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年纪虽然小,但脾气却是很硬的,认定自己没有错,错在他们身上,所以死活都不肯向他们道歉,”我随手拾起一小块土坷垃,一扬手,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校长便说要找我大舅,要他亲自带着我登门去给对方家长认错,否则就让我退学……”
说起这段童年往事,我心中的感觉难以言喻,说不上怨愤,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吧,但更多的,是怀念。
“后来呢?”他见我停了一小会,于是问。
“后来,后来并没有让我大舅出面,因为李老师……也就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坚决反对校长的做法,认为这样只会让更多的同学拿这件事欺负我,应当由他去向对方家长解释这件事情……”
“所以那天放学之后,他带着我,买了袋水果去了那个被打伤的同学家。”说到这,回想起当时那个倔强的自己,我笑了笑:“我起初不肯去的,但是他把我说服了,到了那个同学家里之后,由他向学生的家长解释,然后同学的父母原谅了我,并且让他们的儿子向我道了歉。”
“从那以后,同学里边再没有人取笑我了。”说到这,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是就在那年冬天,他为了救几个落水的学生,淹死在了刚上冻的冰湖里……”
“后来学校在操场上为他开了追悼会,全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去了,只有我没去,我一个人蹲在我们的课室角落里哭了好久……”
八、九岁的事情,我还记得很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懂得死亡的真正涵意。
“我记得他曾经问过我——长大之后想做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他,我想做像他一样的好老师,他听到之后很开心地笑了。”多年以后的今天说起这个,我的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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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吭声,只是很安静地听我说着。
但是再说下去的话我怕我的眼泪会掉下来,所以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明天没什么事,我想去芦苇荡转一转,你去吗?”
村外有一片很大的芦苇荡,天接水,水连天,是个不错的去处,我每次得空了,都会划船去逛一圈,顺便捡几个野鸭蛋什么的。
他笑着点点头。
六
第二天。
一大早起床收拾好东西,然后跟大舅打了个招呼就跟胖子一块出门了。
往村外走了一小会,来到湖湾。
湖边翠绿色的芦苇长得密密麻麻,一望无际。晨风吹起,一片连着一片沙沙地响着,有如绿色的波浪在微微荡漾。
朝阳穿过远处的那片芦苇,透出些零零星星的橙色光芒,宛如宝石的光辉,灿烂耀眼。
我跳上小木船,把装着食物的篮子放好,抄起竹篙,然后回过身来向胖子招了招手。
胖子看着小船却皱起了眉头,拖拖拉拉的好一会才肯上来。
我心想:从他这两天表现出来的,应该是在受伤清醒之后,大概对湖泊河流还有一种潜意识里遗留下来的抗拒,但或许这样的过程中反而有可能起到一个刺激的作用,能让他回忆起一些东西。
他的份量不轻,一只脚刚踏上来,小船立马往下沉了一大截。
我笑了笑,让他坐到船中间,然后奋起全身的力气,才将小船撑离湖岸。
“你乐什么?”他见我对着他笑的样子有些古怪,便问。
“我想起曹冲称象的故事了,你没见你刚才一上来,船都几乎沉了吗?”我呵呵呵直笑。
“哦。”他看了看船舷的吃水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一段水面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盏一盏紫色的睡莲,小巧玲珑的叶子铺在水面,上边滚动着细小明亮的露珠,映着些许朝阳,折射出微微的金光。
不远处,一只“渔郎鸟”站在苇杆上,随着上下摆动的芦苇在轻轻晃悠着,侧着头看了我们一会,然后扑啦啦地飞进了芦苇荡深处。
清晨的湖泊有些微凉,除了芦苇荡里不时传来的几声鹌鹑叫声,就只有撑船时哗哗的水声,一切是那么的安静和宁谧。
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澄蓝的天空,天接水,水连天。
当我们划过一大片睡莲与水草时,我忍不住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了又看,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哎,你听过这几句话吗?”
他笑着摇摇头,伸手去触摸一盏淡紫色的睡莲花苞。
“这是汉代乐府的一支小调。”我笑了笑,又撑起手中的竹篙,继续往前划:“写的正是我们面前这种景象。”
忽而想到这支小调大有恋人情趣,与当下的意境完全不同。紧接着又不禁好笑起来:我这是想哪去了?
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在痴痴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样子有些专注,却又不时地皱眉。
“我们唱支歌吧。”我对他说。他抬起头来看看我,笑了笑,点头。
我清了清嗓门,还没唱,又先自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略觉诧异,一直看着我。
我笑着说:“我很少唱歌,所以现在想唱又觉得不好意思,呵呵呵呵……”
他也笑了,眼神瞬间明亮起来,对我说:“应该没关系吧,这儿又没别人。”
我当然知道没别人,你就是别人啊!
清清嗓子,我唱了起来:“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啊……”
大清早的在芦苇荡里扯嗓门的感觉真好,就像天地间都是属于自己的,爱怎么唱怎么唱,完全不用顾忌到会不会吓着芦苇荡里的飞禽走兽们。而且这一嗓唱出来之后,就兴致大发了,一边笑一边唱,管它有没有走音跑调,歌词错了也没关系,瞎编乱造地给补上就是了。
开始只是我一个人在唱,但后来胖子见我唱得这么开心,也跟着我的调调一块唱了起来。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啊……
四处野鸭和菱藕
秋收满舨稻谷香
人人都说天堂美
怎比我洪湖鱼米乡啊……
洪湖水呀长呀么长又长啊
太阳一出闪呀么闪金光啊
共产党的恩情
比那东海深
渔民的光景
一年更比一年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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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完之后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也正望过来,在他脸上竟然有种焕发一新的感觉,一洗之前的呆滞和木讷。
我忽然发觉:这首歌很多句歌词我都记不清楚,但他却唱得朗朗上口,非常流畅,以至于到后边好像变成是我在跟着他唱了。
是他以前经常唱这首曲子么?
撑了一会,胖子见我额头上有汗,就说他来撑,让我休息一会。
我也乐得休息休息,便把篙子递给他了。
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碗茶。才喝了两口,就发觉我们的小船在滴溜溜地打着转。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看船,又看看胖子,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胖子正在用力地撑着竹篙,但是船只是不往前走。
我乐了,他连忙将船把住。才那么一小会,他脑门上就开始冒汗了。
胖子很难为情地看着我,满脸歉意地笑了笑:“我没撑过船……”
“你光往一边使劲,船当然不走啦,你再试试左右轮流撑一下。”我笑着说。
胖子点点头,然后依我说的试了一下,船确实能前行了,于是使劲。
他力气很大,又掌握了技巧,刚开始还是左偏一下,右歪一下,船晃得让我有些担心,但到后边他撑顺了手,船便走得飞快。
小船在偌大的芦苇荡里激起层层的涟漪,往外泛去,悠长深远……
七
清晨的芦苇荡深处还弥漫着一阵淡淡的水汽,正在慢慢地消散着。
“怎么这边还有个小棚子?”又走了一会儿,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草棚,有点讶异地说。
“把船撑过去吧,”我从船上站起来:“这个棚子是我和大舅盖的,方便有时候过来这边打猎捕鱼什么的。”
初升的阳光洒落在湖面上,湖水泛起了点点金光。
我们将小木船停在了距离湖心没多远的一块芦苇丛边上,把食物和茶缸都拿上了岸。
草棚子不大,放着两张小板凳,一张小木几,旁边挂了一件蓑衣,只能坐三四个人在里边躲躲雨。
看样子前不久大舅他们还来过,东西都比较干净,也省了再打扫。
把船系好,两人坐进棚子里先喝口茶歇上一小会儿。
天色还早,芦苇荡里的雾气刚刚散去,不会太热。
“我看你跟你舅他们的关系很好,你经常来这边吧?”他问。
我听到这句话笑了笑,看了他一小会,然后低头轻轻地喝了一口茶:“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把我带到了外婆这边生活,说起来我就是在大舅和外婆他们眼皮底下长大的。”
他看了我一眼,默然不语。
“几个舅舅对我都很好,尤其是大舅,其实在我心目中,他就像父亲一样。”我淡淡地笑着说:“现在我已经记不起父亲的样子了,只依稀记得他跟你一样,也是个胖子……”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胖子跟前,我一点提防心理都没有,只要他想知道,我会很愿意把所有的东西都告诉他。
或许因为他也是个胖子,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失忆,哪天他可能也会把我现在说的这些话都忘掉的。
“我外婆是个很传统的女人,中年的时候就守寡了。那时我三舅刚出生没多久,外公走了,是她一个人拉扯这五个孩子长大的,日子过得非常苦,她也说过,她好几次都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几次走到井边想跳,都是狠不下心丢下我母亲几个,最终还是没走那一步。”我望着远处水里一掠而过的飞鸟,不无伤感地说:“那会孤儿寡母的时常受人欺负,外婆都自己忍了下来,听母亲说,她小时候经常听到外婆躲在柴房里偷偷地哭。”
胖子叹了口气。
“大舅几个也都懂事得早,知道心疼外婆,大舅没念什么书,很小就不肯去上学,只是在家里帮忙干农活,外婆虽然不想,但拗不过他,而家里也确实缺劳动力,就把希望寄托在二舅和姨妈身上,不管怎么苦,都想办法让他们能去学校念书。”
我回想起母亲的话语,鼻子也忍不住发酸。
“二舅和姨妈刚开始的时候也不肯去上学,想留在家里边帮忙,是大舅哭着把他们给说服了。于是他们拼了命地念书,不敢辜负外婆和大舅的寄望,后来他们俩陆续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二舅进了市国税局工作,而姨妈则回到了这边的乡政府,这样外婆家里的生活状况才开始好转了。”说到这,我松了口气,淡淡地笑了笑:“二舅和姨妈不常回来,但他们对外婆和大舅是非常尊敬的,所以这边有什么事情他们都会想办法帮忙。”
胖子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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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过之后,我抄了根青竹棒,挎上小竹篓,带着他往芦苇深处走去。
说是有路可走,其实只是我们踩出来的一条小道。这个洲渚是片湿地,上边生长的植物大多是比人还高的芦苇,而这片芦苇丛,则是野鸭和水鸟们的天堂。
走了不长的一段路,我们便拾到了几颗野鸭蛋。有两只鹌鹑一见到我们便飞快地窜逃进茂密的草丛中,再没露过面。
忽然,我们听到几声动物“吱吱”的尖叫,声音非常古怪,听起来很不舒服。
“快看那边!”胖子忽然指着左前方的一块小空地。
嗯?我按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一只肥大的水狸被一条约两米长的锦蛇紧紧地缠绕着,正在地上翻滚。那只肥大的水狸拼死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吱吱声,几步开外,蹲着两只瑟瑟发抖的小水狸。
正当我们要靠近的当儿,两只小水狸突然一边颤抖着一边往前靠了过去……
它们是想过去帮忙?
那条粗圆的锦蛇明显占据着上风,在用身体紧紧缠绕着大水狸的同时,仍游刃有余地竖起了脑袋,吐着尖细的舌头,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两只小家伙。
两只肥胖的小水狸都被它的举动吓得呆了一呆,但依旧颤抖着继续靠近……
我心里一阵感动,赶紧把竹篓从身上摘下来,递给胖子,然后抄着手中的青竹棒就冲上前去。
两只小水狸发觉来了一位巨大的不速之客,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用一种带着哀怜的眼光看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扬起青竹棒,对着昂起的蛇头狠狠地抽了过去……
死里逃生的大水狸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对趴在它身上的两个小家伙“吱吱”地叫唤了几声。
两只小水狸慢慢地挪过来在我脚边蹭着,我蹲了下来,开心地摸了摸这两只胖乎乎的小家伙。
它们看着我,不停地抽动着鼻翼,用小爪子轻轻地挠挠我的手心。我感觉痒痒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两个勇敢的小家伙!”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看了看大水狸后松口气说:“幸亏这蛇没毒,要不然它们就得做孤儿了。”
两人对望一眼,都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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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脚步蹒跚的大水狸带着两只胖嘟嘟的小家伙一步一步走远,我们才继续着我们的“拾蛋之旅”。
“你刚才的表情好像要拼命似的。”胖子说。
我回想了一下,笑道:“是有些急了。”
“你很善良。”他的目光隐约透露出一种暖意。是嘉许?还是别的?
被他这么直接地夸了一夸,我反倒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由自主地偷偷瞄了他一眼,他已经低下头去了,只是在一边走一边笑。
翠绿的芦苇紧紧地相互依偎着,微微晃动着优美的弧形草茎,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开始传来几声野鸭和水鸟的鸣叫……
八
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这话说得一点不假!
刚开始闷热了一会的大晴天,转眼就阴了。抬头一看,原来是东边滚来一大团墨色的乌云,遮住了大半个太阳。
我停下脚步对胖子说:“搞不好要下雨了,咱们往回走吧。”
胖子点点头,跟着我原路返回。
我腰上的竹篓子里装着十几颗野鸭蛋,七八颗鹌鹑蛋,胖子身上的竹篓里则装着那条被打死的锦蛇。这蛇可是个好东西,大舅保准喜欢,也算收获不小。
那团浓墨似的乌云很快就吞没了阳光,大地暗成一片,实在让人很难相信前不久还是晴朗灿烂的阳光清早。
地面卷起了阵阵凉风,把才积攒的一点热气吹了个干净,刚想说舒服了,就发觉这风开始吹得人阴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整个芦苇丛都在簌簌作响。
“看来我们得加快步子了。”我一边皱起眉头暗自咒骂,一边用手中的竹棒分开茂密的芦苇丛。
但还没见到草棚子,雨就叭嗒叭嗒地下下来了。
雨势很急,雨点很大,打在身上、脸上都隐隐生疼。
正当穿芦分苇匆忙赶路的当儿,脚上忽然踩着露在外面的硬滑的芦根,一跤扑倒在地。
狼狈不堪地从草丛中爬起来,却不由地倒抽一口冷气:脚踝给扭了,一动就扎心地疼。
见鬼!这真是典型的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看了一眼胖子,他急忙上前扶我:“怎么啦?”
“脚闪了,走不了了。”话刚说完,两颗雨点打在眉头上,雨水顺着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