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缓过劲了,正要站起来时,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身着绿色军装的人在对面的湖岸边坐着,好像是在钓鱼。
那个身影,是……七十六
小顾见我表情突然间变得相当怪异,忍不住问我:“余敦,你怎么啦?”
“见着鬼了?”小成怀疑我在故意逗他们玩。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又生怕自己看错,揉了揉眼睛再看,然后疯了似的拔腿就往对面的湖岸跑去。
他们俩人被我的举动吓呆了,顿时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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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自己还在做着该死的梦!
虽然一直以来我都对自己说“我要忘记你、我要忘记你!”
但我从来都没能做到……
我不害怕再失去什么,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得到过……
可是我现在真的很想拥有你给的一份东西,很想!很想!
所有的辗转流离,所有的奔波追寻,为的就是这一份从来就没有归属于过我的——爱情!
是的!
我一直在问:为什么老天爷总不肯对我眷顾多一丁点儿呢?为什么它总也不肯让我的付出有所回报?
哪怕……仅仅是想再见你一面……
可是老天爷,你跟我开的玩笑难道还不够吗?
我忘了曾经答应放弃追寻,我忘了要把你彻底忘记,我忘了每夜对自己说的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都忘了……
我唯一记得的,是你那温和的笑容、温柔的话语,唯一记得的,是你那宽厚的肩背,和那句深情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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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敦!你要干什么?”小顾见我疯了似的飞奔在水库湖岸,不由的又惊又怕地喊我。
这时,我看到那个端坐在水边的军人抬起头看了过来,随即是一脸的愕然。
湖岸两头相距大约只有四百米,当我距离他只有二十米的时候,却忽然感觉像是走到了万里长征的最后几步,脚下沉重得已然无法挪动。
或许再没有人能描写出我这时的心情,就仿佛有千百种想法同时掺杂在了一起,不是酸,不是甜,不是苦,不是辣……
他瘦了,眉间虽然惊喜交集,眼神中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吗?
“敦子……”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语中温柔一如往昔。
妈的!我一听到他这声温柔的呼唤时,眼泪顿时止不住往外翻腾,连刚才那几分相认的犹豫都瞬间被打得粉碎,再也控制不住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他放声痛哭……
“敦……敦子……”他任由我抱着,却动也不动。
“你这一年里边死哪儿去了?为什么一直避着我?为什么?”我泪如雨下,顿时所有的委屈困苦都如高堤溃坝般倾泻,心中又痛又怒,用力将他一把推开,跟着紧咬牙关抡起右拳便往他身上狠砸。
他抬了抬臂,想挡,但最终没有,只是闷着由我在他身上狠狠地揍了七、八拳。
“你说啊!”见他不答,我怒气更炽,咬牙切齿地又打了他两拳,抬起腿想踹又最终放下。
他的目光里此刻只有怜悯,包容,没有了刚才那一抹哀伤的神色。
我兀自气恨难平,拳头再也打不出去,却又不知如何发泄心中的悲愤,忍不住背过身去对着湖面疯狂地叫喊着……
“啊!啊……”眼泪淌流,声嘶力竭。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能平息。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他相见时的场景,可那都是开心的、幸福的,而现在却突然发觉自己的内心早已积藏着那么多的恼怒与憎恨!
他知道我这一年来过得有多难吗?
他知道我前后找他找得有多苦吗?
他知道我心里由爱而生的恨意有多深吗?
这一年来,相思煎熬的苦楚也罢了,千里追寻的劳累也罢了,到如今,我的心却似乎突然空了……
我还爱他吗?
我已经不知道了……
曾经爱吧……
我歇斯底里地发泄完所有潜藏已久的愤懑之后,剩下的,只有一颗破碎的心……
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突”地使劲跳着,眼前竟是一片茫然。
深深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后,我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敦子!”背后的他轻轻地喊了一声,这次语调里的是诧异。
我稍稍一顿,没有理会,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敦子!我……”他上前两步轻轻拉住我的左手,像是要解释什么。
只是,他现在所有的解释我都已经不想再听了……
一咬牙,用力把他的手甩开,然后拔腿就往山下跑……
“余敦!等等我们!余敦!”小顾和小成目睹了我相当奇怪的举动,又见我独自往山下飞奔,急忙在身后拼命地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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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敦,你刚才怎么啦?那个人是谁?”追着我回到村子里后,小顾一直在不停地问。
我没有理她,一言不发地往学校方向走。
小成在背后拉了拉她的衣服,示意她别再管我的事。
我躲回自己住的小房间,翻身躺倒在床上。
一颗心凌乱地跳动,总是无法平复……
我总感觉是自己在一厢情愿,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
是我在自作多情……
我这又能怨着谁呢?
痛就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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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之后,天还未大亮,我就离开了宿舍。
道旁的青草叶子上还滚动着昨夜的露珠,零星的蛙鸣和夜虫的啾唧混杂着,叫人心烦。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听得耳边有“哗哗”的流水声,抬头看了看,才知道自己走到了三岔路口的清溪之处。
东方欲晓,锦霞从乌黑的云层中透出光芒,眼前的事物也逐渐清晰。
在溪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发着呆。
什么都想不清楚,所以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是保持着一种痴呆木然的姿势看着脚下静静流淌的溪水。
碧绿柔软的水草在溪水中轻轻飘荡,起起伏伏,而自己此时就像它一样,没有了气力,没有了念想……
天快亮了,村子里陆续响起了锅碗瓢盘的声音,有几家房舍的烟囱上也开始飘散着淡淡的炊烟。
我现在谁都不愿意见,谁也不想答理,便趁着山民们还没出来,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草屑返回到宿舍,随即将薄被往头上一蒙,躺倒沉沉睡去。
七十七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有人在门外说着什么。
“……他住这儿吗?”
我猛地惊醒过来:他找到这儿来了!
“嗯,是的。你……”是小顾的声音,她在惊奇地问:“你是昨天水库边上那个……?”
没有回答,估计他是在点头。
小顾又说:“今天一整个上午都没见到他,要么是躲在里边了,要么就出去了,你自己敲门看看。”
跟着便听到木门被敲响的声音——“笃、笃、笃”。
每一声都像是打在心坎上,竟有着震耳欲聋的效果……
我屏住呼吸,虽然隐约升起一丝上前开门见他的欲望,但还是狠狠地打消了,于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或许是出去了。”小顾见我房里半天都没有什么动静。
“嗯,谢谢你!那……我先回哨所去了。”那个声音轻声说。
我在床上又躺了十来分钟,确信他们已经走远,这才松了口气,发觉自己的两只手心都早已汗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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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间里发呆了一阵,最终推门走了出来。
看了看腕上的表,发觉此时已是下午的六点十几分了。
金色的夕阳笼映着这个桃园秘境般的山坳,变幻出奇妙的色彩,给所有的人和物都蒙上了一层昏黄。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才往村外小径走去。
斜阳照在身上,皮肤也像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天边满是绚烂的霞光,近处蟋蟀的鸣唱,远处村子里的犬吠,仿佛让人一下回到了郝家村里,温馨恬静。
我到底怎么了?
我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我千里迢迢地从北方跑到这边,为的不就是找他吗?
可是我现在真的茫然了……
就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我似乎像走到终点的火车,开始折返。
那份爱好像突然间就消失了,不见了,找不到了……
只剩下空荡荡的一个躯壳,和一点点的……恨意!
“老师你好!”身边不时地走过村里的乡民,都在欢笑着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也不知是哪个是哪个学生的家人,只好都回一句“你好”。
渐渐地,我似乎想起了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陆滔这个人,而是为了这些村民们的孩子!
是的,我已经追寻过了,我已经尽心尽力地追逐过了……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梁校长一起完成他那个崇高的愿望的。
眼前似乎变得亮堂了些,就好像某些心结被打开、被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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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正当我在给学生上课写板书时,一名女学生忽然举手:“老师!”
“怎么了?”我转过身子问。
那名女学生往教室外一指:“外边那个兵叔叔好像是要找你。”
我怔了怔,扭头往外边一看,却正对上了他那双微微闪烁的眼睛。
只见他张了张嘴,似乎正要说话,我立即回过头来对着学生们说:“上课别走神,看黑板!”
跟着再没理会门外的他,继续在黑板上写下学生们这一课所要掌握的生字和句子。
这时,我听到台下有学生的窃窃私语,于是提醒他们:“不要在下边开小差!”
说悄悄话的声音停住了,可是过了几秒钟,耳边又听见了他们在小声地说着话。
“莫小开!莫伟!吴远兴!你们三个站起来!”我头也不回,只是继续写着。
但我知道是哪几个学生在下边说话,因为黑板就是一面回音壁,我听得很清楚,所以他们这节课注定要罚站了。
这是我第一次惩罚他们,因为我来了一个星期,都没有罚过任何一个人,只是我不希望让他们太过于无视上课纪律。
后一节是小成老师的数学课。
课间时间,我没有走出教室,而是坐到了最里边的角落,捧着自己的备课本“沙沙”地写着。
十分钟后,小成老师进来了。
他见到坐在角落里的我后显得有些惊奇,但也没说什么,开始了他的讲课。
他的课其实很乏味,倒是他偶尔跟学生开的玩笑会让人知道他不是在催眠学生。
上到一半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轻轻扭头往窗外瞟了一眼。
他已经走了。
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隐隐的有一丝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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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语文课,正给二年级讲着《雷雨》的课文。
“吴海,你来给大家念念这段课文。”
“满天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树上的叶子一动也不动,蝉一声也不叫。忽然一阵大风,吹得树枝乱摆。一只蜘蛛从网上垂下来,逃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整个下午都有些心绪不宁,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就往课室外看一眼。
我是在想他么?
不是!一定不是!
“老师!老师!”突然听到学生在大声叫我。
我回过神来,愣了一愣:“怎么了,吴海?”
“老师,我已经念完了,可以坐下吗?”他有点委屈地看着我,好像在怀疑我是不是很不满意他诵读的课文。
“噢,行,”我心中大窘,连忙说:“坐下吧,读得挺好的。”
他刚才那副表情看着有些熟悉……是像谁呢?
“蜘蛛,大家都应该见过了,就是会在角落里和窗口处吐丝结网的小昆虫,我看看……喏,那儿就有一只。”我往旁边的角落里一指,那里正好有一只小小的蜘蛛。
我知道像谁了!
去年,箐姐用剪子划伤胖子,又痛斥胖子害死她弟弟阿海时,胖子就是这副委屈的表情……
心中有如电流闪过,一时千回百转,许多往事浮现脑海。
鼻子处有些发酸……
看了看眼前的三十几名学生,连忙收摄心神,把注意力集中回讲课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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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淡金色的新月如眉,远远地镶嵌在了墨蓝色的天幕中。
我避开了小顾和小成,独自走到村边坐在苦楝树下,拿着把蒲扇轻轻地摇着。
心绪如水,轻漫无迹,想起很多很多。
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时常趴在母亲的膝盖上,指着月亮问她那儿离我们有多远。
母亲答不上来,只是笑着叫我搬凳子自己去逮月亮。
那时候还真有那么笨,搬了一张凳子放在屋外的墙脚上,够不着,又搬了一张,叠在上边,也还是够不着。后来干脆去抱竹梯,结果被竹梯压在了下边,半天起不来,最后哭着喊母亲,这才被又好笑又好气的母亲抱出来了。
不知道母亲和袁叔叔他们是否还安好?
南下广东已经有半个多月了,除了甫至之初曾打电话报过平安外,一直没跟他们联系过。
还有外婆和大舅他们,或许都还好吧……
夜虫啾啾,蛙声渐密。
这里也慢慢地开始进入夏季了,在我们家乡,早已经蝉欢荷艳,孩子们也都天天浸泡在河里闹腾了。
远望山坳的那边的两个村子,隐约能见着几星灯火。
是慈爱的母亲在给自己的孩子织衣补袜?
又或是哪个好学勤快的学生在灯下苦读、做作业?
微微的稻香随风送至,淡了几分不宁的心神。
不知那个人这时候在做什么?
忽然间一惊,又撇开这个念头,往别处想了开去。
这时,那远处的山脚村子里,有两声轻轻的犬吠悠然传入耳中,似是迎来夜归之人……七十八
之后几天里,那个穿着绿色军装的微胖身影都候在了课室外面。
只是我一见到他站在外边时,便强抑着怦怦乱跳的心,躲着他绝不出去。
而他也总是在外面看着、听着,一直都不进来。
学生们疑问的声音越来越多,终于,我忍不住对他们皱眉呵斥:“你们谁要是再往外边看,就让他站在外边听课好了!”
孩子们第一次见我如此严厉地对他们,也都噤若寒蝉,没敢在课堂上讨论外边那个“军人叔叔”的事。
而我依旧心绪不宁,时时有意无意地就会想往外边张望,只得死死地控制住那种下意识的动作。
小顾和小成老师虽然都满腹狐疑,但想到我那天的神情,也都没敢问我是怎么回事。
终于,周四下午放了学之后,小顾再也闷不住了,上前来问我:“余敦,你这几天是怎么啦?一直见你心神不安的样子,你如果有事的话可以跟我们说说呀,大家商量商量嘛。”
“我没事。”我淡淡地说。
“别这样,你有事闷在心里不开心,我们看着不好受,学生们也在关心着你的,说你这几天上课老是不时地发呆。”小顾一连串地说着:“或许你说出来会好些,再不然,你用写日记的方式把心里不舒服的东西写下来,应该也会好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