几乎接不下话,重要的是,在阿拔斯,就算长得俊美,也不会有人这么称赞一个男人。而且阿萨辛看着他欣赏似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想起了约拉姆,他父亲的跳舞男孩,也曾经有一阵子,约拉姆是这么看着他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都会避开阿萨辛的视线,似乎很不想见到他。
「……」阿萨辛一时间瞄到那男孩只披着的袍子底下,因为还没束上腰带,肩膀跟胸膛的地方露了出来,肤色一样均匀细滑,那让他早上跟约拉姆在帐外的感觉突然浮现,那时阿萨辛手搓揉他胸前,那个稍嫌宽大的麻质袍子领口有几度敞开……
少年很有兴致的盯着阿萨辛的脸,几乎没注意到他脸色沉了下来,好一阵才发现他手已经放到他背上,而且还是从还没束腰带的长袍边伸进来。
「……」
少年好一阵才发现阿萨辛也把脸凑近,还一边把他按的更近,只是他脸上表情跟刚刚不太一样,被他浅褐色眼睛盯着,少年一时间都忘了阿萨辛的手正把他推近,好一会儿还被半拉到他身上。
「你知道在萨拉森说一个男人漂亮,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阿萨辛的声音响起,要不是他笑容里透露出的顽劣,少年还真没发现阿萨辛跟他身子紧贴。然而他正要把他推开,就被阿萨辛按的更紧,少年一时间皱起眉头。其实阿萨辛想作弄他的成份还大于真正的动作,但是少年那个感觉不甚认真的推挡,却是让他一时间有点停不下。
阿萨辛手臂把他腰扣住,那男孩一时间盯着他眼睛看,被他的浅笑弄的有点不知所措,几乎没感觉到阿萨辛正拉开他的袍子。
如果是跳舞男孩,这少年也会是抢手货。阿萨辛手摸到他背上的皮肤时心想,近看也是蛮细致的五官,要不是穿着那一身落后部族的衣服,在市集一定是立刻被卖掉的那种。
——阿萨辛看着他清澈的瞳孔,然而一要贴近,就感觉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又是抵在他脖子侧边。
「把手放开。」
那男孩笑容消失了,但是似乎没有动怒,只是眼神认真的说道。
「……」阿萨辛眼睛往下一瞄,果然又是那只随身的弯月短刀,不过说真的,他完全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把那刀抽出来的。
少年从阿萨辛身上下来时紧盯着他,然后把自己长袍拉上,一边束上腰带,眼睛有点警戒的眯着看他。「阿拔斯人都像你这样?」
阿萨辛故作无所谓的耸耸肩,但其实刚刚被那刀锋指着,身体还有点僵硬。
少年束好腰带,便开始往岩石上爬,阿萨辛看着他虽称不上敏捷,但是脚步还蛮灵活的踏往上。
「要走啦?」
少年没回答,阿萨辛把自己长袍套上,爬上顶端时,看到他已经骑上骆驼,但是转过头看了阿萨辛一眼。
「后会有期了,阿萨辛。」少年顽皮的笑了笑,前面头发被吹的盖在额头上,跨在骆驼上时脚踝的饰品发出清脆的声响。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百头羊!」
阿萨辛本来还想开口,还是作罢,看到那少年驾着骆驼扬起一阵沙尘。
阿拉伯人见面时说的「撒拉姆,阿拉库姆」跟「艾赫蓝」是共通的招呼语,都是「你好」的意思,有些较熟悉的朋友,或是比较热情的人会有脸贴脸或是亲吻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