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下+番外——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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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陵未筑,徐阁老与众揆相商议票拟,将景王爷灵柩运回京师安葬,此外——废其封国。”嘉靖帝豁然将身侧玉枕摔落

地上,登时冰屑琼脂四溅:“现在就去修筑王陵!无子,无子……去找晋王、秦王、周王,去找他们过继!”他从榻上探

下半个身子,恶狠狠逼视着陈洪,狞声道:“他们想废了永泰封国?去告诉徐阶,朕还没死呢——朕还是大明天子!”

一侧服侍着的黄锦慌忙上前扶住嘉靖帝,一壁抚摩他胸口,一壁拖着哭音连声道:“主子爷息怒!莫气坏龙体……”陈洪

却仍一动不动跪在原地,双眼望地,寡淡道:“回主子爷,现下修筑王陵,过继子嗣怕是来不及了。景王爷患的是无名恶

疮,薨前已遍体溃裂,面目全非……”嘉靖帝直着身子,一只手指定陈洪,喉中“咯咯”作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黄

锦忙将他重又按落躺好,转身对着陈洪顿足气苦道:“陈公公……你定要这般来气主子爷么?!”

嘉靖帝僵然躺在榻上,腔子里一口气炽如火烧,曾经握持乾坤,玩弄众臣的那双手却冷似枯木,再无力挪动分毫。唯有心

底思绪还是自己的,昏昏然间,忽念起自他加冠后出宫建府,十余年间父子不过见了匆匆数面,自己对他成年的印象一向

生疏漠远。心里记得牢固的那个永泰,始终是个东宫少年,骑了白玉骢马,神采飞扬驰在暮春芳草地上。

原来他就这般驰将出去,永不回归,再不会教自己好生看上一眼。

他缓缓转过头往地上看觑。那折奏疏还散落榻前,昏黄烛火照在惨白纸页上,正映见那一句“幽明隔绝骨肉亲”。

他阖上眼,长长吐出口气:“准徐阶所请。废景王封国,灵柩回京——归葬西山。”

北去禁城三十余里,西山余脉下,坐落着皇室寺院碧云寺。嘉靖御极四十五年,重道抑佛,碧云寺香火久已冷落,然寺后

山麓上的一片平坦腹地,却成为遭贬获罪的妃嫔宗女墓所。脉脉夕阳下,一抔抔无名坟土上秋草凄凄,谁可曾想其间深埋

的碧血白骨,当年莫不是花颜云鬓,恩隆宠深?

当年把机关算计,心思使碎,求的无非是荣华与显名;孰知到头来黄土一捧,把性命虚名都埋没,只殉了晨钟暮鼓,松涛

风声。曾经得势的,失意的,衔恨的,甘心的,都做了一处下场,再也分不清成败恩怨,谁是谁非。

任谁也分不清,辨认不出。因此他才在风里怅然空立了半日,却怎么也分辨不出,哪座坟土才是她的魂归之处。

天上人间心愿违。胡宗宪的尸骨业已运回故里,起墓造茔,与夫人同穴而眠;她却独自留在这里,隔了万水千山无处相望

。那点心愿委实太痴,便是帝王也不能逾制悖理去成全,却还是尽了为父的最后一点慈心,将她悄然安葬在曹端妃的埋骨

处。虽无他的陪伴,却还有母亲照拂,想她在泉下也能有所安慰,不会太过凄苦孤单罢?

或者她一生,都不曾真正得偿心愿,安乐圆满过。幼失亲慈,痴心错爱,又因了自己而卷入那场明争暗斗,最终误了一生

。朱载圳望着满目荒坟,心里只一遍遍对她说:小妹,小妹,若是一切从头,多想你未生于皇家,从不遇见他,也无有我

这般兄长,只做个寻常良家女,安稳满足地嫁人生子,过完一生?

暮色渐昏,西风凄冷。坟草间秋虫低吟,眼望处心痛无声。

站在一旁的林迁默默走近来,低声道:“走罢……天亮前是必须要到渡口上船的。”

他微一点头,又往坟茔处看了一眼,便转身同林迁顺着石阶出山。寻到树下栓马处,才解缰上马行出几步,忽然间一阵沉

重悲凉的钟声自寺中轰轰传来,声振寰宇,良久不息,直惊得远处林中一片昏鸦扑朔而起。钟声轰鸣里,林迁见他蓦然勒

住马头,怔然回头望着禁城方向,疑道:“怎么了?”

朱载圳默了半晌,方低声道:“是丧钟——怕是我父皇,驾崩了。”他回转脸对这林迁惨然一笑,又道,“我如今和你一

样……在这世上,再没一个亲人了。”

暮色惨淡,只见他眉头唇角都微微颤着,眼底郁沉沉一片哀伤,却不见半点泪光;林迁握住他持缰的手,紧紧地攥着,不

知过了多久,忽而道:“可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从今后你便只和我一起,什么也不须理’?”

竟是一语成谶。

这缘不是善始,也不得善休:历经生死患难。捱过纷争算计。抛却是非恩怨。不惜众叛亲离。拱手江山,倾尽天下。才换

来这倾心以对,温柔相守。人生走到这步已是孤径绝路,眼前人,此间情,已成今生唯一痴守,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一

无所恋。

从此,天地万物,红尘百态,与我已无关碍;我之余生,唯有与你好好相待。

天清云阔,寒江如玉。飒飒秋风挟着一叶扁舟顺流直下,拂得船头二人衣袂飞逸。两岸丹枫流火,山岚迷蒙,却皆是一掠

而过;水曲流转,风疾舟轻,悠然驰向迂深远方,漠漠溶入了苍茫天地。

那是别人的江山。是万民的家国。亦是他们相携归去的天涯。

——正文完——

番外:岁岁年年对君子

以往朱载圳在京时,每逢除夕,都要按宫廷礼制,率阖府人口守岁祭祖,元旦日宫中又要举行朝会,在京王侯和文武百官

皆要依制朝贺君父,兼之宗室官场各类应酬,一个新年过下来,委实不胜其烦;后来他之国德安,府中人丁寥落,兼之心

情冷清,索性一应礼仪都免,每逢过年无非是与林迁相对守岁,看几眼风雪,饮两盏枯酒。现如今两人隐居扬州,岁月渐

长,百无聊赖,眼见又是一年岁末,他倒难得起了好事兴头,才入腊月便对林迁道:“真该好好过个年了——我还不知你

们南省人怎么过年呢。”

林迁道:“也没什么不同,无非都是守岁、接神、祭祖,你素来又最不耐烦这些,不是常道这都是自家闲折腾?”朱载圳

含笑道:“往常和别人敷衍自然是闲折腾,可现下只你我两人,自然是不同的。”

自然是不同的——经尽艰辛磨难,抛却喧嚣繁华,才终换得两人相守相对;此后虽天长地久,却都要一日日倍加珍惜,一

时一节,每时每刻,再不能有丝毫的敷衍马虎。

于是便当真仔细筹备起来,嘱咐帮佣仆妇们洒扫,挂柏枝、做年糕、备春盘,备好一应繁杂事务。唯有南省人过年惯饮椒

柏酒,朱载圳之前从未见过,未免大起兴味,必要缠着林迁亲手来做:“若有一毫沾了别个的手,我断不喝的!”林迁好

笑又好气道:“你最会给我找麻烦!女人家的事,我也没做过;倒是你这张口伸手的贵人脾性,几时能改?”朱载圳一看

四下无人,便欺近身合臂抱了他,低笑道:“有你在,这脾性怕一辈子也改不了——谁教你惯会让着我?”

那笑意既温存又无赖,竟如个得巧卖乖的恶劣孩子,教人如何忍心拒绝?林迁也只能苦笑一声,转便向厨娘讨教椒柏酒的

制法,真个一丝一毫亲手做来。但当把那川椒柏叶细细碾碎,注入清冽酒浆,兑出一股辛烈醇厚的香气萦绕鼻端,透入肺

腑,恍惚竟觉得是在亲手酿造以后的漫漫相守岁月,涓滴毫厘,都是如此醇酣浓郁,悠长静好。

加入椒柏之后,便以荷叶黄泥封存,七日后再开启,辛醇酒香透瓮而出,迎来的正是除夕之夜。

窗外已是爆竹连天,漫空的粲然烟花映了檐前一片辉煌灯笼,只衬得案前那几根烛火红得恍惚。林迁拿了年糕、春盘和椒

柏酒进得屋里,朱载圳正在案旁写春联,见他进来便道:“回来得正好,快过来。”

案上已摊了一片槛联,无非“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日丽春常驻,人和福永留”之类;他眼前却正搁着一张一尺

见方的洒金红纸,拈起支狼毫提斗,一壁拉起林迁的手:“该写‘福’字了。”

林迁笑道:“你写罢,我的字可贴不到门上去。”他惯写行楷,固然潇洒飘忽,却到底不够迎合眼下这雍容酣畅的时景;

朱载圳却道:“你和我一起写。”说着把他环在身前,将提斗塞在在他手里,又合掌握住,与他携手在那纸上慢慢写下一

个斗大的“福”:“这‘福’字本是‘衣、食、田、人、寿’五宝皆全……这其中若无有你,还成什么‘福’?”

林迁回眼瞥他一霎,晒道:“惯来会说话。”朱载圳含笑道:“我这点好处你早便知道——‘拈句舌尖轻俏词,赌个耳边

牙疼誓’。”林迁一怔,忆起前情,不由失笑道:“果然是……真亏你还记得!”朱载圳放下了笔,合臂抱紧了他,贴在

耳边轻声道:“怎的不记得?就算将来喝下孟婆汤,把前世今生都忘尽,可你对我说的每句话,使的每个眼色,我都还会

牢牢记得。”

这一生颠沛流离,到如今抽身退步,殿堂荣华,刀丛险恶,沙场铁血……一应得意失意、是非风波都慢慢忘却,淡远成了

前世的一张水墨烟波;唯有和眼前这人经历的所有过往,无论甜蜜苦涩,喜怒悲辛,都历历在目,反一天比一天更深刻隽

永,成了心头永世抹不去的凿印。

林迁只低声唤了句:“阿圳……大年夜莫说这样的话。”他只是一笑,便低头在他口唇吻落,和着案头扑朔迷醉的烛火,

交换了一个轻缓绵长的吻;直待林迁呼吸渐急,他才恋恋不舍地防脱了手,又凝目看了他半晌,提笔在空纸上写下一联—

“岁岁年年相守日,朝朝暮暮久长时。”

林迁看了笑道:“这话如何能贴出来?”朱载圳瞧着他坏笑道:“谁教你贴到门上?贴到床头是正经!”林迁只笑骂了句

“龌龊”,他却眼看着这一联,似是感慨道:“这话有什么不好?岁岁年年……你算一算,过了今夜,已是第十年了。”

可不是第十年?自嘉靖四十年正月的那个雪夜相遇,一年相爱又仳离,五年在封国相依为命,又三年他守过父孝,到今夜

才写下来两人间第一个“福”字。九九归一,总算修到了正果。

林迁喃喃道:“真是第十年了!”转眼一看他,烛火摇红下,那张熟悉脸孔已不知觉间敛去青年人的锐利锋芒,轮廓渐渐

沉淀成熟——到底是三十四岁的人了。而自己,竟已年近不惑。

如是想着,便自失一笑道:“呵,还真是‘流光容易把人抛’!”朱载圳复又抱紧他,低低道:“……我瞧你根本没变,

和当年初见时一个样儿。”林迁苦笑道:“哪儿还能一样?是真要老了……你看治平家小囡儿都要满周岁了。”

两年前,林治平年及弱冠,朱载圳便为他聘下一家小户女儿,待两人完婚后,便教二人回了宝应安宜老家:“教你回乡承

继家族香火,是你姐姐遗愿,你们只管回去,买屋置田,好好度日罢——长待在我身边,并没有什么好处。”林治平依然

不舍,林迁便笑道:“他教你去你便去,安宜相去也不远,想回来看看也容易。如今也是一家丈夫了,如何还做小儿女态

!”林治平这才恋恋地去了,转得一年,又携妻回来探望,却是带回来个初生的小女儿,要请朱载圳给取个名字,后者只

是一笑:“儿女姓名该是族中亲长所赐,我岂能越俎代庖?”

或许因为他和林治平年纪相差不大,他其实从未将其当做晚辈看待;林迁却未免对其格外爱护,朱载圳私下便和他笑道:

“果然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干脆哪日教他认了你做义父罢?”林迁当时只是愕然:真到了这等年纪么?可现下想来,

难免自失:可不是到了这等年纪!

原来就在这一日日的相守,岁月匆匆而过,青春容颜偷换,唯留下眼前人心意未改,依然持手含笑相看。

林迁忽而道:“但治平那般死心眼儿,你若不依他,好好的女孩儿,难道就一直唤做‘小囡儿’,将来可怎么换贴出阁?

”朱载圳一笑:“还真要我取?我可从没给谁取过名字。”略一沉思,便提笔又写落两个字:“福宁。”林迁不觉失笑:

“你就真没取过名字罢,也不须这么浅白!——女儿家怎好叫什么‘阿福’?人家巴巴儿等了快一年,你就拿这样的俗字

敷衍?”朱载圳望着他道:“我却觉得这两个字最好——寻常人家过日,有什么比‘福宁’二字更要紧的?”

这话听来虽淡,却似带些伤感;林迁略一怔,却见他转身自书架上取下黑漆匣子,就中掏出一个红锦小包递给林迁:“年

后他们若过来,就把这个给那小囡儿。”林迁展开一看,里头是个婴儿拳头大的羊脂玉锁,一面精细雕着凤衔缠枝莲,一

面却隽了四个梅花篆字:“福寿宁安”。他心头微一动,便听见朱载圳低声道:“是,这便是瑾菡生下来时,君父赐的长

命锁——她的名字与封号,都刻在上面了。”

林迁只轻声道:“阿圳……”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慰;他却淡淡笑了笑,拿起那枚玉锁看了看,低叹道:“瑾菡这名字多

好听?芙蓉似玉。可惜夏花不耐苦寒,到底不能多福多寿,一生安宁。”略微默了默,又道:“那日我只觉得,那孩子…

…她那般笑着看我,很像瑾菡小时的神气。”

大概也无非自作多情罢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招魂无术,逝去的骨肉亲人到底再不能相见,于是只能寄托在一个初生孩

子身上,相信这世间真有的转生轮回。

可是他这番伤感,却触上林迁别一番心思来,他默默接过那枚玉锁,停了半晌,低问道:“阿圳……你可曾想过,再要个

孩子?”朱载圳怔了怔,笑道:“我便想又有什么用?你能给我生?——跟了我这些年才想起来要生,不嫌太晚?”林迁

道:“别胡说!——和你说正经话。你要是真想,也不是没办法……我也不在意。”朱载圳明白他的意思,只摇头道:“

你也别胡说。那种事情,一生做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再害人了。”

说罢将他搂进怀中,紧紧抱着,低声道:“大概我真是天生的福薄厄满,亲缘上份浅,父母、瑾菡、隽呈,还有夙敏、何

氏、那两个孩子……都一个个先离我去了,当年连你也险些……我还再敢贪心么?我如今有你就够了,就心满意足了。”

林迁半晌无语,最终也伸臂牢牢抱着他:“……我有你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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