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下+番外——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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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承徐阁老美意。”林迁只一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林某人哪儿也不去,就留在他那里。”张居正道:“不可!立

时便是图穷匕见,景王是多狠决的人,她……宁安公主更不留情,你落到他们手里,能得什么好收场?莫非忘了杜大人一

家的惨状?”

林迁垂目弄着手中杯盏,似是看不足杯中美酒,半晌淡淡一笑,道:“无论什么收场,也是我该得下场。”

张居正断然道:“这是什么痴话?你若有闪失,岂非阁老与我等不义?逸仙,你莫要任性,接应的人就在楼下等着,万事

都已为你安排妥当。”说着起身便去扯他手臂,林迁持杯手一晃,一抹酒痕涴染衣袖。他轻轻摇了摇头,抚下他的手,笃

定道:“张大人莫要勉强。徐阁老为我安排的去处,我是不会去。”张居正一怔,疑道:“怎的,莫非你是信不过阁老么

?他断不会误你。”林迁缓缓道:“我自是信阁老不会害我,我只是不信阁老不会害他。”

张居正脸色一动,看定了他,却不说话;林迁只瞥他一眼便垂下目光,又斟满酒杯,道:“不怕坦言相告,林某人留下,

不但是为了给那人一个交代,也是相求阁老,勿要赶尽杀绝。”他极低促地一笑,道:“无论他到何地步,我是必会留在

他身边的……林某自知人微命轻,并不敢妄求徐阁老投鼠忌器,但阁老谋略林某年来也知晓涉及不少,若泄露出去,对阁

老怕也无益处。因此彼此各退一步,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说着站起身,微一踉跄,才立稳身子拱手道:“林某愚痴,拜望江陵成全。”

张居正忙扶住他,默然盯着他移时,方轻轻问道:“逸仙,你告与我,莫非你对他——真已动情?”

这原是极不该问的话。林迁入景王府本是他们苦心安排,他与景王的私情爱欲,虽不是布局关键,但却也在谋略当中。甚

或正因了这“情”,一步步棋才走得分外完满顺利。但如是以情算计蛊惑,毕竟有悖道义;因此不免一壁默许并安享由此

带来的好处,一壁却要视而无睹,既保全自己体面,也不伤林迁尊严。直到此刻他方觉,林迁就中所抛却牺牲的,大概远

不止男儿尊严,而必是更要紧,更沉痛的所在。

他问得极小心,却没想林迁只是眼神一黯,便爽然道:“是,我对他真动了情,我须得认——见笑了。”

他转身拈起酒盏一口饮尽,双目空望地下,凄凉笑道:“却教我怎能不动情?他虽对别人千般狠毒薄悻,对我可没一分半

分的不好……我非草木,难道不该动情?”

——纵这缘不是善始。纵这情起自违心。可怎当得他把千般柔情挚义使尽,到底紧紧缚住了这颗心,百转千回,无计挣脱

张居正沉默不语。林迁又是一杯饮尽,却喝得太急,微微呛咳了两声;他使袖拭去唇边酒迹,继续道:“我之身世,江陵

想也清楚。我母出身风尘,本该绝情,却一生情困我父,至死不悟。我少年便游走江湖,看尽了世间情孽爱欲;当年轻薄

,也未少露水之欢,都是过往既忘——于‘情’之一味,林迁从来不敢信,也不愿尝。”

他忽而自失一笑,眼中浮起一层迷离神色,似是温情,又似是凄苦:“可我偏就惹了他!他曾道是我坏了他,难道他没坏

了我?我原是一生也不愿钟情,却偏全着落到我不得不害的人身上……他初时要我,我不肯给,推脱什么‘男儿不为妾妇

事’‘贱不事贵’,其实两人已那般相好,还有何不甘愿为他受落?我实是怕的……我怕色授魂与,这情更深一分,更怕

身心俱与,欺他伤他更重一分……我们迟早是没个好了局的!怎敢放纵这情份渐长?不是给自己一寸寸挖坟?”

可是此心不由己。毕竟还是一步步相爱,一日日情深;最终却还要一次次背叛,一分分弃绝。于是昨日柔情蜜意越深,今

时悔痛情恨越重。情似火热,事比冰冷,人生大恨,无甚于此。

断送一生痴诚,只消几回负悻?

林迁想自己大约是真醉了。如此深埋心底,隐秘乃至羞耻的情衷,居然剖白无遗,絮絮说给了张居正——或者也只有说与

他罢?自己实在独自压抑太久,背负太久了;而这些隐情,却又永远无法说与那人听:情义既已两抛,再空谈这负疚与挣

扎有何用?若以为两句轻飘辩辞,便能弥补背叛带来的伤害,也未免将彼此情分看得太薄太轻贱!因此纵使恩断情绝,纵

使心碎神伤,自己也绝不会向他吐露心声。更何况待说与他听之时,岂非是将对方再伤一次?

张居正听他话语越伤,情态却越狂,听得“没个好了局的”一句,不觉想到瑾菡身上,心头泛上凉凉酸楚,却也只是恍惚

了一晌;因见林迁又是一杯饮下,忙伸手拦道:“逸仙!你真醉了……李先生道你不能多喝酒,你忘了?”

林迁苦笑道:“我怎么会忘?忌酒忌情忌欲……这三戒我哪一样守得住?又何必去守?林迁一生不过钟情此一人,可也只

负了此一人——既连最不忍作践的都作践了,这命还有什么好惜的!”

他挡开张居正的手,索性连坛举起,凑到唇边大口吞饮;张居正情急,一挥手将酒坛打落,低喝道:“荒唐!你是真要自

戕不成!男儿丈夫,莫非心里就剩个情?你置忠孝节义何地——逸仙,何致如此?”

“忠孝节义——亏张大人竟和我这般人说,忠孝节义!”林迁指了他失声笑道:“林某人本不是张大人般的朝堂栋梁,有

大忠大义可持,有大事大志可谋;所谓遗世之徒,失家之子,无处尽忠,也无人可孝……事他已然失节,叛他却是不义—

—江陵倒请指教,我今日还能以何安身立命?”

他蓦地转脸望定了他,幽寒眸子虽染了分迷蒙醉意,仍自未掩住天然的清亮澄澈,正如浮云阴翳缝隙见透出的月辉星芒,

越觉闪烁粲然,乃至咄咄逼人:“因此他若身败,我无论身在何处,必然相陪。江陵方才也道林某若死不得其所,徐阁老

未免落得不义之名;林某觍颜斗胆,便请张大人看在‘忠孝节义’这四字上,容我回去他那里,自讨下场罢。”

张居正竟自无语:纵观林迁一生,天伦缘断,功业份绝,亲友情悭。原是永世也不肯生情,也无处用情的人,一旦生意动

心,必然痴绝;可偏注定要他亲手将那人舍弃背叛,又是何其苦毒?此生已如此空寂冷清,唯一最温存可贵者,无非那人

而已;除此便再无其他情悰能寄托,亦无其他人事可移情——因此于他人而言可轻易予夺遗忘、乃至利用背叛的情爱,对

他而言,却是此生最决绝之付出,最惨烈之背弃,也是最苦痛之丧失。

甚或说,林迁抛弃的,也是为他们利用的,远不止他的尊严,信义或情爱,而是他此生之于世间温情的全部寄托,是他安

身立命的根本。

因此,为他钟情又背叛的那人,可说不幸又幸运;而邀挟他如此的己方,实是可恨又可鄙。

他无声地叹口气,重回到他对面坐下,道:“好,我亦不强你,你回他那里去罢。阁老那里我会周旋。”略顿了顿,低叹

一声道:“其实我也不愿涉及景王,那必将震动朝堂,引起大争;甚或圣上会为了庇护爱子,再次放过严党也未必。但事

到今日,布局自赖高位,裁断唯看天意,都不是你我能左右。但我应你,倘有……倘有万一之可能,我必全力斡旋,不教

玉石俱焚。”

林迁定定看他一眼,低声道:“多谢张大人。”张居正苦笑道:“莫道甚谢,我亦不知这是帮你,或是害你。可我知,即

便他得知后真对你……你也是心甘情愿的。”林迁轻笑一声,道:“是,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张居正道:“人生百种,各有为难;若能得心甘情愿做一场,亦是人生一大快事。”他转眼看看地上跌落的酒坛,笑道:

“可惜恁般好酒,便糟蹋了——不然真该与逸仙共浮一大白。”林迁道:“若得后会有期,必然把酒畅欢。”说着踉跄站

起,一揖道:“江陵兄,当日救命之恩,今日成全高义,林迁亦不知今生可还有机会报偿,只得现下先拜谢了。此外请转

告徐阁老,林迁当做的都已做,夙诺已了,后会无期。”

说罢便转身往门边走去。张居正忍不住又唤他一声:“逸仙!”

林迁扶门回首,却见张居正已肃然起身,正向自己拱手为礼:“其实,是张某人当谢逸仙。”他眉间笑意极是苦涩,却又

隐约藏着分深沉的温存,仿佛是一片艳阳下飘起簌簌冰雪:“若是景王能保得,她……她自然也能无恙。”

38.便教缘尽此生休(中)

林迁是巳时初出的府,归来时已近未时末刻。不知可是真应了李时珍“三忌”谶语,此时胸口酒意反涌,心头积郁难散,

待一路踉跄回来,只觉心悸目眩,冷汗淋漓,好容易捱到水云阁,甫进院门便一个没踏实,几乎跌落当场,幸好被人堪堪

扶住,却正是景王的内侍司砚:“林先生,王爷候您多时了。”

林迁不觉怔了:今日正是重阳,早算准景王该要入宫,怎会过来这里?莫非是已然……他凄冷笑了笑,便推开司砚,恍然

走到门口撩起竹帘,果见景王着了绛红的亲王皮弁服,却是面带寒霜,横眉冷眼,正坐在案前晙着自己。

林迁只道了句:“果然都瞒不过你……”便顿觉胸口僵痹,一口气几近续不起,忙强撑着几步走到榻前撂倒身子,合上眼

睛急促喘息。一片昏天黑地里,只听得他亦起身走近榻旁,想是愤恨过甚的缘故,呼吸亦是恁般粗重,直教自己心跳也跟

着滞重起来。林迁不由心里苦笑:“这冤家……终是索命来了。”

景王站在榻旁,居高临下瞧着林迁,只见他衣发散乱,呼吸急乱,苍白脸颊上犹透醉意迷离,一时只恨不得将人生生掐死

。这般冷冷瞧了移时,才寒湛湛道:“林迁,想必你是真不愿活了。”

林迁微微睁开眼,对着他轻笑一霎,道:“是……不愿活了。”景王怒道:“还敢这么说!明知自己不能纵酒——我等你

半日,你就给我看这出象生儿!”

近来他忙于为严世蕃开脱,竟一连数日没看觑林迁,今日心血来潮,见离入宫时辰尚早,便兴冲冲过来找他,谁知只扑了

个空屋;心头火被勾上来,越发觉得不瞧他眼总不安生,便教人取来冠服在此处换了,索性等个到底。孰知直到这时分才

见他悠悠回来,又是这副形容,满腔缠绵情思顿时全化了恶气邪火,只任性使狠道:“林迁,你便不要这条命,也容不得

自己做贱,我亲手弄死你,也算少了心事!”

原来他仍还不知。林迁暗叹一声,顿觉心头虚空地发苦:原来仍是要继续违心欺瞒下去。仍不知在哪日某个未知时刻,便

要直面不能逃避的痛苦决裂。

然而毕竟不会远了。此际情好已滴如沙漏,届时便连他这般暴烈的爱惜,亦将成辛酸追忆。

一时竟不知是该盼他早些知道,好利落结束此时违心挣扎;还是该盼他迟些知道,以延续片刻的脉脉温情。

林迁凝望着他,低笑道:“若是你亲自下手,倒是我好下场了。”景王只道他仍说的醉话,更增三分气恼,脱口怒斥道:

“混账!再敢说这话就滚,我没兴致看你这做作!”

说罢转身便要走,只想晚间回来待他酒醒再计较;谁知林迁蓦地扯住他手,低声道:“阿圳……此番真想教我走了?”

这一句低回如叹,景王心头一动,回眼看去,见他眉间犹醉意弥散,但一双眼瞳业已清亮如星子,似依恋又似辛凉地望着

自己,心头恶气不觉也消了几分,便转身在榻旁坐下,放缓声气道:“若想教你走,还能枯等这半日?不知我近来心里烦

?就不能安生在府里待着。莫忘了王翠翘那番事体——我方才险些要教锦衣卫去街上搜人了。”

林迁喃喃道:“是,是我错了,对你不住。”景王不由笑道:“列祖列宗显圣!真难得听你亲口认句错儿。”说着一手扯

散锦被给他盖上,俯首在耳畔低语:“既知错了,便好好歇着罢,养足精神等我晚间回来……”他手在被下缓缓抚过他胸

口腰腹,一路滑到腿间停下,轻轻掐了一把,“……再与我好好认错儿……”

说罢便起身要走,孰知林迁竟蓦地扑上来,合臂搂着他腰背,叫了声:“阿圳!”景王怔了怔,顿觉他紧贴在自己背后的

肩膀也微微打着颤,因疑道:“你究竟是怎的了?有甚事?”林迁只微微摇头,道:“你莫走……再留一刻。”景王轻笑

拍拍他手臂,道:“放开些儿,都勒得我出不得气了——卿也患得患失?”

林迁闻言便放脱了手,只看着他不说话,半晌才轻声道:“不患得,唯患失。”暗地里握紧了他的手,忽而问:“阿圳,

若是哪日你我……你我不这般了,你会如何?”景王笑问道:“不这般了,还会哪般?忘了那日自己的话了?这一世要好

好相待。”他含笑伸手一勾他下颌,半真半戏道:“‘谪仙’莫非怕色衰爱弛?莫怕,便是往后你老了,面目全非,发白

齿落,我也比会好好儿待你。”

林迁惨淡一笑:“好,但愿你我能到发白齿落的那日。”景王见他笑得古怪,隐隐觉出分不安,便俯身凑近他脸,柔声问

:“究竟是怎的了?……你从来不是这般。”犹豫了下,又道:“是不是近来觉得身子不好?——可是我近来要你太多了

?我往后收敛些儿。或者我去教李时珍来……”林迁摇头微笑道:“不相干。只是现下太好了,我……患失。”景王温声

道:“莫多想了,我许你,必定一直这般好下去。”

他俯首下去,轻轻吻住了他;唇齿交融间残存的酒意弥散,那辛烈滋味和了口中温热,竟分外沉绵酸涩,仿佛是舐尝眼底

苦泪,教人迷醉间心柔如水。这般缠绵厮磨良久,方恋恋分开,景王抬起身子凝望他须臾,又蓦地低头在他唇间咬了下,

方放手低笑道:“卿真太会撩惹人!再这般我便走不得了……有话等我晚间回来再说。”

待走到门口,他却又回过头,瞧着也正望着自己的榻上人,微笑道:“林迁,你且放心,你我怕是‘正撞见五百年前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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