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钉,也许以后一辈子都会是个瘸子。
左贤站在病房外面愣愣地看着冗长的走廊,采光不好的医院好似监狱之类的地方。左贤靠着墙蹲下来,看着对面白色的墙
壁,眼泪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流完了存在眼睛中的所有泪水,左贤站起来,他透过门上的窗户往里面看了一眼。
白色的病床里,严樊旬坐在床上,把脸埋在双手中哭泣,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掉在白色的床单上。
左贤的眼泪突然又跌落下来,他把口袋中剩下来的橙色糖果全部拨开,塞进口中,但甜味并没有驱散他内心的痛楚。
橙色的糖果,是左贤最不喜欢的一种,但他却一直对严樊旬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而这种欺骗,严樊旬到今天还信以
为真。
吃炒面的时候,左贤说,我不喜欢青菜,你吃掉吧;吃烧饭的时候,左贤说,我讨厌肉丝的味道,你快点吃掉吧。
每一天,左贤都说着类似的谎言,到了最后,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他只是知道严樊旬喜欢吃的,就
是他讨厌的。
而严樊旬则记下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安静地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喜欢的或者不喜欢的东西。包括自己曾经说过喜欢
的,天蓝色的包装盒和浅褐色的毛巾。
面前的蓝色盒子中,橙色的糖果挤在一起,它们如同石榴里晶莹的果实,彼此依赖。
左贤剥开一颗糖放进口中,但并不美味的、甚至让他感到奇怪的甜味充斥了口腔。
小时候觉得不好吃的味道,长大了还是觉得不好吃;小时候最好的朋友,长大了却可以变为路人。
味道的记忆比事实的记忆来得更加深厚,尝到这种久违的味道,就回想起当年的那些事。
当初的自己只是单纯地希望严樊旬可以过得更好,但这种期待却从来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
三个人当初在江边许下的梦想达成了吗?
至少严樊旬没有。
如此优秀的他,却依旧过着并不富裕的生活。这仿佛是神明对人类无法改变命运的最好诠释。
在小时候就有的差别中,彼此慢慢地长大了,就有了更大的差别。
爸爸妈妈一定想说:“早就讲要你别和严樊旬一起玩,现在他是个送快递的,跟你根本玩不到一起去。”
但是这种职业有什么关系呢,那个人依旧是严樊旬,依旧是那个自己深深爱着的人,依旧是那个努力地想做好却一次又一
次因为现实而摔倒的人。
自己并没有强到可以把他扶起来,小时候只能站在路边流泪,而长大之后,只能在这个遥远的城市,给严樊旬去个电话或
者短信,做一些对他没有任何帮助的事。
如此说来,爱是没有任何帮助的,但却无法放弃不去爱。
左贤沉默着吃着那些糖,他抬起头,望向窗外萧瑟的树木。
初中那个想当医生的梦想,早已经在初三搬家的时候变成了,希望能像小时候那样和严樊旬在一起。
而到了今天,那个梦想也依旧在这里。
18
秋季之后紧接着是寒冷的冬,X市的冬季因为有暖气并不难熬。左贤刚来到这里读大学的时候,呆在充满暖气的房间中,
干燥到鼻出血的地步。
与因干燥而发痒的皮肤相对的,是被汗湿透的、出门后让脚趾冰凉的袜子。不过这些在来X市的第一年就已经适应了,现
在在这个城市呆了这么多年,遇到家乡的冬季,反而不习惯。
与北方的冬季相比,南方的冬季才更加痛苦。屋内没有暖气,到处都是潮湿和阴冷,如果说北方的干冷是覆盖在皮肤上的
,那么南方的湿冷则是浸渍至身体当中。
从10月到1月,连续四个月的时间,左贤都在和严樊旬通过电话联系。虽然无法见面,但能够通电话,能够知道那个人的
现在的生活,已经是以前做梦都在幻想的事情了。
小时候左贤总是希望严樊旬能等到自己长大的那一天,可是到底成长到什么程度才算长大?如果有的人一辈子也无法保护
自己所爱的人,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从来没有成长过。
左贤走到厨房中,拉开冰箱,从冰箱角落的小盒子里取出剩下的几个橙色糖果中的一个,拨开糖纸放进口中。
11月的时候,他把严樊旬寄来的糖果耐心地数了一遍,找了个小盒子装,放在冰箱中,将它们当做计数的工具。他每天吃
掉一个,到了回家乡的那一天,会吃掉最后一个糖果。
室友江嫨昨天已经回家过年去了,他走时左贤送他去了机场。
江嫨提着不多的行李,嚼着大约早就没有味道了的口香糖,对左贤说:“祝你好运。”
“后会有期。”左贤笑了一下。
看着机场中以斜线方式升空的飞机,左贤想到了这些年也一直这样两地跑的自己。
孩子的时候就在课本上学习要孝敬父母,但实际上读书、出国、工作、结婚,每一样都是离父母越来越远的。在这个过程
中,付出的一方在始终付出,得到的一方在持续得到。前者以被后者喻为不能理解方式,而后者则加上自己的理解,懧定
前者的错误。等到后者自己有了孩子,这个情况便以另外的方式循环了。或者之所以说有了孩子才知道父母的辛苦,是因
为当站在付出者那一方,才能体会到伤害。
自己之前做的决定和现在做的决定哪一个是错误的,左贤很难判断。他只是迫切地盼望吃完最后一颗糖,见到严樊旬。
在少年的时候,严樊旬没有得到过别的孩子都有的爱,但他却依旧学会尊重别人,学会承受一切并不断努力、期待未来会
变得美好起来。
从某种方面来说,这是一种非常愚蠢的行为。
孩子的时候被教育努力是有结果的,但随着年纪的增长,这句话变得越来越没有道理。
左贤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严樊旬的样子,他发现口中的糖不知道什么时候融化了。他想去拿第二颗,但很快抑制了
自己的想法。
这几天,糖消失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
等到冰箱中只剩下一颗糖的时候,左贤早已收拾好了行李。
他拿着最后一颗糖,背着一个很大的旅行包走下楼。他在不远的路边打了车,上了车之后,坐在车子的左边看着外面林立
的高楼。
出租车的司机是个很喜欢说话的人,左贤没有说话的意思,司机却没有意识到这点一般地自说自话。
到了机场,领登机牌的时候,左贤打开破旧的钱包拿身份证,看到了那张照片第一次。
他看着被送上托运传送带的旅行包,觉得自己的行李少得有点不可思议。
左贤跟着春运的人流往前走,等到过完安检,把身份证放进去,他看到了那张照片第二次。
上了飞机,左贤吃了最后一颗橙色的糖,他拿出钱包,看着那张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照片。
隐秘的感情一旦在身体中待得太久,便因为习惯在那里而变得无法被外人看清,有的时候连自己也无法知道它到底在什么
位置,到底变成了怎样一种情感。
漫长的时间中,很多感情就是这样消失不见的。
大量新增的感情盖在过去的感情上面,让过去曾经的强烈的感情变得单薄而无力。这也许就是人变得越来越不知道恋旧的
原因。但对自己而言,从来没有往那个专属于严樊旬的角落里堆放东西。
经过漫长到耳朵已经完全听不见东西的飞行,终于在Y城下了飞机。
左贤打开手机,发了条短信给严樊旬。
“我今天回来。”
他没有等待严樊旬的回答,他像是知道那个人不会有任何答复一般,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拿到托运的行李,走出机场,背
着沉重的旅行包去汽车站转车。
在拥挤的人潮中来到汽车站的候车厅,再坐上无法伸直腿的汽车。窗外的人们提着大包小包,过年带来的焦躁、幸福、急
切写在他们的脸上。
左贤数着今年过年的日期,他仰起头,看向座位上方的灯,蓝色的灯如同夜空中的发光体。
不算颠簸的车中,左贤模模糊糊地睡着了。等他醒过来,拿出手机,才发现严樊旬不知什么时候回了短信。
“我明天最后一天上班。”
严樊旬没有逃避的回答让左贤一阵战栗。
他立刻回了短信过去,因为激动,他的手指颤抖着。
“我明天晚上联系你,后天一起吃个饭吧。”
他无论无何也无法说出的那句话是,“我想见你。”
19
年二十八或者二十九,会令人产生一定程度的恍惚。这是一种过年就在眼前,却一点也不真实的感触。
左贤小时候可以很早就进入过年的状态,但现在哪怕到了年三十、年初一,也会恍惚地觉得是不是还没有过年。
他和严樊旬相约的时间,正是年二十八的下午。
前几日气温回升了一些,但昨天降下一场雪之后,又回到了冬天的感觉。天空灰蒙蒙的,不由得让人担心年三十那天能不
能看到太阳。
屋顶上铺着薄薄的白色的雪,行车道的积雪则被汽车碾成了黑灰色的潮湿。放眼望去,不远处的山上也染了白的色彩。
山安静地立在灰暗的天空下面,城市虽是沿江而建,但那座市中心的那座山,宛如整个城市最显着的特征一般伫立着。
左贤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他站在路口等严樊旬。他把手放进口袋,活动了一下冻僵了的脚。即使围着围巾,耳朵
也冻得生痛。左贤每到冬天都会想,如果留上像艺术家那样的长头发,应该会觉得温暖一些。
等了一会儿,他看到远处走过来一个人,赶紧迎了上去。
严樊旬穿了一件深色的外套,没有戴围巾,脖子那里看起来空空的。他把手塞在口袋里,看到左贤之后很快放出来。
“我们去哪儿?”左贤问,他看了一眼严樊旬的手,移开了目光。
严樊旬的手指上生了冻疮,冻伤严重的地方显出令人不安的红色,中指的关节处还破了皮。
“你决定吧。”严樊旬回答。他说话的时候,嘴边的白雾证明着冬天的存在。
“不知道今天还有多少店是开着的。”左贤说。
“那跟我走吧。”
左贤应了一声,跟在严樊旬的身边。
远处的天空压在山上,路边的行人都面色匆匆,只有孩子们还快乐地玩着灌木上干净的积雪。
严樊旬一言不发地走着,走到一半想找话题说话,但支吾了几个词,又自知没趣地低下头去。左贤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严
樊旬才稍微轻松一点地开始说话。
“后天就过年了。”严樊旬说。
“我现在一点过年的感觉也没有。”左贤回答。
严樊旬笑了一下,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工作?”
“不知道。”左贤打马虎眼般地岔开了话题。不知道是因为灰暗的天空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竟然觉得这一幕在什么地方发
生过,突然将自己从拘谨中解放出来。
“你手上的冻疮,上点药,让它破皮就麻烦了。”左贤说。
“前几天划到箱子了,才破了点皮,平时都没事。”严樊旬回答。
两人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饭馆。左贤看着招牌上的字,怎么都觉得在哪里看过,他问严樊旬,说:“
是不是以前学校门口那家?”
“对。”严樊旬回答。
“比以前窝在小巷子里看起来气派多了。”左贤有些惊讶地说。
当初这个饭店在他和严樊旬吃中饭的小吃店的前面,两人常常一边吃炒面,一边讨论什么时候也进去试试。当然,看起来
严肃的讨论仅是中饭时候的玩笑话而已。
而现在,在曾经天天讨论的店子里吃饭,和那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一起,左贤觉得这就像过年一般的不真实。
两人踏进店子里,坐下来。左贤点了严樊旬应该会喜欢的菜,严樊旬接过菜单加了一些左贤没有听过的菜式。等到饭菜端
上来,左贤拿起筷子,说:“这东西初中的时候真吃不起。”
严樊旬笑了一下,也举起筷子。
左贤把每个菜都试了一遍,味道都不错,等他抬起头,发现严樊旬正在看他。严樊旬一对上左贤的眼睛,立刻把脑袋埋了
下去。
“你……你口味变得不少……”他像是为自己找理由一般解释。
左贤看着桌上的菜,发现自己的确点了一些自己以前“讨厌”的东西,还吃得很开心。
“出门在外就什么都吃了。”他回答。
“你不用勉强自己,吃喜欢的吧。”严樊旬说。
“我又不挑食。”左贤回答。
“你小时候特别挑食。”严樊旬说。
“我根本不挑食。”左贤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等到发现周围的人都看着自己,他和严樊旬都一下子笑了出来。
左贤看了一眼严樊旬,突然不好意思得不知所措,他立刻低下头,赶紧吃东西。而就在他吃东西的过程中,严樊旬一直在
看他。
不管是拿起筷子,还是把东西塞进嘴里,不管是仰起头喝水,还是放下杯子,严樊旬都在一刻不停地看着他。
等到左贤抬起眼,遇上严樊旬的目光,严樊旬才急忙低下头道歉:“对不起……”他说话的声音很紧张,“你吃饭的样子
很好看。”
左贤伸出手中的筷子,指指严樊旬的筷子,说:“我们不是一样的嘛,拿筷子的方式。”
以前两人拿筷子的方法都不标准,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就一同练就了别人难以随意模仿的拿筷子方式。
左贤活了27年,也没发现有和自己一样拿筷子习惯的人,除了严樊旬之外。
吃完饭,严樊旬过去付钱,左贤没阻止,他坐在木质的椅子上等严樊旬。在等待的期间,他拿起筷子,随意动一动,看着
自己拿筷子的手。
“别人都不是这么拿筷子的。”严樊旬正好回来,对左贤说。
“我和你一样。”左贤不依不饶。
“我也可以正常地拿筷子。”严樊旬说。
“我就会这一种。”左贤放下筷子,说。
出门才知道又下了雪,寒冷的风吹了过来,两人缩着脑袋在路上走。
严樊旬的脖子露在外面,雪从后面悄悄地钻进去。
左贤解下自己的围巾,递给他,说:“你带上吧,我穿的毛衣是高领的。”
在严樊旬还没有来得及说不的时候,左贤已经把围巾绕到了他的脖子上。
严樊旬像是女孩子一般脸红了,他站在那里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走吧。”左贤说。
严樊旬赶紧跟在他的身后。
“手指注意,不要让冻伤变严重。”左贤说。
严樊旬“嗯”了一声。
左贤放慢脚步,和严樊旬并肩在路上走,不大的雪花从黑暗的空中柔软而缓慢地落下。
左贤想起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下雪,他们也是这么在路上走,还时不时做个雪球丢对方。
“下雨要是下得这么慢,在雨中跑会淋到的雨比慢慢走要多。”严樊旬说着奇怪的话。
“如果行进速度够快,雨就好比停在半空中。”他仿佛很懧真地在思考着。
左贤帮他拭去肩头的积雪,还沉浸在古怪想法中的严樊旬回过头,看到左贤,一下子脸红了。
“谢谢……”严樊旬道谢。
“没事。”左贤笑着回答。
面对这样的严樊旬,左贤还是说不出“想见你”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