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在自己面前很是拘谨的男人,就算听到了“好可爱”,也会紧张得满脸通红吧。
20
他们在路上慢慢地走,走到了第一个岔路口的时候,严樊旬从口袋中拿出两颗橙色的糖来。
“给你。”他把糖放进左贤的手心。
“一人一颗吧。”左贤还了一颗橙色的糖给严樊旬,虽然他知道严樊旬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味道的糖。
严樊旬看着手心中橙色的糖,说了一句“谢谢”,剥开糖放进嘴里。
在这个过程中,左贤一直看着严樊旬。
等到和严樊旬的视线对上,左贤才知道自己一直在看着严樊旬,就像吃饭的时候严樊旬一直看着他那样。
左贤试图移开视线,在那之前,严樊旬笑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谢谢”。
是对方在请自己吃糖,但却是他在说谢谢。
雪还是在下,前面的街道上已经是一片白色,变得比以往的晚上明亮很多,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黑色的夜
空和渐渐多起来的积雪,让左贤想起了西方童话故事中的场景。
再往前走,就是严樊旬的家了,他渐渐放慢了步子,说:“我快到了。”
左贤把冻僵的手放进口袋,装作不经意地回答:“我送你回去,正好顺路。”
严樊旬没有回答。他抬起头,看着下雪的天空,停下了脚步,左贤也学着他的样子仰起头看着那不断飘雪的天空。
仿佛置身于一个奇异的瓶子当中那般,雪从看不见的瓶口处垂直地落下,罩住了瓶子低下的自己。
落在脸颊和额头上的冰凉似乎变得更多了——雪下得越来越大。
左贤看着路灯下清晰的雪花,突然发觉马上就要过年了,他也突然记起自己已经成年了接近十年。而在这些日子当中,严
樊旬也和自己一起长大了。
虽然没有见面,但在不同的地方努力成长着,并慢慢地、慢慢地长成了今天的样子。这之中诞生了太多的不同,也保留着
太多的相同。至少不管怎么成长,那个人和自己一样大,和自己差不多高,和自己用一种方式拿筷子。
左贤看着严樊旬的侧脸,而严樊旬正仰起头安静地望向那些雪花。就像是很多年前那样,他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那些下落
的白色,而自己则看着他的脸。
“走吧。”左贤走过去。
严樊旬点了一下头,和左贤一起往前走去。
路走到了头,进了一条小巷子蒳弯八绕,到了严樊旬的家。严樊旬说了声“等一下”,转身跑进去,没过一会儿,拿着伞
出来递给左贤。
“我送你往外走。”严樊旬说。他打了另外一把伞,走在左贤的身边。
雪花细细簌簌地落在伞上,发出细微的声音。
雪中的道路很是明亮,不用路灯也看得清楚。周围的墙壁在地上的积雪的映衬下,也显得比平时干净很多。
“左贤。”严樊旬叫了他一声。
左贤转过头,举高了伞,看着那边伞下的人。
“还给你。”严樊旬把围巾小心地取了下来,递给左贤。
左贤接过那还有着热度的围巾,紧紧地握住,手指的冰冷被围巾的暖取代掉了一些。
“你快点回去吧。”左贤说。
“我送你往前走。”严樊旬回答。
“今天太冷了,回去吧。”左贤又说了一遍。
严樊旬有些为难地看着左贤,左贤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说:“快回去,今天雪很大,等你再回去路就不好走了。”
“我的鞋子能在雪天走。”严樊旬说,“我送你往前走。”
左贤把手上的围巾还给严樊旬,说:“那就一起走吧。”
他走过去帮严樊旬带上围巾,再帮严樊旬整理好,问:“我们还是差不多高吗?”
严樊旬用手掌平移过去比划了一下,说:“大概还是一样。”
“我以为我能长得比你高的。”左贤说。
“我的腿如果没问题,一定比你高。”严樊旬似乎不服气。
前面的巷道变得狭窄,左贤收了雨伞,和严樊旬撑了一把伞往前走。他见严樊旬拿着伞的手冻得通红,便把他的伞接过来
,说:“不要让手指冻到。”
“不要紧。”严樊旬想把伞拿回去。
“我也算是个当医生的。”左贤说。
严樊旬不再辩解,他安静地和左贤一起走在伞下,像过去的每一个冬天一样。
在因为积雪而变得亮堂的夜里,路灯似乎没有什么作用。
地面的积雪变得多起来,踩上去的声音也发生了改变。
黑色的天空中飘舞而下的雪花静静地下落,停在伞面和左贤的肩膀上。
走到离家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左贤停下了脚步。
“送到这里吧。”
严樊旬站在那里,看着左贤。
左贤把伞还给他,自己打开了另外一把伞。
两个人隔着伞的距离站着,在雪夜中,对方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再见。”左贤笑了一下。
“再见。”严樊旬回答。
到了别之后,两人便转了身。
仿佛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消失了一般,他们打着两把相似的伞往巷子的不同方向走去,上空飘下来的雪花落在伞面上。
左贤转过身,看向那把伞下的严樊旬。
严樊旬打着伞,独自一人走在狭窄的巷道间。在这之前的十年,他都是这样一个人行走着的。
因为鼻腔有点发酸,左贤按了一下眼角,转过身,往家的方向走。
“晚安。”他掏出手机,发了短信给严樊旬。
那边的严樊旬停下脚步,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看到了左贤的短信。
他转过身,望向那边的左贤,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直到左贤消失在视线中很久,他才拿出手机,用早已经冻得僵硬的手发了一样的短信给左贤。
“晚安。”
21
与以往一样,年夜饭吃得很早。周围到处都是鞭炮的声音,它们本来是为了吓走年兽的防卫形式,现在却成为了表达情绪
的宣泄以及习惯。
吃完饭大人们在一起打牌,左贤则被安排着陪几个堂妹们玩。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要聊的话题很多,左贤连听都听不懂更
不要说参与到她们当中。他拿了一本书,坐在旁边看,没过一会儿,就被年纪最大的堂妹以不要打扰她们聊天的理由赶了
出去。
左贤穿上外套走出门,寒冷马上就把他包围了,化雪的寒冷比下雪来得更加厉害。他戴上手套,拉好深色的帽子。
围巾前天落在严樊旬那里了,走的时候已经发现,但左贤没有提醒严樊旬。因为要拿回围巾的话,还可以和严樊旬见上一
面。
走在街道上,放眼望去,各处都有鞭炮放完之后的痕迹,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响声。响声重叠着,在天空中产生了似乎有
些遥远的巨大回响。
巷道的角落里,没有烧完的纸钱发出橙色的光,风一吹起,光变得更加鲜艳。或许这其中有一些生前没有被好好对待的人
,但他们死后以这种没有多少意义的方式得到了所谓的尊重和爱。
早已关了门的店家的门口,烧着高香。有的刚刚开始烧,上面还燃着火苗;有的则已经烧了一半,歪歪倒倒立在那里。
为了来年生意兴隆,几乎每个店子门口都放着这样的高香,为不知道在哪里的未来祈祷着。
左贤继续走着,就看到了铁路,他穿过铁路,视野变得开阔。面前的道路笔直地延长到远方,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车辆飞
驰而过。
地上的积雪变成了冰,不小心就会滑倒。左贤一个人慢慢地走着,空中传来的鞭炮声音将他包围。
再往前的四岔路口总算有了人,左贤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晚上还在外面的人们,等到他的目光落到一个提着袋子的男人的身
上,他突然奔跑起来
“严樊旬!”
脚下的冰有些打滑,左贤保持着尽量快的速度跑着,仿佛害怕少了一秒严樊旬就会走掉一样。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站在那里等他。
“地上滑,你慢点。”
左贤跑到严樊旬的面前,被冻僵的身体似乎渐渐热了起来。
“我帮你拿一个袋子。”他伸手要去拿比较大的袋子。
“我拿得动。”严樊旬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吃完年夜饭,就出来了。”左贤说,“你呢”
严樊旬举了举手上的袋子,说:“我还没吃饭,今天有点累,午觉睡过头了,起来已经四五点了。”
左贤从他的手上拿过一个袋子,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给他:“这个给你。”
“你自己带,今天冷。”严樊旬不仅不接手套,还想拿回左贤拿过去的袋子。
“一人一只吧。”左贤知道无法说服严樊旬,给了严樊旬一只手套,自己留了另一只。
“今天三十,你不回家?”严樊旬问。
“吃完饭他们个忙个的,没我什么事。”左贤回答,“我陪你回去吃饭吧。”
严樊旬笑了,说:“我还没开始烧,没得吃。”
“慢慢来,我当吃夜宵。”左贤说。
两个人一人带着一只手套提着袋子往前走,鞭炮的声音太响,有时候连彼此说的话也听不清楚,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安
心。
他们慢慢地走到城市几乎无人的街道上,空气中充满了寒冷的烟味,雪在路边以看不见的速度变成了微薄的水汽。
鞭炮、高香,夹杂在一起,扭成了灰青色的烟雾,弥漫在两人周围。
回到严樊旬的家,左贤脱下帽子,去洗了手,就和严樊旬一起择起菜来。
应该是年夜饭,却像平时的晚饭一样地对待。
虽然知道他应该是一个人过年,但真正看到了还是觉得难过。
因为左贤来了,严樊旬把准备明天吃的蔬菜也拿了出来。所有的东西都很好烧,等到做完那四个菜,才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两人在饭桌前坐下,听着外面的鞭炮声,以同样的方式拿起筷子。
等蔬菜都快吃完了,饭才刚好。左贤晚上没有吃米饭,便也盛了一碗,他埋头吃着那不知道为什么尝起来很甜的饭粒。
桌上的菜已经没有多少了,严樊旬也和左贤一样吃着白饭,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把前天和你吃饭当做年夜饭,今天
没怎么买菜……”
左贤抬起头看严樊旬,严樊旬很快低下头。
左贤想起他们吃饭的场景:严樊旬不断地看着他,等到自己看向他,他又低下头。
如果今天晚上没有遇到这个人,他也许连条短信都不会发给自己,就这样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吃着所谓的年夜饭。
“有毛巾吗?”左贤问。
“在房间里,你去拿吧。”
左贤从厨房和卧室之间那勉强可以被称为客厅的地方站起来,走到了没有窗的卧室中。
他打开卧室的灯,一眼就看见上方的架子上挂着自己用过的褐色的毛巾。褐色毛巾的旁边,是上次严樊旬用来擦头发的他
自己的毛巾。
两条毛巾并排放在一起,就像住着两个人一样。
胸膛中不知何处涌出的欲泣冲动让左贤不由得移开目光,他把双手撑在桌上低下头。
桌上的相框安静地摆在那里,里面放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我买了点特产,你喜欢吃甜的。——左贤”
像是被什么重物用力地击中了胸膛,左贤在桌边蹲了下去,用手抱住头。
如果这样的东西也可以称为信念的话,那么想象中的未来应该单薄得连颜色也没有。
或者那个人根本没有想象过什么所谓的未来,而是竭力地利用过去的情感用力地活着。
头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左贤放下手,看着面前碰到他的纸盒子。
普通的纸盒子里放着颜色鲜艳的糖果,紫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唯独没有橙色。
“呜……”眼泪就这样从眼眶中无法抑制地滚落出来。左贤慌张地用袖子擦干那无法被擦干的眼泪,他关上灯快速地走出
房间,像老鼠一样钻进洗手间,关上门。
他在墙边蹲下来,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学生一般哭泣。
明明很多年没有哭过,明明就算哭泣也会不发出声音,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不断地呜咽着,连话也无法说出来。
“没事吧。”严樊旬有些焦急地问,他敲着门。
左贤全身颤抖着抽泣,怎么样都无法停止,他捂住嘴,眼泪流进手心里。
“左贤,你没事吧。”
窗外响起了更加强烈的鞭炮声,还有几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新的一年,会穿上新的衣服,交上新的朋友,成为大一岁的自己,和旧的朋友越走越远。
左贤不知道严樊旬是什么时候打开的门,等到他意识到那抚摸他的温暖手指,他像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面前的男人。
“啊啊……”
左贤放声哭泣,他听见那些压抑在胸膛中的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爱碎裂的声音。
“没关系,你哭吧。”
严樊旬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左贤把脸埋在严樊旬的胸前。
无法说出口的爱,就像是可乐里面的气泡,如果不摇晃,它就一直平静地呆在那里。
仿佛受伤的孩子遇到了可以救治自己的人一般,左贤没有任何抑制地啜泣。
哭泣的声音被鞭炮盖过去了,房间里也是呛人的味道。
“我爱你……”
啜泣到无法说话的时候,左贤用尽全力吐出了这三个字。
彼此紧紧相拥的窗户外面,新年在那里肆无忌惮地绽放。
——上篇·完——
番外:新年
大年三十的夜晚,正好是融雪的时候,不知不觉之间,雪开始慢慢消失了。
哭得实在累了,左贤就窝在严樊旬的手臂中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还是被严樊旬拥抱着,男人就像哄孩子入睡一样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所以刚刚醒来,左贤又在这种舒服的
轻拍中睡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抱住他的严樊旬也睡着了。
年三十的路上没有多少车,如果打不到车的话,要走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家,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只能留下来。
卧室里仅有一张床,而天气太冷,又不能打地铺。两人沉默地去洗漱,接着回到卧室,爬上那张狭窄的床。
卧室中虽然没有窗,但却依旧寒冷。
脱了衣服便感到冷浸入了皮肤当中,一点一点地降低内部的温度。赶紧躺下去之后,才发现这个狭窄的小床,对两个成年
的男人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无可避免地需要贴在一起,但这样也还是拥挤。
左贤贴着墙壁睡还好,但睡在外面的严樊旬却一直有掉下去的危险。最终两人无计可施地选择了拥抱。
门外传来了鞭炮声,已经离新年越来越近。
这一生只能过一百个不到的新年,和那些不常见面的人最多见一百次。
一直见面的人也许一年就可以见到百次,但不常见面的人也许一生也见不到百次。
左贤想到了自己在异地求学和工作的九年。这九年中,他走着自己懧为正确的道路,迈着并不大不小的步伐。九年里,他
不断地在想严樊旬在何处,但却因为恐惧和畏惧从来没有懧真地寻找过。
现在这个人就在眼前,却依旧没有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