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他停下动作，觉得自己不可思议，他竟会同情一个连自己亲生兄弟都能毫不犹豫射杀的人。那时的场景历历在目，既然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怎么还会重蹈覆辙？

暗藏在心底恨意又溢了出来，胸中烦闷，几乎不能自己。

背上的手忽地没了动作，李世民疑惑地回过头，看到李建成布满阴霾的脸。他心中充满惧意，怯怯地唤了声，“大哥？”

李建成眸色暗淡，带着冷意，被李世民一唤，适才回过神来，“怎么？”

“大哥是不是不舒服？若是不舒服，就回去休息罢。世民这儿让碧玉来便好。”

李建成摇摇头，手上继续动作。

李世民重新趴回去，他觉着哪里有问题，却又说不上来。大哥醒来之后好像变了许多，他去探病时，大哥竟狠狠地扼住他的脖子，那模样像换了个人似的，之后大哥便时不时地露出一些从前绝不会露出的神情，每次他见着，总认为大哥被人替换。然而大哥的行为举止、宽厚的性格与平时不经意的小动作与平时无异。

李世民又回头望了一眼李建成，除去面色苍白些，没什么不同。他估摸自己是被父亲打傻了，才会产生方才那些奇怪的想法。

李建成为他抹好药，洗净双手。李世民偏过头去看他，道：“大哥，再陪世民一会儿，好么？”

他正是爱玩儿的年纪，现下的状况却只能闷在房里，又没个可以说话的人，可是闷坏了。恰好今日郡中的事物不多，李建成便又在胡床上坐下来，问道：“世民，为何偏要挨父亲一顿打？”

照李建成看来，明明是可以避免的事。

李世民眨眨眼，带着委屈，道：“那位先生确实教的不好，每日除了背诗文就是背诗文，世民不喜欢。”

其实他的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因为被父亲打过之后，能得来李建成的关心与陪伴。这段时间里，他亲慕的大哥便没有时间与元吉接触，因而故意挨一顿打也值。

不知怎地，他原先并不讨厌元吉，可见到元吉与大哥在一起的时候，却心生厌恶，恨不得他俩永远不要见面。

李建成叹了口气，“你若不喜欢，大可与父亲讲原因，父亲断不会打你，甚至连责骂也不会有。”

李世民嘟着嘴，“当时也不知怎的，就与父亲顶嘴了，后来跟父亲认错，父亲也原谅我了。”

李建成浅浅一笑，说道：“父亲打了你，心疼的要命，又怎么可能不原谅你。以后你可要听话些，明些事理。要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文武双全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品德，有良好的品德，才能令人信服。”

“大哥的话，世民记着了。”

他倒是希望他能把话真的听进去，以后便少了不少事儿。

李世民抱着他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像只温顺的小猫，“世民最喜欢大哥了。”

李建成一怔，随即冷笑起来，反问道：“你最喜欢我？”听起来很可笑。

小小的李世民却郑重地点点头，他低着头，看不见李建成的表情，满是依恋地道：“世民最喜欢大哥了，世民要与大哥永远在一起。”说着又怕李建成不相信，举起两根短短的手指向着天，“世民发誓。”

李建成笑着把他两根短短的手指头按下去，若他知道将来的事，会不会认为他的誓言很愚蠢呢，李世民却只当他相信了，露出灿烂的笑容。

又天南地北地聊了会儿，他便乏了，抱着李建成的手沉沉睡去。李建成也没有抽回手，只是怔怔地坐着。

记忆里，并不觉得小时候的世民如此粘人，只记得他每次随父亲从外面回来，带些小玩意儿与他，他便会高兴地笑弯眉眼。有时候会陪他玩一会儿或者一起睡，他却也不曾说过最喜欢大哥，要与大哥永远在一起之类的话。

这是怎么了？似乎有些东西与记忆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么，这一切都会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走下去，继而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局么？

07.有故人来（上）

过了半月，李世民背上的伤脱了痂，好得差不多了，才得了窦夫人的首肯，从房里放出来了。正值天气晴好，他先是兴冲冲地去找李建成，到得那儿却听侍女道李建成被李渊找去了，立时沮丧起来。在李建成房里晃了一圈也不见大哥回来，李世民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刚穿过院门，便看见一个身量比他小上一圈的小孩儿正蹲在地上，拿树枝在泥上画着什么，半边脸上覆着显眼的青色胎记，正是李元吉。

李世民一见着他，便想起挨打那日，大哥是抱着这丑八怪进来的。他眯了眯眼，背着手老气横秋地走了过去。

“你在做什么？”

李元吉抬头看他，一见到李世民白皙圆润的脸，便瑟缩地朝后躲了躲，吸吸鼻子不出声。

李世民原本也没指望他回答自己，低头看了看，泥地上隐约可以看出是一个人的侧脸，“你画的？这是谁？”

李元吉像是不想让他瞧见似的，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挡着，抿着嘴一声不吭。

即便如此李世民也猜得出来，他画的必定是大哥。便傲慢地冷哼一声，他年纪小小，做这模样颇有些稚嫩有趣，但在李元吉眼里却不是如此，李世民不待见这个弟弟，见不着大哥的时候，常常以看他出糗为乐，李元吉年纪比他小，又不如李世民壮实，故而十分怕他。

“大哥也是你画得的么？”李世民若有所指地道，“你长得那么丑……”

他不再说下去，李元吉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自卑地垂下头，挡着画的手却依然执拗地不肯让开。

李世民厌恶地皱起眉，道：“碧玉，把他拉开。”

身后神色温婉的侍女犹豫了一下，还是缓步上前，动作轻柔地将李元吉抱了起来，李元吉拼命挣扎，奈何他人小力轻，怎么都挣不开看似柔弱的侍女，怯懦的个性又让他不敢做出抓咬的举动，只能瞪着圆圆的眼睛惊惧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不看他，只是仔细地打量着泥地上的画像，过了半晌，不屑地道：“画得真难看，这才不是大哥。”说罢，他便拾起掉落一旁的树枝，胡乱地抹去了李元吉的画。

李元吉咬住下唇，几乎要哭出来，他不再挣动，只是呆呆地垂下眼睛，看起来可怜极了。

“大哥是我的，你以后离大哥远一点，要是再让我看见你靠近大哥，别说画画……”李世民扫了一眼李元吉细瘦的四肢，圆润讨喜的脸庞毫无表情。

李元吉在李世民恶毒的眼神下颤了颤，忽地抬起头，用沙哑的嗓子喊道：“大哥不是你的！”

李世民大怒，以往作弄这丑八怪的时候，他总是怕得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今日倒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说出李世民最讨厌的话来。

“你有胆再说一遍？！”李世民上前几步，一把钳住李元吉的下巴，他个头不大，力气倒大得很，李元吉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呜呜抽噎着倔强地道：“就不是你的！父亲说了，大哥马上就要娶妻了！”

“你说什么？”李世民眯起眼，松开手，道。

“我昨日看见父亲带回来一个很漂亮的大姐姐，父亲对母亲说了，这是给大哥的！”李元吉瞪着泪汪汪的眼睛，颇有些快意地继续道，“大哥再怎么宠你，跟大哥永远在一起的也不是你！”

李世民眉眼阴郁起来，他示意碧玉把李元吉放开，接着一脚狠狠踹在李元吉肚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蜷在地上痛得直打哆嗦的李元吉，李世民冷冷道：“你若是骗我，定然生不如死。”

说罢，他便迈着小短腿急急地往李渊那里去了。

刚到李渊处，便看见李建成出来，神色十分温柔。

李世民心里有几分不安，却依旧笑眯眯地扑上去，嘴里嚷着：“大哥大哥！”

李建成瞧见李世民这样冒冒失失的模样，立即皱起眉来，“慢点儿，你伤才刚好，怎的到处乱跑？”

“我好久没见过大哥了嘛。”李世民搂着李建成的脖子，委屈道。

“我不是前几日才去看过你？”李建成有几分哭笑不得，李世民被打之后，时常撒娇耍赖要李建成去陪他，李建成虽不耐烦他，但全府上下都拗不过这个小魔王，只得随他的意愿，抽空便去看他。一段时日以来，对着这个弟弟，反而是无奈占了多数。

“那不一样。”李世民嘟着嘴道，“对了，大哥，阿爹找你做什么？”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李建成瞧他一眼，“没什么事，父亲又帮你找了个先生，这回你可别再把先生赶走了。”

李世民缩了缩脖子，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又追问道：“没别的了？”

李建成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还能有什么事？”

“阿爹是不是想给大哥讨媳妇？”李世民按捺不住，急急地问了出来。

“你消息倒是灵通。”李建成闻言笑道，“父亲才刚跟我说完，你怎么就晓得了？”

李世民圆圆大大的眼睛稍稍眯了一下，旋即露出天真的笑容道：“那个姐姐长得什么模样？漂亮吗？”

“我也没见到呢。”李建成把李世民抱起来，他心情不错，唇角自始至终都带着柔和的笑意，李世民瞧在眼里，心里不知怎的疙疙瘩瘩愈发不舒服。

李建成倒是没发觉怀里的小孩儿正憋着气，他现下心思柔软，只因那名即将见到的少女。故而把李世民送回房，便拍拍袖子走了。

到得房里，绿柳正给他收拾书桌上的纸笔，见他来了，行了礼笑道：“绮罗姑娘已经在侧厢房安顿好了，大郎是不是要见见她？”

李建成立即转身朝门外走，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了，他犹豫着问道：“绿柳，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喜欢些什么？”

绿柳有些诧异，踌躇了一会才道：“约莫是……香囊，帕子之类的吧。“

“如此，多谢。”李建成向她笑了笑，匆匆出门去了。

绿柳在房里伫立半晌，怔怔地发了会呆，她腰上挂着一枚绣工精致的香囊，线脚细密，一只野鸳鸯栩栩如生，角落处是极小的金线绣的落款，“莺红”。

到了晚间用饭的时候，李建成才从外边回来，后边跟着一名仆役，臂弯里抱满了东西。李世民原本已是在自个儿的几案前坐好了的，一见大哥进来，立即站起来就要往大哥那儿跑。

好在居于上座的李渊及时斥了一声，这孩子才嘟着嘴又坐下了。

“真是愈发胡闹了。”李渊摇了摇头，却未见有多么恼怒，他温和地示意李建成坐下，道：“今儿出去做什么了？”

“无事，逛逛罢了。”李建成从袖中摸出一支步摇来，用料未必有多么贵重，胜在做工典雅大方，琢磨精细，一眼便知是送与窦夫人的。

果然，李建成恭敬地将步摇递给窦夫人，道：“儿子在街上瞧见的，虽有些粗陋，但还算别有意趣，便想着送与母亲。”

窦夫人微微一笑，收下了步摇，显见是高兴的。

李建成从身后仆役手中拿过一把短剑赠与李秀宁，秀宁一向便于武学军道颇有兴趣，此时见着这么一把寒光烁烁的短剑，自然爱不释手，也顾不上窦夫人不赞成的神色了。

给李世民的是一把精巧的小弓，正好能让他这么大的孩子用来玩耍，李世民一拿到手就抱在怀里不放了。

他回身挑出一只布老虎来，憨态可掬十分可爱，这是给李元吉带的。柔软的布老虎在手里瞪着圆圆的眼睛，李建成却又把它放了回去，他想起李元吉不被窦夫人所喜，常常不与他们一同用饭，今日也是如此。

饭毕再过去寻他吧，李建成在心里叹了口气，为李元吉心疼。

拿起另一只眉眼憨然的泥娃娃送与李玄霸，这孩子一直体弱多病，比起他的兄弟来，也木讷得多，李建成对他倒没什么深厚的感情。

分送完了东西，侍女方才端了食盘上来，一家人默默用饭。

饭后，李建成拿着布老虎去找李元吉。

李元吉住的院子也偏得很，此时静悄悄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阖府上下都晓得老爷夫人最宠爱的是二郎，而四郎李元吉虽然得李渊的喜欢，但窦夫人却厌恶至深，故而李元吉这里也没什么人照看，连分给他的奴婢们也经常擅离职守。

李建成推开门，便看见李元吉蜷着身子躺在床上，一旁的饭菜早已冷了，一口都没动过。

他皱起眉，觉出几分不对，连忙上前将瘦瘦小小的李元吉抱起来，轻声唤道：“元吉，元吉？”

李元吉小脸青白，半天才微微睁了眼，哼了一声，“大哥……”

“你哪儿不舒服？怎的连饭也不吃？”李建成见他醒了，稍稍放下心，忧心地问道。

“肚子痛。”李元吉声音极低，精神却好了一些，他缩进李建成怀里，像是极安心的模样。

“谁叫你不吃饭。”李建成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布老虎塞给他，道：“喏，大哥送你的。”

李元吉眼睛一亮，抱着那只布老虎，苍白的脸上带了一丝红晕，欣喜道：“谢谢大哥！”

李建成见着他的模样，心中柔软了许多，纵使人会改变，元吉却是不会变的，永远是那个亲昵知足的弟弟。

08.有故人来（下）

李建成没有多问，李元吉身体也不算好，经常有些小病小灾的，李建成心里挂念着另一个人，故而不是很在意，只是盯着侍女又拿了一份晚饭来，陪着李元吉用过了，便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李元吉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坐在床上，伸手去够床那边的布老虎，吃饭时滚到那头去了。不过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疼得他泪眼汪汪。好容易拿到那只布老虎，他把老虎牢牢地搂在怀里，再掀起衣角，看了看肚子上的青瘀，李元吉吸了口气，翻身蜷成一团睡了。

只要睡一觉，第二天就没有那么痛了。

李建成推门进去，便看见一名少女身着齐腰襦裙，正在书架旁出神地看着什么。

那纤细的背影对李建成来说再熟悉不过，之前他与她便经常如此，他坐在桌边处理事务，她便安静地在一旁的书架上寻书看。他的书，几乎每一册上都有她娟秀的字迹，对他而言，绮罗不仅仅是侍妾那么浅薄的存在，她是知己，是情人，更是亲人。

李建成静静在那里站了半晌，仿佛察觉到身后有人，少女转身，正正对上了李建成琥珀色的眼睛。

她的脸颊略略消瘦，样貌并不是如何精致艳丽，但胜在肌肤丰盈，娥眉淡扫，鼻梁秀挺，令人见之便生亲近之意。

见着李建成，少女略嫌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嫣红，忙行礼道：“大郎。”

她的声音很轻，还微微有些颤抖，举止神态愈发惹人怜惜。

李建成瞧见她手里还不自觉地握着一卷书，便道：“你在看什么？”

少女这才察觉到，连忙把书抚平，放回书架里，局促地回答道：“回大郎，是《水经注》。”

“你喜欢这样的书？”李建成有意让她放松下来，语气便更加柔和随意。

少女点点头，悄悄觑了他一眼，小声道：“先前在家里已看过小半了，故奴婢想把它看完。”

“无妨，你拿去看便是了。”李建成笑道，“若是有什么心得，便写在上面吧，也让我瞧瞧。”

少女羞赧地笑了，“小家之言，贻笑大方。”

“不碍的。”李建成忙道。