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母亲不让了,她拉着父亲湿漉漉的胳膊一直哭。
她害怕:害怕这次父亲出去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这回没发火,只是转过身来抱了抱我们母子俩,柔声告诉她:村子里头还有好几个老人和孩子等着别人去救的。
父亲的坚持使得母亲再次松手了。
在父亲离开我们多年之后,母亲每次说到这里时仍然会忍不住失声痛哭,深深地悔恨和歉疚,责备自己当时没能硬下心肠来拉住父亲……
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听母亲提起这件事,但我从来都不怪她,因为我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情和感受。
其实母亲已经很不容易了!虽然她这一松手,让我再也没能见到亲生父亲一面。
但我真的不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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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亮之后,乡里派人到下边受灾的几个村子里救援,发现这几个村子都几乎被夷为平地,湮埋在了深深的淤泥底下……
洪水退去之后的第七天,绝望的母亲抱着父亲的尸体号啕大哭。一直哭,一直哭,晕厥了好几次……
再往后,是大舅抱着我,陪着母亲回到了沧水河畔的外婆家。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
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胖子的面容,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凉凉的。
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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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很深、很沉,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胖子温和的笑容。
自己正抱着他的一只手,蜷缩在他的怀里,那个情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大惊之下,连忙一个翻身坐起来,继而想起昨晚酒喝多了,然后又跟他睡在一个床上。
定了定神,确认自己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没有过,这才敢回过身来看胖子。
他的笑容很坦然,很温和,并没有别的意思。
“哎!害你昨晚没睡好吧?”我依旧觉得有些尴尬,但为什么后边会抱着他睡,我还真不知道。
“没关系,不影响。”胖子笑了笑,过了一小会,他问:“你很想念你的父亲?”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着他,轻轻地说:“可能是吧,不过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他眼神变得更加柔和:“难怪刚才有一会你一直在念叨着父亲、父亲什么的。”
我松了口气,对他笑笑,心想:嗯,我之前确实是梦见父亲回来跟我和母亲团聚了。
想到这,我惊异地又看了他一眼,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梦里父亲的样子,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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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后,到村公所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稍微聊了一会这边的情况,又叮嘱她在那边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这才轻轻地挂了电话。
脚踝关节比昨天好很多了,只是依旧瘀紫。
胖子跟着大舅出门去田里干活,我则独自一个人坐在院子的瓜棚下,因为脚伤了,哪都不方便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待在家里。
不过也没什么,姨妈她们都在屋里剁馅、擀面,准备中午包饺子吃。
想到昨晚所做的那个梦,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转而想到胖子,有些好奇:为什么他失踪两个多月了,会没有人来找他?他的家里人难道不会紧张吗?还是……
回去之后又应该怎么帮他找到家人呢?是不是应该到十里桥打听一下?
抬头看看天空,蓝得那么幽远,那么深遂。由于昨天下过一场阵雨,所以今天也还算清凉。
晨风轻轻地吹着,瓜棚上的新叶映着晨光显得嫩绿水灵,那细细的瓜蔓在风中轻轻地摇动……
十一
阳光斜斜地投射在地上,开始有知了在树梢上叫唤。
两只小麻雀从屋顶上飞下来,在院子里一跳一跳地寻找着食物。
架上的葡萄藤和瓜蔓微微地晃荡着,映得整个院子有种淡淡的绿色。
院子的小栅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进来了个人。
我看了一眼,原来是雪兰处的对象阿海。
阿海年纪跟我差不多,是个挺老实的人。圆脸短发,个子比我矮些,只有一米七左右,但人长得很结实,看上去很精神。他手里提着袋水果,笑着跟我打过招呼之后就进屋里去找雪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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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我正和阿海在院子里一边剥着大蒜一边闲聊时,胖子和大舅从地里回来了。
胖子穿着件白背心,脖子上挂着条白毛巾,虽然满头大汗,但是精神焕发,和前两天相比,似乎换了个人似的。
他见我坐在院子里剥蒜,先进屋喝了碗水,然后拿了张凳子坐到我边上和我们一同剥蒜。
“累了怎么不歇会儿?”我看他猛擦着汗,于是问他。
他对我憨憨地笑了笑:“不累。”
阿海已经见过他好几次,虽然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倒也还算处得来。
正忙着,屋里三舅妈忽然喊了一声:“阿海!”
“哎!来了!”一个声音回应,却同时站起了两个人。
他俩相互对视了一眼,阿海笑了,对屋里应道:“来啦!”然后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蒜,进了里屋。
胖子呆了呆,坐下了。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对胖子说:“你紧张啥?又不是叫你。”
胖子对我笑笑,没说什么,接着忙手里的活。
过了一会,阿海从屋里出来,又坐下一块剥蒜。
没多久,屋里又喊:“阿海!”
“哎!”阿海答应了一句,起身进屋。
而胖子正皱了皱眉头往屋里看,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定。
我十分诧异地看着胖子,好像想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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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中饭后,阿海回去了。
我和外婆,姨妈,三舅他们还有胖子一块坐在院子里乘凉。
我正跟胖子在东拉西扯地说着话。
大舅走过来,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阿海。”
胖子立马触电似的转过身去看着他。
这下我和大舅都明白了。
大舅乐呵呵地对他说:“还真让小敦说中了,胖老弟,你的名字会不会就叫阿海呀?”
胖子皱起眉头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但我感觉这名字很耳熟。”
“那我们以后就叫你阿海吧。”我看着他,笑嘻嘻地说。
胖子笑了笑,点头:“行吧。”
这一举动起初还遭到雪兰的强烈反对,但由于毛主席同志说过:群众的力量是无穷大的!所以她一丫头片子的抗议最终只能滚进阴沟沟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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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表哥,带我们去抓知了!”午觉还没睡完,两个小捣蛋就跑进房间来找我麻烦了。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翻坐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
这两年在学校里教书,已经习惯了要睡午觉,哪怕是眯个十来分钟也行,否则一下午都要呵欠满天飞了。
“抓知了?怎么不找雪兰姐带你们去呀?”我懒洋洋地看着他们。
小斌的嘴巴嘟了起来,很不满地说:“她们是傻丫头!我们是男子汉,不爱跟她们玩!”
小雄也在一边点头表示强烈同意。
我忍不住乐了:这话谁教的?
“走吧,走吧。”说着这两个小家伙就来拉我。
我一边笑一边下床:“行啦,行啦!别拉了,你们去后院拿根长竹竿来。”
他俩听了赶紧跑了出去。
哈哈……抓知了?好久没抓过了,记得小时候和村里好几个孩子一到夏天就东奔西跑到处去抓知了,捅蜂窝,掏鸟巢,玩得不亦乐乎。
只是现在他们大都没留在村子里,四处谋生去了,想想还真有点感慨。
胖子睡过午觉后又跟大舅出去干活了。
我到厨房去和了点面筋,又找了一小块糖果纸把面筋包起来带到院子里。两个小家伙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到我出来,就叽叽喳喳地围着我转个不停。
拎上个小布袋,带着两个捣蛋鬼就往村子外边的树林里走去。
这个时候的知了们叫得正欢,贼吵,同时也暴露着目标,很容易就能发现它们的踪迹。
小斌首先发现一只趴在树干上的知了正在开着演唱会,便拉着我让我逮它。
我把新鲜的面筋往竹竿上糊了一块,然后轻轻地把竿子一节一节地往上举,往它靠近。
或许是手生,又或许是碰上小贼头了,竿子还没靠近它的时候,它就忽然紧急刹停了它的演唱会,“吱”地一声飞到别处去了。
两个小声嘀咕了半天的家伙一下吵起来了,相互指责对方刚才说话声太大,我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制止他们再吵下去,继续寻找猎物。
没一会,我们又发现了一只黑背而肥硕的知了,它正躲在绿荫遮掩的枝干上,正起劲地鼓噪着。
我担心他们又给我坏事,便先跟这两个小家伙约法三章,然后才悄悄地摸到树下,屏息静气地举着竿子慢慢往树梢上那只的黑背大知了伸了上去。
轻轻地……轻轻地……把竿头伸到这只胖知了的背后,对准它的翅膀,飞快地一点。
这只翅膀被粘住了的知了顿时“吱”地一声变成了哑巴,拼命地挣扎着。
当我把它收入小布袋中,两个小家伙才终于又叫又跳,开心得不得了。
十二
逮着了一只,信心就回来了,接下来我们又逮了七八只,装在袋子里叫个不停,吵得厉害,但两个小家伙可乐了,连袋子都抢着提。
来到树林边沿,这里靠近外婆家的玉米地。小斌忽然指着不远处说:“表哥,看!是爸爸和大伯,还有胖叔叔。”
一块被云彩遮住阳光的玉米地里,胖子戴着顶草帽,正跟着大舅和三舅在忙活着。
大舅正和他说着些什么,他在一边笑着一边点头。
晶莹的汗珠从他脸颊旁滑落,他身上的白背心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着身体。
此刻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强大的魅力,似乎弥漫在了空气中,吸引着我的眼神。
我惊慌失措地发觉自己有拥抱他的欲望……
小斌首先跑过去向爸爸和大伯们炫耀我们的战利品,接着小雄也追了上去。
原本只想悄悄站在这里多看他几眼的打算便落空了。
他往我这边看了过来,对我笑了笑。
他的笑容憨厚而纯真,就像秋季的天空一样,纯净澄明。
见到他的笑,我的心情也出奇的好了起来。原想走过去跟他说说话,但念头一转,还是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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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我和胖子坐在院子里的瓜棚下,看着几只小小的飞蛾在轻轻地撞击着昏黄的电灯。
下午逮知了回来跟姨妈聊了胖子的事,她的意见是如果这两天还没有消息,就登报发一则《寻人启事》,总比这样没有头绪地干等好。
嗯,姨妈说得也是。
想到这里,我笑着问胖子:“如果你找回家里人,还会不会回来看望我们?”
胖子没回答,只是憨态可掬地笑了笑,看了我一眼。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不再开这样的玩笑。
“你要是成了家的,突然不见了这么些天,那你老婆孩子真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呢。”我轻轻笑着说。
胖子笑笑:“我自己倒没什么感觉,反正什么都不知道。”
“哎,要是找不着的话,你就留在这吧?”我呵呵直笑。
“那你来养我啊?”胖子也乐了。
“行!只要你少吃点儿。哈哈哈哈……”
胖子憋住笑:“那可不行!小心把我饿跑了。”
两人好一顿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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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人睡得早,没什么事的话,到十点钟的时候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已经睡下了。
躺在床上,一想到胖子又要和我睡在一块,心里扑通扑通地加速跳动,手心脚心都在出汗,风扇怎么吹都干不了。
过了一会,胖子进了房间,看了我一眼,说:“我要关灯了。”
见我点头,他才伸手去拉灯绳。
“啪嗒”一声灯熄灭了,屋子里沉入静默的黑暗之中。
他上了床,在靠外边的位子上躺下了。
嗅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清香,触及他清凉的皮肤,刚才还紧张着的一颗心反倒开始平静下来,暗自松了口气。
昨晚喝多了,是他背我进来的。如果可以,我宁可现在还醉着……
微闭着眼睛,偷偷地用余光看着他的脸。
他的侧脸真好看,让人感觉很舒服。黝黑发亮的鬓角刚硬而疏朗,和那张圆圆的脸结合在一起,竟然带出了一种刚毅沉稳的气质。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他脸上哪一部份都那么地吸引人,就好像一幅没有瑕疵的画,引人入胜。
他或许是感觉到我在看他,竟然转过脸来。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闭上眼装睡。
“装什么睡啊?”他笑着轻轻拍了我大腿一下。
“呵呵呵呵……”竟然被发现了,我只好睁开眼睛。
两个对望了一眼,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胖哥……”
“嗯?”
“能让我抱你一下吗?”我心里有点慌,但还是轻声说了出来。
“不怕热你就抱吧。”他似乎笑了笑,又侧过身子去,背对着我。
我努力控制着微微哆嗦的右手,放到他的腰间。
他的身子肉乎乎的,抱上去挺壮实,我张开手掌,轻轻摸了摸他的肚皮,然后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似乎微微一震,并未再动。
我则是第一次抱着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但那种感觉却是无法言喻。有喜悦,有甜蜜,还有一点慌乱……
过了一会,见他没什么动静,我才慢慢松开自己的手,移开身子闭眼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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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时分,村子里头除了啾唧的夜虫和田间的青蛙在大合唱外,四处一片寂静。
晚上多喝了点水,憋醒了,于是睡眼朦胧地爬起来摸黑着到洗手间撒了泡尿,然后回到房间重新躺下。
过了一会,迷迷糊糊中听到身边有“唏唏簌簌”的声音响起。睁眼一看,却看到胖子正坐了起来。
八成也是喝多了。我心中暗自笑笑。
然而接下来的事让我毛骨悚然,顿时睡意全无。
只见胖子在身上摸索了几下,然后挥起左肘在虚空中猛地撞了几下,接着伸手在我的双腿上方做着奇怪的动作。
我刚想喊他,却惊恐地发现他双眼紧闭并没有睁开,显然还在梦中。
梦游?我心中大惊,想起以往老人的一些告诫,赶紧咬住嘴唇没敢吱声。
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显得十分紧张、慌乱,以至于额头上青筋暴露,大汗淋漓。
这一刻,漆黑的房间里充满了诡异。
接着胖子快速地抄起我的左臂,反手将我背到背上。
我又惊又怕,想挣脱他的手,但他的力气非常大,容不得我有丝毫的反抗。
他背着我匍匐着爬下床,然后走到房间的角落里放下我,又扶着我,让我的头枕在他的大腿斜斜地躺着。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接下来将要做些什么,于是一边谨慎地提防着,一边丝毫不敢动弹,只是顺着他的意图留神着。
谁知胖子用他的右手轻轻地托着我的脖子,沉着嗓门喊:“阿海!阿海!”
他的声音既惊且慌,与他平日里从容不迫的神情完全判若两人。
我一时寒毛倒竖,说不出话来……
十三
他忽然发觉些什么,把右手掌摊开了放在眼前,似乎在细细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